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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全能式世界观:进化主义在中国兴起

【摘要】:朱谦之以“情”、“本能”、“流动”等概念为中心建立起来的“唯情哲学”,也可以说是唯情进化哲学。这是朱谦之革命激情高涨之际在《革命哲学》中倡导的进化。

二、“真情之流”与宇宙进化

生命主义哲学中表现出的进化世界观的第二种形态是“唯情论”的进化论,朱谦之是它的主要代表者。朱谦之以“情”、“本能”、“流动”等概念为中心建立起来的“唯情哲学”,也可以说是唯情进化哲学。朱谦之一开始把激进革命与进化结合起来,将以渐进为特征的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一转而变为突飞猛进的激进性革命进化。这是朱谦之革命激情高涨之际在《革命哲学》中倡导的进化。由于朱谦之受到了叔本华悲观主义道家的无为论和佛教的厌世论等影响,因此,他的这种革命进化,又以颠覆、解构一切和宇宙最终的“死寂”为归宿,它是无政府主义的,也是虚无主义的。朱谦之这时的自杀倾向是他的这种思想在生活上的直接反应。朱谦之在回顾自己这一时期的思想和生活时向我们指出了这一点,并说陈独秀批评的“虚无主义”就是指他。但是,经过这一短暂的时期,朱谦之说他从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一转而变为信仰主义,这就是对“真情”的信奉。从寂灭到信奉真情,这是他的生活变化的结果。他从牢狱中被释放出来,不再忍受禁锢之苦,他在杭州西湖对自然生命和景致的体验和感受,应该都是促使他变化的因素。朱谦之的“真情”信仰,首先在他的《周易哲学》中表现了出来;对爱情蜜果的甜美享受,使朱谦之把“真情”信仰又展现在他的《一个唯情论者的宇宙观人生观》中;把“真情”信仰与社会历史结合起来,就表现为朱谦之的未来理想社会设想。在讨论现代中国的革命思想与进化世界观的关系时,我们已经看到朱谦之如何将革命与进化结合的做法。现在我们要集中考察的是朱谦之的“唯情进化世界观”。

(一)进化:宇宙本体和真情之流

根据前述,我们知道梁漱溟的生命主义进化论,是以人心即人的理智特别是理性为宇宙本性的进化。与之相比,由于朱谦之的生命主义哲学,是以人的“真情”为宇宙本体,因此,朱谦之的生命进化,实际上就变成了“真情之流”的进化。

广义上,朱谦之的哲学同样属于生命哲学,因为他把宇宙整体上看成是一种“生命”,他又称之为宇宙“真生命”。所谓“真生命”,就是生命的最本真的部分,这种“真生命”:

须知“真生命”不是别的,就是无所有不可得的宇宙本体……因宇宙万物无一不为“真生命”所摄,所以宇宙万物也都本有个“真生命”所摄,所以宇宙万物也都有个“真生命”,“真生命”也离(疑前脱“不”字——笔者)宇宙万物;换句话说:宇宙就是“真生命”了,“真生命”就是宇宙万物了。(46)

在朱谦之那里,宇宙的生命或“真生命”,又被说成是“情”和“真情”。什么是真情,他有许多解释。在《革命哲学》中,“情”和“真情”已是重要观念,袁家骅是他的同调。袁家骅在他的《革命哲学·序文》中对“情”提出了类似于朱谦之的看法,认为“情”是宇宙的和人生的真正生命、内在奥秘,宇宙和人生的“进化”,就是“情”的流转:

“情”为宇宙人生之真生命。没有生命,宇宙人生,都不得发生存在,而宇宙人生之发生存在,也只是情之流转。……情为一切之本源,是“无穷无限的实在生命”,宇宙和人生,尽情之放散罢了!生命花的开放,乃是生命的流动,流行时就是动,就是进化。生命之进化,情之流动,其义则一。(47)

以“情”为宇宙的“本源”和本真,这是20年代中国哲学家的一个立场。在《革命哲学》中,朱谦之主要是从人的“真情”为“革命”寻求心理基础和动力,认为革命发源于人的真情,“真情”是革命心理的根本元素。但朱谦之不满足于此,他又进一步追问“真情”究竟是什么。他追问的方法,是先以“情”为“精神”本体,再以“精神”为宇宙的本体。在他看来,宇宙是由精神或心识变现出来的。这分明是以“精神”推知世界的“唯我主义”。但在《一个唯情论者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中,朱谦之对“情”与“自我”的关系,变成了万物一体的关系。按照这种关系,真我是在宇宙之情中,真我与宇宙之情是不分的:

宇宙间只是“情”,但这“情”是宇宙间公共的,怎能将发育万物都归于“我”,岂不是夸大狂吗?……我以为我和宇宙是平等平等,所以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是没有谁大谁小的。而所谓真我是什么,就是一片真情浑在其内,换句话说,就是把最普遍的公共的“情”为我,不以分别为我。(48)

为了论证宇宙本体是“情”,朱谦之从中国古代哲学中寻找思想资源,说宇宙真情就是一直被人们忽视的《周易》中所说的“情”:

本体不是别的,就是人人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一点“真情”,就是《周易》书中屡屡提起而从未经人注意的“情”字。我敢说这“情”字便是孔学的大头脑处,所谓千古圣学不传的秘密,就是这个。(49)

在《周易》中,我们确实能够看到许多“情”字。《周易》中所说的“情”,主要不是指“情感”之“情”,而是指“情实”或“实情”之“情”。如《周易》的《咸卦》、《大壮卦》、《萃卦》等卦的《彖辞》,都有“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的说法,其中的“情”,就是指真实的情况或状态。《系辞》说的“以类万物之情”的“情”,同《孟子》中说的“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的“情”一样,也是指“情实”、“实情”。这种意义上的“情”,同儒家所说的“诚”确有契合之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两者都具有“真实无妄”的意义。朱谦之使用的“真情”,强调的就是情的真诚、真实,以区别于虚伪和虚假。只是,朱谦之为“情”赋予的意义要比《周易》中的“情”更广。《周易》中的“情”是作为“描述”语使用的,它是用来说明天地万物的真实性,但在朱谦之那里,“情”则被实体化了,它不是简单的谓词,而是主词,是存在本身,其他的词是要说明它的。作为主词的“情”,它是本体,是宇宙的根本原理:

本体不是别的,就是现前原有的宇宙之生命,就是人人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一点“真情”,我敢说这“情”字,就是宇宙的根本原理了。(50)

这种宇宙本体意义上的“情”,不是《周易》所能涵盖的。此外,朱谦之为“情”赋予的自然、活泼、神奇、相反相成等意义,也超出了《周易》的用法。(51)同是生命主义者的梁漱溟,把“生命”的本性归结为“心”,最后归结为人的理性。而朱谦之则竭力把“生命”归结为自然的“情感”,甚至归结为“本能”(这是他的历史观的核心)。在《一个唯情论者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中,朱谦之又以“情”为“真理”,认为除了“情”之外,没有真理:

我敢大胆告诉大家,真理纯以这点“情”而言。(52)

对“情”的信奉,促使朱谦之批评佛教和道家,他认为两者都是“反情论者”。

朱谦之的进化论就建立在他的宇宙真情这一假定基础之上。简单地说,宇宙的进化在朱谦之那里就是“真情”的“流行”,他称之为“真情之流”,也称之为“流行的进化”。在《革命哲学》中,朱谦之已有“情的流行”的说法,认为“情的流行”就是情的“用”,而情的用恰恰就是情体的表现:

即就情之作用而论,有了情就自自然然的会绵延、创化到无限的前途去。(53)

在《革命哲学》中,朱谦之主要是用“流行的进化”,而且其用法同他在《周易哲学》中的用法有所不同。这牵涉到了朱谦之进化论前后的变化。

我们一开始就指出,在《革命哲学》中,朱谦之的“进化论”有“虚无主义”的倾向。这里的“虚无主义”是说进化没有终极目标和目的。柏格森的进化论否定机械的决定论、目的论,坚持认为进化不可预知也没有事先固定的方向,既是指生命进化的“过程”,又是指生命进化的最终未来。但朱谦之修正了柏格森的看法,一方面,他将柏格森的没有方向和不可预知变成宇宙进化没有“最终目的”的意义。他站在辩证法的立场上,推断说宇宙进化最终是要走向“寂灭的”。当然,他所说的“寂灭”,不是完全死寂,而是向最高的“情”复归,这就是他所说的“宇宙革命”。由此而言,这种虚无主义只是否定现存东西之价值的虚无主义。另一方面,他不同于柏格森,认为宇宙进化虽然没有最终的目的,但每一个进化阶段——即“分段”、“分片”的进化则有目的和目标:

总之就进化的全体看,固然没有目的,而就一段一段一片一片的进化讲,却不能不给他一种“创造的目的”……所以流行说一面在本体上看到那永远不断的绵延变化,而一面在实际上却承认进化是有目的的。(54)

把进化总体的无目标和分段有目标结合为一体,这是朱谦之《革命哲学》中“流行进化”概念的第一个意义层面。

《革命哲学》中“流行进化”的第二个意义层面,是所谓“有—无—有—无”的辩证进化观。按照朱谦之的说法,在无限的时间中,“有无”的流行是不会间断的,而且这一过程不是循环和轮回,而是不断创新并纵向进化。《革命哲学》中“流行进化”的第三个意义层面,是有关“进化”发生的具体机制的。对此,朱谦之列出了“突变说”和“绝缘说”两种不同的看法。在生物进化论中,“突变说”是针对达尔文的“渐变说”而提出的,它认为进化是生物突然变异的结果,而不是缓慢发生的。朱谦之是在哲学意义上使用“突变”概念的,他以“意识”和“念头”上的变化为例,认为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都是“突变”,中间没有思考的缓慢过程,但他又指出,在“有无”之间的转变中,相互之间又有彼此的“渐变”(“潜变”)的酝酿。这是调和突变和渐变两种看法。“绝缘说”认为,进化都是对过去的否定,未来的又是对现在的否定;进化是不断的“绵延累积”,过去的都保存在现在之中。朱谦之以柏格森为这种看法的代表人物,他指出柏格森断定“只有现在,没有过去”的说法,虽然整体上反映了生命之流行的真相,但把它运用在“分段”上就不能成立。因为分段的进化,都必须是新的,如果把现在都包括在过去的东西中,还有什么进化可言。朱谦之说,柏格森的创造进化看上去是进取的,但认为过去堆积无穷期,又有很强的保守性。

朱谦之心里想的是“革命”,因此,他始终关心的是“分段进化”如何发生的问题。这是他《革命哲学》中“流行进化”的第四个重要意义层面。朱谦之回顾说,他的《革命哲学》反映的是他的虚无主义立场。但我们看到,这部书中贯穿着把“革命”和“进化”统一起来的宇宙观和价值观:

总而言之,我说的“流行的进化”是要引导“现在”上进化的路,而且指明“革命”是进化的必要条件,因为进化是自然的事实,“自无而有,自有而无”是自然的程序,现在是有了,所以“现在”的进化,只有用革命的破坏力去策助他,知道进化必不可逃免,可见宇宙革命也一样是不能避免的了。(55)

按照朱谦之的逻辑,进化与革命密不可分,进化是革命的目的,革命是进化的最有效手段。朱谦之一方面肯定“进化”整体上是一种“自然的过程”,另一方面又认为这一自然过程并不排除人为的作用,实际上人的参与恰恰能够推动和加速进化。说进化是自然的从而放弃人为的努力,这是一种懒惰哲学。革命对进化的具体作用,朱谦之概括为四条:第一,革命是要打破环境;第二,革命是要打破旧环境而向着进化的前途方向前进;第三,革命就是打破旧环境用人力策进自然的进化;第四,革命就是要打破旧环境循着自然进化而向着光明前途。总之,朱谦之把革命观念引入到“进化”中,渐进的进化就变成了迅速的进化;把进化引入到革命中,革命就具有了崇高的价值。

以上是朱谦之《革命哲学》中的进化观,到了《周易哲学》,这种进化观就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在此,朱谦之把进化观念与《周易》中的思想结合起来,或者从《周易》来解释进化,或者从进化来看待《周易》,将《周易》中的“情”、“神”、“生生”、“变动”、“一阴一阳”等观念与“进化”联系起来,认为它们都包含着进化的思想。因此,《周易》不啻于是一部进化论:

《周易》这本书,无非要发现那自己如此的法则,本进化的眼光,去思考宇宙间的变化。(56)

具体来说,第一,朱谦之认为《周易》中的“生”、“生生”、“一阴一阳”等概念,都是指进化、创造和日新,而且类似于黑格尔说的“正反合”的螺旋上升,而不是指“循环”、轮回和重复。朱谦之引用《横渠易传》解释“生生”为“犹言进进”,

原来所谓宇宙,只是生这一动,只是“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流行这里便生这物,流行那里便生那物,所以《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统万物而言,无所不在,无所不通,无所不为之根柢,大的如天地日月,小的如微尘芥子,无不有“生”在那里流行变化,生之力真是伟大呀!(57)

《横渠易传》解释“生生”为“犹言进进”,朱谦之引用这一解释来证明他的说法。但《周易》中强调的一阴一阳之道和变动思想,是否真的都是指日新进化,恐怕不一定。

第二,在《周易哲学》中,朱谦之仍然使用“流行进化”的说法,但将其同“真情之流”和“神”结合了起来。在朱谦之那里,“情”、“真情”与“真情之流”,原本是一致的,但前者是体,后者是“用”。从用上说,“真情之流”是说真情的无限绵延、变动,这就是进化:

须知宇宙起的时候,即这真情充塞流行的时候,可见宇宙存在是因“真情”作背后的护持力,活泼泼的真情之流啊!(58)

如果进化是“真情”之“体”的作用,真情之体表现为“真情之流”和永不停息的变动,这就是宇宙进化的“真相”,那么,至此也许已经够了。但在《周易哲学》中,朱谦之又把“神”或无限的“神力”看成是“真情之流”的根源。《周易·系辞传》中有关“神”的观念,主要是指事物变化的微妙性和神奇性,而不是指宇宙“本体”。但在朱谦之手里,“神”又被赋予了宇宙进化的最后根源的意义,宇宙来源于神,真情之流也是神的作用:(www.chuimin.cn)

宇宙间只是一神,真情洋溢,充塞流行。因为宇宙从神而来,由“神”的真情而流出的,所以宇宙即神,神即宇宙,宇宙间的一切事物,无论什么都包含在神的“真情之流”里。……因为神是“真情之流”永久的主宰,“神”的真情流露没有穷期,所以宇宙的变化,也永不休歇。(59)

朱谦之把他的这种由神主宰的真情进化称之为“泛神的宗教”。但这种主宰性的“神”,并不是《周易·系辞传》之“神”的意义。

第三,在《周易哲学》中,朱谦之认为《周易》中的“往来”、“屈信”、“寒暑”、“阖辟”等两种相反又相互作用的关系,都是互相感应关系,并以此来解释进化发生的机制。在朱谦之看来,宇宙进化和真情之流就是这种相互感应的结果,但他没有就此打住,他又引用“调和”或者“中”的概念来作为“感应”原理:

这一感一应有一个所以感应的根本原理,就是“调和”——“中”。所谓变化,就是调和到不调和,结果又归于调和,而这从调和到不调和的两者中间,也是调和的。我现在再简单说句话,进化即是调和了又不调和,不调和了又调和,可以说常常调和,常常不调和。(60)

在《革命哲学》中,朱谦之用“有无”的不断转化来解释进化的无限性,这里又用“调和到不调和”来说明不断的变化。“调和”也许更能具体地反映出事物之间的关系,但要说“调和”是“感应”的原理没有什么根据。

第四,在《周易哲学》中,朱谦之用《周易》的“革”和“化”来说明突变和渐变的关系。在《革命哲学》中,朱谦之是用西方的思想资源对两者进行调和;而在《周易哲学》中,他则用《周易》的思想资源来对两者进行调和。朱谦之认为《周易》的“革”讲的是“突变”,当然《周易》也肯定“渐变”,《周易》中的“化”讲的就是渐变。但《周易》中的“化”,不能说只是指“渐变”,它也具有事物根本性变化的一面。不管如何,在“突变”和“渐变”上,朱谦之一直是要调和进化的连续和中断的关系。

总而言之,朱谦之的宇宙进化论,在《革命哲学》中主要是将“进化”作为“革命”的思想基础来展开的,而在《周易哲学》中则是将“进化”看成是《周易》的古老智慧:

我立“真情之流”以为宇宙根本的原理,是完全本于《周易》,并非杜撰出来。(61)

从思想的一贯性来说,要解释人类的历史或其他领域的事物,就应该运用宇宙的进化的一般原理。但在历史领域,朱谦之基本上不使用“真情之流”,而是诉诸人的本能去解释进化。

(二)本能与进化历史观

进化论为中国思想带来了许多变化,其中之一是中国的历史观已深深地被纳入到了“进化”和“进步”的滚滚洪流之中。按照这种进步历史观,历史既不是退化,又不是循环,它是不断进步和发展的,未来总是美好的。朱谦之的历史观整体上就属于这种进步史观,它集中体现在朱谦之的《历史哲学》这部书中。这部书原是1924年朱谦之在厦门大学讲授“历史哲学”的讲稿,1926年,上海泰东书局将其以《历史哲学》之名出版,朱谦之称这部书“是中国人第一次对于‘历史哲学’的贡献”。现代中国的历史进化观,有许多不同的形态。朱谦之《历史哲学》中所表现出的历史进步观,是以生物进化论为基础的,它具有很强的“生命主义”的色彩,但也不同于梁漱溟的看法。梁漱溟把人类历史的进化,整体上看成是逐渐脱离开本能而向理智和理性的方向进化,但至少在形式上,朱谦之反其道而行之,他拼命认为历史的进化就是人的本能的进化,他对柏格森所说的“智慧”也强烈排斥。整体上,朱谦之的进化历史观是一种混合物,正如他坦言的那样,他受到了“新生机主义者”杜里舒(Hans Driesch)、柏格森、麦独孤的影响,此外,他还从孔德和克鲁泡特金那里接受了“有益的见解”。这样的历史进化论,确实有某种特色,但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贡献,就另当别论了。

朱谦之相信历史是进化的,但他所说的历史的进化,主要是指“人类本能”或“知识线”的进化。朱谦之将麦独孤的“本能主义”同杜里舒的“知识线”拼接到一块,作为相互对等的概念使用,但两者从表面上看就很不协调。在朱谦之看来,历史活动的主体是生动活泼的人类,因为只有人类这一生物在自然中达到了最高的进化。即使我们不承认人类中心主义,我们也不能不承认人类在生物进化中的优异性。人类在生物进化中的优异性,使人类成为“历史的创造者”:

历史实在是人类的产物,只有人类是一种进化到了生机活泼,有言语时代的动物(62)

但是,在朱谦之看来,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促进历史的进化。民粹主义者相信大众在历史中的作用,英雄史观相信少数人的作用。朱谦之不主张民粹史观,也不主张英雄史观,在他看来,只有在历史上负过责任的历史人物才是历史进化的推动者,这些人物是宗教家、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批评家和革命家。正是他们促进了“知识线”的进化。“知识线”是朱谦之从杜里舒那里借用来的。继罗素杜威来华讲学之后,1922年10月,杜里舒也来到中国讲学,他的一系列讲演经人整理后,有的被编入《杜里舒讲演录》中,有的发表在杂志上,对当时的中国哲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此外,瞿世英、费鸿年、张君劢等学者也纷纷发表论文,介绍和讨论杜里舒的学说。(63)杜里舒提出“知识线”的概念,认为“大人物”、种族、国家与进化无关,能够为历史带来进化的只是“知识线”。所谓“知识线”,即知识的不断创新、传授和被人类全体所共享:

此知识线上之贡献者,世界能有几人,以吾人观之:孔子也,老子也,耶稣也,释迦也,亚里士多德也,牛顿也,歌德也,康德也,其殆近之。然特创者固不可多得,而有功与传播或采纳者,要亦合与前所谓学说之传播之全体性,故知识之授受者,虽概以归诸进化之列可焉。(64)

杜里舒认为,历史的意义在于历史是“进化的”而不是“堆积的”。他的这种区分首先是基于物理客体与生物体是两种不同的变化。物理客体和现象的变化是没有内在联系的总和或偶然元素的合成,而生物变化是相互联系和“总体性的”。前者是“堆积”,只有后者才有进化。杜里舒的区分,实际上是无机与有机、无生命与生命的分别。无机和无生命千变万化,都只是机械性和数量性的变化,而生命和生物的变化则是机体高度联系和全体性的变化。杜里舒十分重视生物体的统一和“整体性”(wholeness)。他通过生物实验(部分机体能够再生出整个机体),证实生物都是朝向“全体性”的运动,生物都有高度的“自主性”。杜里舒把这种概念引向历史哲学,认为历史的意义也是趋向人类全体性的“进化”,而不是“堆积”。从生物“全体性”活动的进化,来推论人类历史活动的“全体性”进化,这是将人类社会“生物化”,但他又提出人类的“知识线”进化,这实际上又让人类社会远离“生物性”。

朱谦之不管杜里舒进化历史观中的这些问题,他直接从生物的全体性进化走到人类历史的全体性进化,又把这种进化落实在历史精英人物创造的“知识”及传播上:

假如所谓目的,所谓全体,都和胎生中的生机体一般,那末人类历史才是进化的历史,才是整个而活的历史。(65)

人类作为生物的全体性活动同人类的“知识”创造是两种不同的活动,从生物活动的“全体性”中无法引申出人类知识创造活动的“全体性”。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历史就不再是人类社会的历史,而是人类的生物史了。朱谦之还接受了杜里舒的生物“自主律”(autonomie)概念。杜里舒的生物自主律是说,生物体每一器官都各有一器官的机能,它是生物整体机能的一部分,但生物的整体的机能不是各器官机能的总和。因此,如果生物失去一个器官及机能,在全体的机能上就会有其他的器官替它履行职能。朱谦之在杜里舒生物“自主律”的概念中,塞进了柏格森的“生命冲动”和生命克服物质惰性的向上追求意义:

总而言之:生命本身实有向上的要求,实有一种生机力,督促他冒险前进,不甘于停止一个固定的地方;并且这种内力,似乎很明显地摆在那里,极力使生物脱离物质的桎梏,不绝地创造自身。(66)

对朱谦之来说,人类历史像生物生命那样,也是不断绵延、不断向上的创造性进化。人类不是被动地适应环境,而是主动地战胜环境。朱谦之批评达尔文的环境适应论,强调认为生物进化不是生物被动适应环境的结果,而是主动进取的结果。这个进取的力量是生命冲动,也是“本能”:

人类的历史就是本能与环境宣战的生机主义史,申言之就是在生命进化中本能与物质相冲突的革命史,在人类历史发生的那一日便是同环境冲突开始的那一日,人类历史的继续的新的创造就是证明我们生机力可以无限扩张,用比喻的方法来讲,历史的全体,就是一个浩大的波浪,永远向着那个与这大流相反的物质冲着前进。(67)

把人类历史全体性的进化归结为“知识线”,使人类的进化同生物的进化拉开了距离;但把“知识线”又拉回到“人类本能”上,又使历史降低到生物学的意义上。麦独孤把“本能”看成是人类心理和行为的基础,用人的本能解释人的各种活动。但朱谦之则把麦独孤的这种人类心理的本能主义,变成人类历史进化的本能主义。一般来说,“本能”就是人类先天具有的各种自然生理能力。朱谦之的“本能”概念比麦独孤的意义更广:

若人类的本能,则不单是生理的,而兼有最高心理的动作,所以人的本能含有最高心理的变化,就是知识线上的变化。(68)

把人类本能包含的东西和范围扩大,相应地就是把人类非本能的东西缩小。柏格森区分本能与智慧,朱谦之则竭力将柏格森所说的“智慧”也拉到本能中去。朱谦之说,过去我们是将本能与智慧分开,而且用智慧去说明人类的高明。但这是有问题的,智慧的原初形式就是本能,仅用智慧不能说明人类历史的进化,人类历史进化的根本表现在于人的“本能的进化”:

我们并且敢断言:全部的人类史,就是要求人的本能的扩大,本能愈自扩张,愈自深入,便愈和生命的原动力合为一体。在柏格森只认有盲目同情的本能,在我们却认本能是全体化成的动机,人类究竟是否进化,也只决于本能之是否扩大罢了。(69)

把“本能”的意义放大,人类后天创造的东西自然也被“本能化”,这不仅从朱谦之将“知识线”也纳入到“本能”中可以看出,而且从他将“宗教情感”、“自我意识”、社会性和科学都看成是本能更可以看出。朱谦之直接使用“宗教的本能”、“自我的本能”和“社会科学的本能”等概念,既是在本能中为宗教情感、自我意识、社会性和科学寻找根据,也是认为宗教、自我意识、社会性和科学动机就是本能。他解释说,宗教情感是人对宇宙生动感情的虔敬之情,它表现为惊奇、赞美与自卑;自我的本能是自己自觉到他是一个在人与人关系中的自我,自觉到自己是一个良心的自我;社会和科学的本能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人的同情心和合群要求,另一个方面是人类创造文明的要求。说起来,人类的这三种倾向和情怀,不能说与人的先天的本能没有任何关联,但也不能说它们都是本能的产物。事实上,它们有很多后天的因素,或者主要就是后天的。但朱谦之坚持相信,“本能”就是人类进化的一切。孔德将人类文明发展分成三个阶段,即从宗教经过形而上学再到科学。朱谦之仿效此,也把人类三种本能的进化看成是三个阶段,第一是宗教本能阶段,第二是自我本能阶段,第三是社会和科学的本能阶段。这当然就是孔德阶段论的翻版。这三个阶段说能成立吗?朱谦之说能,他说从儿童本能发展的阶段即可推知人类本能的发展史:

懂得一个人的本能发生史,就可推知人类的本能发生史,这种方法,好比我们从比较胎生学来证明人类几万年前之祖先,进至现在状态的路径;是一个道理 ……从儿童心理上发展的自然步调来看,也是从宗教的本能到自我的本能,从自我的本能到社会的本能,譬如一个过渡一样,要从这边岸上到那边岸上必不可不经过这个路径,个人如此,民众思想的发展状态也是如此(70)

朱谦之不仅用生物进化来解释人类历史的进化,而且也从生物进化的动力中寻找人类历史进化的动力。朱谦之不接受地理环境决定论,也不赞成唯物史观或经济决定论,他相信柏格森的“生命冲动说”和杜里舒的“生机说”,用“生机力”和“生命冲动”来说明人类历史进化的内在原因。与此同时,他也以“本能”为人类历史进化的动力。按照上述说法,朱谦之是以“本能”为人类历史进化的根本标志。如果又把本能看成是人类历史进化的动力,这显然是不严格的。什么进化了和它为什么进化,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但朱谦之都用一个东西来回答。他说“地理决定论”、“经济决定论”,都称不上是真正的历史一元主义,真正的历史一元主义只能是基于人的“本能”的一元主义:

我们知道,种种制度都是由人的本能造成的,以人的本能造成的,所以当我们去找历史进化的原动力的时候,是以人的本能为这个最综合的要素。因为人的本能是主持生命的力,是最会变的东西,所以还是人的本能发生变化,而后经济以及其他制度,才跟着变化,所以人的本能就是我讲历史的一元主义的起点了(71)

人类历史的进化变成了人类本能的进化,这可能令许多历史学家感到吃惊。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历史学家要研究的历史就是人类本能的进化史了。确实,朱谦之不仅是这样认识的,也是这样要求历史学家的。他批评过去的历史观和方法论,说以往的历史研究只是记载那些凝固的陈迹,只注重“堆积”的见解,而不是研究历史的绵延和进化。他层层递进地界定历史学的任务说,历史是叙述历史进化现象的,是叙述人类这种生机活泼的动物的进化现象的,是叙述人类在“知识线上”的进化现象的。由于他的知识线同时就是人类的“本能线”,因此,历史说到底就是叙述人类本能的进化现象的。

说朱谦之的历史观是进化论或进步论,是因为他还设想了“大同主义”的理想社会。我们在他的《大同共产主义》(上海泰东书局,1927)和《到大同的路》(上海泰东书局,1928)这两部书中所看到的就是这种理想。他的《大同共产主义》,把古代的大同理念同共产主义思想结合起来,提出了一个理想社会的模型,他介绍说:

本书宣传中国政治之精神,以人性为基础,以大同为门户,以美的社会组织为匡廓,以礼乐为妙用,以游艺为依归,意在拨乱反正,以跻斯世于永远太平而止。(72)

在这部书中,我们看到了他设想的理想的社会组织、政治组织和经济组织。在他看来,只有大同主义才能把中国引向一个光明的前途。他的《到大同的路》主要是论证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通向“大同主义”的必由之路。在此,朱谦之的大同主义思想已经同政治意识形态高度合流了。朱谦之的大同主义同样是一个混合物,比起康有为的大同乌托邦想像,朱谦之的想像力就逊色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