顾阿桃，农妇的命运玩笑

顾阿桃　命运给农妇开了个玩笑

人物档案

顾阿桃，本姓罗，1916年出生于江苏省太仓县一个渔民家庭。12岁时，因成为一顾姓人家的童养媳而改姓顾。由于家庭贫苦，没有读过书。

1965年，时为普通农妇的顾阿桃因为能说会道、讲话富有鼓动性和说服力而被树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新型农民”，四处传授学习经验。

1966年，顾阿桃被邀赴京参加国庆观礼；1969年，当选中共九大代表、江苏省革委会常委；1976年被免职，重新过上了普通农妇的生活。晚年曾以卖棒冰谋生。

历史天幕

顾阿桃命运的改变，和“四清”运动密切相关。

“四清”运动，又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大抵于1963年至1966年期间在全国城乡开展。运动的内容，一开始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后期主要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清思想”，主要是要运用阶级斗争的方法，“从思想上挖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根子”。在实践上，它的结果就是用“毛泽东思想的标准”来使得全党全国思想统一。

“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新型农民”顾阿桃，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上历史舞台的。

往事回放

“顾阿桃指点陈寅恪做学问，甫志高教导许云峰讲气节”，这是一副曾经在社会上流传一时的对联。

对联里的陈寅恪，是中国著名国学大师；顾阿桃，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

顾阿桃当然没有指点过陈寅恪做学问。但是，当年，她确确实实“指点”了亿万中国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因而从一个普通农妇，一跃成为全国人大代表、江苏省革委会常委。

当历史的尘埃落定，曾经红极一时的她从云端跌回时，生命的真相才显露出来：历史，竟然给这个普通农妇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1965年，对于顾阿桃来说本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年份。这个年近五十的农村妇女，已经习惯了命运的安排。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她的未来或许将会和她的过去一样，在平淡的田间劳作中度完她历经磨难的人生。

顾阿桃是江苏省太仓县沙溪镇洪泾人。她的父亲姓罗，在她3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为了活命，顾阿桃8岁的时候被送到纺织厂当童工。但是，12岁的时候，母亲也去世了。顾阿桃只好到一个顾姓人家，给这家的小儿子顾泉和作童养媳。从此，阿桃由罗姓改为顾姓。

21岁的时候，顾阿桃和顾泉和完了婚。从小一起长大的丈夫对她不错，顾阿桃也品尝到了生活的甜蜜。但是，对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生存才是第一位的。五个孩子嗷嗷待哺，家里却三天两头断炊。无奈中，顾阿桃给富人家当过奶妈，干过轧花工，捡过破烂……新中国的成立也没有让他们的经济情况有多少好转。顾阿桃的人生命运发生变化的时候，已经是1965年了，他们仍然家徒四壁，七口人只能挤在一座破破烂烂的茅草房内。

即便是“铜墙铁壁”，无产阶级的“铁拳”也能够击穿，何况是顾阿桃家那破烂的茅草房。1965年9月，一个北京来的女人打破了这座茅草房里的平静。

这个女人叫叶群，是林彪的夫人、“毛主席派来的‘四清’工作队”的领导。

叶群来到这里，是想推行学习毛主席著作“要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的三十字方针和培养“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

洪泾大队的“四清”运动很快就开始了一场“活学活用”的戏剧。

工作队将毛主席的“老三篇”（即《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和《反对自由主义》挨门挨户分发到每个干部群众手里，还从中挑选出名言名句，印成毛主席语录单页，让大伙儿反复朗读、认真领会。他们还一次次组织会议，集体学习，集体演讲，要求全大队社员人人会背、会用、会讲。

在洪泾人看起来，一切是如此麻烦又如此新鲜，如此别扭又如此自然：这个曾经穷得名闻十里八乡的村子，不是全亏了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才翻身得解放了吗？虽然对他们正常的生产和生活造成了影响，但是，在“毛泽东思想的鼓舞”下，人们能不“焕发出学习的热情”来吗？

洪泾大队“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群众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出工之前，他们要向毛主席像请示。做工之前，他们先要念几句毛主席语录。收工回家，他们要向毛主席汇报。吃饭之前，他们也要手拿语录本，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叶群提出了“活学活用积极分子”的标准：做十件好事，就可以当个积极分子！一时之间，洪泾大队“做好事蔚然成风”。

看着身边发生的这一切，顾阿桃和丈夫顾泉和感到茫然。工作队找理由批斗人，顾阿桃私下里对丈夫说：“无中生有栽赃人，要遭天打雷劈的。”工作队天天组织学习、演讲，耽误了农活，顾泉和告诫自己的妻子：咱们是平头老百姓，靠种田吃饭。不要多说话，不要跟这帮人搅和得太多。

树欲静而风不止。工作队规定，谁背不会语录，就要扣工分。顾阿桃只能把背语录当成田里的活计来做。她让几个儿子一遍一遍地念，无奈岁月不饶人，50多岁的顾阿桃，记忆力毕竟已经不如当年，所以，背语录，顾阿桃始终不怎么样。

然而，背是一回事，“讲”又是一回事。工作队找了两个把语录背得很熟练的老太太，让她们“理论联系实际”，可两个老太太绕来绕去，死活讲不到点子上。这让叶群很是烦恼。叶群一定要树起一个典型来。在她看来，这个典型必须要苦大仇深，对毛主席忠诚；最好是年龄大点、没有文化，这样更有说服力；当然，这个人必须能说会道，讲话可以感染人，有说服力和鼓动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顾阿桃进入了叶群的视野。

叶群发现，在“讲用”时，数顾阿桃“讲”得最好。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出身贫苦，有一肚子苦水要倾诉。顾阿桃口才本来就不错，新旧社会一对比，毛主席语录一结合，一个典型的雏形就呼之欲出了。比如，顾阿桃说：“旧社会把我们当棵草，新社会把我们当成宝”，“我是药材店的揩台布，甜酸苦辣都尝过”。语言俚俗，但又生动、形象。这不禁让叶群喜出望外。顾阿桃“讲用”完毕，叶群马上表扬她：顾阿桃同志讲得不错。

第二天，叶群的秘书李春生向顾阿桃传来了“指示”：“首长知道你自从学习了老三篇，精神大变样。你虽然没有文化，但学习毛主席著作很积极，首长想培养你当学‘毛选’积极分子。”

“不行不行，”顾阿桃心慌意乱，“我只是乱说的，讲不成样子！”

李春生严肃地告诉顾阿桃，这是“首长”的指示，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他也劝慰顾阿桃不要害怕，“首长”和工作队会帮助她的。

顾阿桃不敢推辞了。当时的叶群虽然化名易敬，而且顾阿桃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来头，但顾阿桃本能地感觉到，这位“首长”不一般，不能得罪。顾阿桃只好勉强答应试试看。

然而，一个普通农妇想要完成从文盲到“典型”的转变，谈何容易。“典型”需要把学习心得系统化，要把理论和实际充分结合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谈几点感想、背几句语录可以相比得了的。顾阿桃难为得六神无主、茶饭不思。(www.chuimin.cn)

李春生也很泄气。自己手把手地教顾阿桃写字，一个星期下来，顾阿桃除了她自己的名字外，只识了“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这十个字，收效甚微。这顾阿桃简直是一块无法雕刻的石头！经过悉心的琢磨和研究，叶群向李春生安排了新任务：“画说”毛主席著作。

李春生画一个烟囱，教顾阿桃讲：“我3岁死了父亲，12岁又死了母亲，就出来当了童养媳。8岁那年开始进利泰纱厂当童工，受尽迫害，每天工作12个小时，工资只有一角二分。生了第一个孩子后，20天就去上工，做了两天夜班，孩子冻死了。在厂里做到24岁，实在不够生活，又回到农村。”

李春生画一棵禾苗，教顾阿桃讲：“种田又受地主的残酷剥削，租地主的地种，收的粮食连还租还不够……”

李春生又画一本毛主席的书，教顾阿桃讲：“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我开始学习毛主席著作。”

李春生再画三个人、一把扫帚，教顾阿桃讲：“听了毛主席的话，晓得了三个人（张思德、白求恩、老愚公）、一把扫帚（《反对自由主义》），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心里热乎乎的，说不出的开心，就像见到了毛主席，听到了他老人家的指示一样。”

奇迹出现了。在李春生的指导下，顾阿桃讲得头头是道，再也没有颠三倒四的错误、绕来绕去的废话了。

县里的人来听了。周围的“四清”工作队来人听了。华东局、外交部在太仓派出的工作组也来人听了。“活学活用典型”顾阿桃的“讲用”，获得了“轰动”性效果！

顾阿桃“讲用”，“出口成章”。日常生活中的俚语、俗语，她手到擒来，并能够运用得“自然天成”。比如，她说学习毛主席著作——“毛主席的书是世界上顶好的书，我们饭可以一天不吃，可毛主席的书不可一天不读。”讲旧社会的苦难——“汗水流在地主的田里，眼泪落在自家屋里，一年做到头，24根肋骨做得根根痛，还是缸空、甏空、肚皮空，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讲到新社会的好——“生活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脚踏楼梯步步升，日子过得比蜜糖还要甜……”

一招鲜，吃遍天。顾阿桃成为那个年代的“成功人士”。

1966年7月16日，江苏省委机关报《新华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发表了《太仓县沙溪公社洪泾大队社教工作队，满腔热情地帮助贫农妇女顾阿桃成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的长篇通讯和经验总结。

9月10日，《人民日报》以整版篇幅刊登了顾阿桃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稿”。里面登载了李春生给顾阿桃画的讲用图。报社还特意加了编者按，指出顾阿桃的讲用稿“闪耀着革命思想的火花”，“一幅画引出一段经历，一次思想变化，一条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体会”。编者按还发出号召，希望全国人民都像顾阿桃那样“热爱毛主席，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把毛主席的话深深印在心坎里，化在行动上”。

全国各地的报纸闻风而动，一时间，报道顾阿桃的文章铺天盖地。洪泾人“活学活用”的图片还被选送到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展出。

农妇顾阿桃，此时此刻风光无限。不过，顾阿桃的幸福还没有攀到顶点，还有更荣幸的事情在等待着她。

9月底，顾阿桃被邀请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顾阿桃懵了。这荣幸来得也太突然了。一个一字不识的普通农村妇女，短短一年之间，能从田间飞到北京，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像她这样大年纪的女人，好多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呢。这一切，怎不叫她心惊肉跳？

9月29日，顾阿桃坐上了从南京飞往北京的班机，随江苏省代表团来到了首都。叶群、吴法宪一起来看她。叶群还带着她到周恩来、朱德、李富春的家里“亮相”。顾阿桃见到了邓颖超、康克清、蔡畅几位老大姐。叶群不遗余力地介绍了发现、培养这个“尖子”的全过程，直到深夜还余兴未尽。

9月30日，顾阿桃又来到空军司令部“讲用”。叶群、吴法宪登台带头鼓掌。顾阿桃的太仓土话，别人听不懂，就由林豆豆出来当翻译。

“最幸福”的时刻是在1966年10月1日。顾阿桃终于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叶群带着她来见毛泽东。

毛泽东在休息室里，端着一个白瓷茶杯喝茶。叶群介绍道：“主席，这就是活学活用您的著作的标兵顾阿桃！”毛泽东站了起来，伸出了手。顾阿桃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地伸出手来，却一不小心将茶杯带翻，泼湿了毛主席的衣裳。她吓呆了。

毛泽东安慰她：“不要紧，不要紧！”顾阿桃这才镇静下来，双手颤抖着向毛泽东献上了一个刻有“毛主席万岁”的北瓜和三封社员群众的祝愿信。毛泽东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很好，很好！”说完又伸手与顾阿桃握手。摄影记者不失时机地拍下了这一镜头，定格了农妇顾阿桃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然而，顾阿桃的丈夫顾泉和却隐隐约约地感到了恐惧。顾泉和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只想过一种平静的生活。那些来参观、学习的人，一天来家里好几拨，还在他家到处贴毛主席像、毛主席语录。人走了，门口的庄稼被成片成片地踩倒。有一次，连床前的马桶也碰翻了，弄得满屋子臭味儿，气得顾泉和跺着脚大骂：“一个破老太婆，有什么好看的！”最可气的是，“老太婆”有时出去“讲用”、开会，一连几天不回，家里饭没人做，衣服没人洗。直到叶群派人出面，对顾泉和一番“批评教育”，帮他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两口子的战争才逐渐平息下来。

而在顾阿桃看来，自己的一言一行好像都联系着毛主席的高大形象。她要为老人家争口气。面对层出不穷的“最新指示”，她怎么才能“学出新水平、用出新水平”呢？她忐忑不安，总是搓着生满裂痕和老茧的双手，连叹：“怎么办？怎么办？”所以，虽然顾阿桃曾经当上了太仓县革委会副主任、苏州专区革委会副主任、江苏省革委会常委，但1968年底的华东区九大预备会上，顾阿桃死活拒绝了担任中央委员候选人。她顾阿桃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最清楚。

1971年9月13日，林彪、叶群乘飞机从北戴河出逃，摔死在外蒙古。

消息是在10月底传到洪泾的。顾阿桃懵了：这怎么可能？最最拥护毛主席的好学生会要谋害毛主席？手把手教自己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人能反毛主席？

顾阿桃成了清查对象。当年那些熟悉和相识的达官要人还有那些为她出点子的人，看见她都有意躲闪，不理不睬。她还进了几天“批林批孔”学习班，省、地、县各级领导班子改选时她当然不会再当选。

关键时刻，许世友为顾阿桃说了公道话。他说：“顾阿桃有什么罪？要说上当受骗，谁没上过林彪的当？林彪在台上时，我许世友也不得不祝他身体健康，否则是要杀头的。”从那以后，历次清查运动，从专区到县、乡的领导，都对顾阿桃有比较公正客观的评价：她是一个无辜的上当受骗者。

然而无论如何，农妇顾阿桃从天上回到了地上。似乎是做了黄粱一梦，她又成了一个种田人。她和老伴有几亩责任田。丈夫种田，顾阿桃养一头猪，料理料理家务。

1983年夏天，顾阿桃去工商所办了个营业执照，开始卖起棒冰来了。尽管人们早就知道顾阿桃已经不是“神”了，但仍抹不去记忆中的形象。街上、田头，人们只要发现顾阿桃卖棒冰的身影，就会蜂拥而至，将她的棒冰抢购一空。工厂里的工会干部会安排全厂职工每人一支，费用从冷饮费中出；村干部也会发动村民买她的棒冰。她的生意着实红火了一阵。

不久，华东几家报纸上出现了《昔日省常委，今日卖棒冰》的新闻，一时间，顾阿桃卖棒冰成了热门话题。“毛主席请我上北京，邓小平让我卖棒冰。”顾阿桃自己有时也不免感慨地说。

然而时间长了，还是传来了一些风言风语。她的五个子女出来干涉。乡、村领导也把顾阿桃找去，对她说，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棒冰还是不卖的好。

镇、村出钱给顾阿桃家盖了两间新房，每月补助他们一些钱，逢年过节还给他们送些慰问品。顾阿桃终于不再卖棒冰了。

命运追踪

晚年顾阿桃对过去的生活已经感到非常厌倦。她不希望别人再打扰自己的生活。她也不太愿意记者、作家们去采访她。

1994年1月14日，顾阿桃因心脏病发作，在沙溪人民医院病故，终年7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