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主义：中国兴起的全能世界观

2024-06-16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这样,在严复那里,“进化”作为普遍的世界法则,就把所有的物质运动变化都纳入到它的范围之内。严复坚信“人道”、“人类社会”的进化改善,最终就是基于作为“天道”的普遍进化原理。但是,除了“天演”这一普遍原理之外,达尔文的“物竞”、“天择”,斯宾塞的“优胜劣败”、“适者生存”法则,也是具有普遍性的“天道”吗?

二、“进化”原理及其普遍性

让我们先从严复对“evolution”所做的富有感染力的译名“天演”谈起。“evolution”的希腊文为“evolver”,原意为“展示”。如同我们在导论中所指出的那样,拉马克、达尔文以及海格尔这三位19世纪的伟大进化主义者,都没有用“进化”这个词来表达他们的核心思想。达尔文只是在“变迁”的意义上用过这个词。后来人们表达他的观念使用的“进化”一词,在他那里则是一个非常质朴性的说法——“带有饰变的由来”(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达尔文没有用“进化”一词,据考证与两个因素相关:一是当时“进化”在生物学中已经具有了特定的含义,被用来描述与生物发展理论有所不同的胚胎学理论;二是在母语中,“进化”含有“进步发展”的意义,这与达尔文所要表达的东西不合。⁽¹⁹⁾但是,由于斯宾塞的提倡,达尔文所不愿使用的“进化”一词,却偏偏又成了他的“带有饰变的由来”的同义语被广泛使用。如果按照斯宾塞在《第一原理》中对“进化”的理解(即“进化是物质及其消耗运动的整合,其中物质从不确定的、不一致的同质体变成确定的、一致的异质体”),它作为严格狭义的“带有饰变的由来”的同义语,是不可能的。起关键作用的是斯宾塞在《生物学原理》中对“进化”的运用,即用它来描述生物界的变化,并把变化的原因归之为内部作用力和外部环境作用力的相互作用。这不仅符合了19世纪不少生物学家的观点,而且还能满足人们要求用一个简洁词汇表达其观念的愿望。⁽²⁰⁾

严复清楚地知道,“进化”一词是由斯宾塞确定的。如他说:“天演西名‘义和禄尚’,最先用于斯宾塞,而为之界说。”⁽²¹⁾严复所留意的也只是斯宾塞对“进化”所做的“世界观性”的界定,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达尔文的“带有饰变的由来”概念,更没有注意到斯宾塞的“进化”在什么意义上与达尔文的“带有饰变的由来”相通。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对斯宾塞,他津津乐道于“进化”、“世界观”;而对达尔文的进化主义,则只是取其“物竞”、“天择”法则,并把这种生物学法则统一到“进化”世界观中。因此,当严复思考“evolution”中文译法的时候,他首先所想到的就是寻找一个带有世界观意义的词汇来作为译语。他把中国传统思想的核心观念“天”同“演”结合起来,创造出了“天演”这一具有宇宙观意义的“evolution”的译名。他把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译为《天演论》,也正是要满足他突出进化世界观的愿望。这里的根本是“天”。不用多说,“天”是中国传统思想中具有多种意义或者说是容易引起歧义的观念之一。严复对这一带有迷雾般的词汇,并不感到惊讶。他梳理了这个词在中国传统中的不同用法,并界定了他所说的“天演”的“天”是何种意义上的“天”:

中国所谓天字,乃名学所谓歧义之名,最病思理,而起争端。以神理言之上帝,以形下言之苍昊,至于无所为作而有因果之形气,虽有因果而不可得言之适偶,西文各有异字,而中国常语,皆谓之天。如此书天意天字,则第一义也,天演天字,则第三义也,皆绝不相谋,必不可混者也。⁽²²⁾

凡读《易》、《老》诸书,遇天地字面,只宜作物化观念,不可死向苍苍抟抟者作想。苟如是,必不可通矣。⁽²³⁾

天者何?自然之机,必至之势也。⁽²⁴⁾

照这里的说法,“天”不是“实体”,只是物质“自然而然的因果内在必然性”⁽²⁵⁾。从“自然而然”意义上的“天”来说,严复的“天演”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观念,显然可以相通。只是,严复的用法,具有普遍世界观的意义,决不限于生物学。严复需要的是解释世界的统一原理,斯宾塞的普遍“进化”观自然更适合他的胃口。他也很容易通过中国传统哲学观念把它表达过来。严复对“进化”的理解,也就是斯宾塞对“进化”所作的“机械性”的界定:(www.chuimin.cn)

斯宾塞尔之天演界说曰:“天演者,翕以聚质,辟以散力”。方其用事也,物由纯而之杂,由流而之凝,由浑而之画,质力相糅,相剂为变者也。⁽²⁶⁾

这样,在严复那里,“进化”作为普遍的世界法则,就把所有的物质运动变化都纳入到它的范围之内。“天演”既然是“天道”或宇宙的自然原理,它当然也毫无疑问地适合于“人道”或人类社会,即“人道”或人类社会必须遵循“天演”(像斯宾塞所界定的意义)的天道,展开其“进化发展”的历史过程。如严复说:“十九期民智大进步,以知人道为生类中天演之一境,而非笃生特造,中天地为三才,如古所云云者。”⁽²⁷⁾对此提出疑问是完全可能的,人类社会无论如何都不能同“自然”之物相提并论,制度是人制定的,不是自然的产物。事实上,严复遇到了这方面的质问。但他不会轻易在这一根本问题上有所让步,他坚信,人类社会及其制度,“归根结底”是天演的结果,是天演中之“一物”⁽²⁸⁾。像“国家”这种事实上是人所设立的“组织”,对严复来说也是“自然”之物。这种说法,来自法国一位政治学家。⁽²⁹⁾但它非常合乎严复的需要,能够加强他的普遍进化原理。

严复坚信“人道”、“人类社会”的进化改善,最终就是基于作为“天道”的普遍进化原理。实际上不只是“生类”,在严复那里,一切都被纳入到了普遍的“进化”轨道:“小之极于跂行倒生,大之放乎日星天地;隐之则神思智识之所以圣狂,显之则政俗文章之所以沿革。言其要道,皆可一言蔽之,曰:天演是已。”⁽³⁰⁾但是,除了“天演”这一普遍原理之外,达尔文的“物竞”、“天择”,斯宾塞的“优胜劣败”、“适者生存”法则,也是具有普遍性的“天道”吗?对达尔文来说,它们严格都是生物领域中的法则;对斯宾塞来说,它们是生物领域和社会领域的共同法则。不用说,严复更接近于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但是,他比斯宾塞走得更远,他并没有局限于从“生物”进化法则的意义上来强调它对人类及其社会的适合,他实际上把“生物”的进化法则也视之为“天道”或自然法则,从“天道”的立场来说明“生存竞争”、“自然选择”同样适合于人类。在达尔文和斯宾塞之间,严复没有觉得有什么障碍或有什么无法弥合的鸿沟,他很容易就把斯宾塞机械世界观中的“天演”与达尔文生物领域中的“物竞天择”这两个“实际上”相差很远的东西,通过中国传统的“体用”观念整合为统一的“世界观”:

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³¹⁾

在此,达尔文的“物竞”、“天择”的“生物学”法则,被作为与“体”相连的“用”提到了“世界观”的高度,“万物”当然都逃不脱这种法则的作用。严复坚持“进化”、“物竞”、“天择”是普遍性的“公理”或“公例”,就是不愿使进化的原理和法则在任何地方被打折扣,尤其是在人类及其事务中,“舟车大通,种族相见,优胜劣败之公例,无所逃于天地之间”⁽³²⁾。这样,斯宾塞基于个人“竞争”的政治“不干涉主义”、“自由放任主义”,在严复那里,就成了“任天为治”、“天行”、“尚力”等来自“天道”的必然性。严复对赫胥黎的不满,在很大程度上,都可以归结到这一点上。严复不能接受软心肠的赫胥黎企图限制“宇宙过程”和残酷法则在人类社会中通行,他要使自然天道法则,保持住它的普遍有效性。

严复执著地建立这种统一的、普遍的“进化”世界观及其法则,并不懈地维护其有效性,从理论上说,他走了一条与他所信奉的斯宾塞相类似的道路。正如巴克所正确指出的那样,斯宾塞不是从生物学入手,也不是从生物学借用进化观念然后普遍地运用于各个领域,他是从普遍进化主义入手,然后把它推广到各个领域,“斯宾塞并非从生物学的角度,也不是运用任何生物学的类推法提出‘社会进化论’,而是从物理学所阐述的普遍进化的总见解的角度提出这一学说的。这一见解的范围包括社会学和生物学,也包括天文学和地理学,它们同样都是同一规律的并行不悖的表现形式”⁽³³⁾。严复接受的正是斯宾塞的普遍进化主义,而且一开始就把达尔文的“生物进化”法则视之为“普遍进化”法则来加以运用。严复对严格意义上的生物进化主义不感兴趣,他需要的是能为中国寻找出路的世界观。这就涉及严复传播进化主义的实践动机。严复提倡进化主义的过程,同时也就是一种对国人不断进行“严重”警告和“择优”的努力。面对外来强大势力的“挑战”,严复没有采取那种“封闭”和“排外”式的“民族主义”。实际上,他严厉批评那种情绪激昂的“排外民族主义”。⁽³⁴⁾严复关注的无疑是“富强”、“自强”。但是,如何才能达到这种目标呢?根据进化的法则,严复认为,要达到“富强”、“自强”,必须通过激烈“竞争”和“适应”的过程。这样,把中国纳入到国际竞争秩序中,在确实面临着被“淘汰”危机的同时,对严复来说,它更是改变传统“大一统”、“相安相养”没有活力状态的一种机遇。我们知道,严复一直对传统社会缺乏“竞争”深为不满。这决不偶然,信仰进化主义的中国知识分子,大都持有严复的这种立场。在严复的进化主义中,始终贯穿着通过“物竞天择”这种“无情”的警告和寻找复兴机会的双重动机,“顾此数十年之间,将瓜分鱼烂而破碎乎?抑苟延旦夕瓦全乎?存亡之机,间不容发,视乎天心之所向,亦深系乎四万万人心民智之何如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天者何?自然之机,必至之势也”⁽³⁵⁾。按照“优胜劣败”的法则,对于贫弱的中国来说,“亡国、亡种、亡教”决不是杞人忧天的自扰。这也许容易把中国带到无可逆转的命定论或宿命论的境地,但对严复来说,主要还是促使人们觉醒的警钟。严复从来没有把“优劣”看成是一种固定不变的状态,因此顺应“天道”,并不像乍看上去那样是接受一种固定的“命运”,而是主动选择“优化”自己的道路,改变已有的命运。

进化主义：中国兴起的全能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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