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冲淡》的理论实质及意义:中国古代美学新论!

《冲淡》的理论实质及意义:中国古代美学新论!

【摘要】:至宋代,在诗歌实践和理论方面都自觉、刻意、普遍地追求淡美。以此衡之,《冲淡》之冲淡实远于宋而近于陶。前文曾指出,陶诗是冲淡的典型代表。宋人的平淡,也常与理、意相关。[14]而对照来看,《冲淡》所展现的正是一片春色春意,洋溢的正是一派青春气息,而无丝毫暮色秋气。

四、两种淡美及《冲淡》的理论实质、意义

冲淡概念由“冲”与“淡”有机构成,二者在这个概念中都很重要,缺一不可。“冲”(和柔)明确标明了冲淡的阴柔美性质,“淡”则说明着冲淡的具体风格色彩。结合中国诗学史来看,可以将冲淡主要看作是一种淡美,一种有着和柔内涵或特征的淡美。在中国古代,以淡为美在诗歌实践和诗学思想中,都曾有过较普遍的表现,尤其以在陶渊明诗、唐代和宋代的诗歌实践与理论中的表现最为突出。陶诗冲淡,这使它在“缘情綺靡”、“彩丽竞繁”的六朝时代美学风尚中成为一个例外。进入唐代,以淡为美日渐发展。司空图说:“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8](《与李生论诗书》)表明盛唐诗人已有以淡美为其风格特色者。而胡震亨更明确指出:“大概中唐以后,稍厌精华,渐趣平淡。”(《唐音癸签》)至宋代,在诗歌实践和理论方面都自觉、刻意、普遍地追求淡美。以淡为美,莫过于宋代。虽然都凸显或重视淡美,但淡美在陶、唐、宋那里的具体表现并非完全一致。例如宋人重淡,也极为推崇甚至努力学习陶诗之淡,但宋诗之淡与陶诗之淡实际上却有着不小的差别。有学者指出:“陶诗的平淡出于自然,而苏、黄(苏轼黄庭坚——引者)则难免有‘造’的痕迹,而且造的方式并不一样。”[9]在我看来,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盛唐诗之淡又明显不同于宋诗之淡,而比较接近于陶诗之淡(当然也有具体的出入)。那么,《冲淡》之“冲淡”于此数者之间,究竟近于何者而又疏于何者呢?下面,且主要通过与宋代平淡(“古淡”、“枯淡”等)诗论及陶、唐、宋诗的一些特征的简单比较,来约略窥探一下其中的究竟。

宋人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书邵不疑学士诗卷……》)黄庭坚说:“学功夫已多,读书贯穿,自当造平淡。”(《与洪驹父书》)苏轼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与二郎侄书》)葛立方说:“大抵造语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韵语阳秋》)这些都是宋人关于平淡的著名言论。很显然,平淡是宋人追求的一种诗歌艺术表现,也是他们所追求的审美鹄的之一。在他们那里,平淡的获得,与艰苦的艺术创造有关。力主平淡的梅尧臣,“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欧阳修六一诗话》)而据苏轼和葛立方之说,平淡也须经长期的淘洗炼冶功夫方能获致。除功夫外,平淡又与学识相关,黄庭坚所谓“读书贯穿”是也。反观《冲淡》,其冲淡显然与学识学问、艰苦创造、淘洗炼冶、绚烂组丽等等都毫无关系,而主要与诗人的主体修养、胸襟、气机等相关涉,它是特定的(胸蓄淡素静默、和柔灵动的)创造主体与特定审美对象、自然景物在自然遇合时的当下产物。朱自清先生曾指出:“平淡有二:韩诗云:‘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梅平淡是此种。朱子谓:‘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此又是一种。”(《宋五家诗钞》)这实际上说的也是宋诗的平淡(韩愈[10]、梅尧臣的平淡)来自艰苦的创造,陶诗的平淡得于自然。以此衡之,《冲淡》之冲淡实远于宋而近于陶。而我们知道,盛唐的诗歌也多出于自然自由的艺术创造而少涉乎刻意的艺术锤炼,李白、王孟、高岑之诗,大率如此。那么,冲淡而出乎自然,也是与盛唐诗歌精神相契合的。

前文曾指出,陶诗是冲淡的典型代表。而细究起来,《冲淡》的冲淡美在许多具体方面其实也是与盛唐诗歌之美相侔的,而与宋诗之平淡美不属。下面就此再作一些考察。

首先看对待诗中景物、物象的态度。宋人不喜于诗中写物体物,这与其受释、老影响而喜欢枯淡瘦硬有关。有学者指出:“受理学和释老影响的宋代诗学的审美趣味发生了转变,喜欢枯淡瘦硬而不满唐人的‘好风花’,……忌讳写物是宋人的普遍倾向,……主张‘白战’”。[11]而我们知道,唐人则是很喜爱体物写景的。尤其在盛唐诗歌中,千汇万状的物色景致正是诗人浓郁勃发的诗情诗兴的最好烘托和象征。回顾《冲淡》品中,那轻拂衣襟的惠风,那流漾清音的修篁,不都正是兴人情怀、引人入胜的美景佳致吗?

再看诗中表达的主观方面的内涵意蕴。大而言之,唐诗重情重境,宋诗尚理尚意,这已几乎是学界的共识。宋人的平淡,也常与理、意相关。梅尧臣曾评宋人林逋的诗作道:“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林和靖先生诗集序》)平淡之中有深邃之美,这当与平淡之中含有某种深微之理或深远之意有关。梅氏又言及陶诗道:“诗本道情性,不须大厥声。方闻理平淡,昏晓在渊明。”(《答中道小疾见寄》)梅氏认为陶渊明诗理平淡,而我们知道,陶诗正是为宋人所极力推崇者。唐人的着眼点则主要不在理、意,而如严羽所说是在“兴趣”,“盛唐诗人惟在兴趣。”(严羽《沧浪诗话》)严氏所谓“兴趣”,指那种伴随着诗人情性的感发摇荡而来的美感,这正是盛唐诗人们所常常欣然地展现于诗作之中的。再来看《冲淡》,那“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所传达出的,不就是美景与佳兴遇合之际荡漾而起的无限兴致和无尽美感吗?其间显然没有深理远意的丝毫踪影。

最后再从诗歌的风格气息方面来看。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指出:“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这是一个极有见地而一再被引用的看法。整体上看,唐诗和宋诗的确有着如钱先生所指出的不同的风格气息。与深理远意、学问学识、淘洗锤炼、渐老渐熟等密切相关的宋诗中的平淡、古淡、枯淡等等,也具有着与宋诗整体特征相同的风格气息,即一种暮色老气。所以,有学者称之为“暮年美”,有学者称之为“老境美”。“从艺术表现来看,老境美是一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12]“老境美所反映的是一种人世沧桑的凄凉和强歌无欢的沉郁,它源于当时作家心理感情中普遍存在的‘忧患’意识。”[13]宋诗“在简古、平淡的语言外壳中,蕴含着丰腴、绚丽、隽永的诗境与诗意,……得到的是比唐人更深沉的理致,失落的是唐人发皇于外的青春风采,这也是唐、宋诗学歧异之一端。”[14]而对照来看,《冲淡》所展现的正是一片春色春意,洋溢的正是一派青春气息,而无丝毫暮色秋气。

以上多方面的比较表明,《冲淡》之“冲淡”更近于陶诗和以王孟为代表的盛唐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风格特点,而与宋诗所主张和呈现的平淡美相去甚远[15]。这表明,在中国古代诗学中,的确存在两种有明显区别的淡美形态。由上文的讨论,我们可以对《冲淡》的理论实质和意义作一简要概括。冲淡是《冲淡》所标举的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重要美学范畴,是中国古代以淡为美的审美趣尚的一个突出的具体表现,它表征着淡美在陶渊明诗歌和盛唐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主要艺术特征,而这也就是说,《冲淡》以理论的形态涵括和总结了淡美在陶渊明诗歌和盛唐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主要艺术特征。作为一个重要的理论坐标,《冲淡》的存在帮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在中国古代很长的时期里,以淡为美是一种重要的审美趣尚,这种趣尚在古代诗学中至少有着特色甚为不同的两种具体表现,即以陶诗、盛唐诗、《冲淡》品为代表的冲淡美和以宋代诗歌实践和理论为代表的平淡美。

最后,还想结合《冲淡》的特点附带谈一谈《诗品》的作者问题。近十余年来,学界就《诗品》的作者问题展开热烈讨论,尚无定论。就《冲淡》品看,它讨论淡美只与陶诗和盛唐诗密切相关,而与宋诗的平淡美基本无关,这似乎可以说明,《诗品》作者大致应该是宋代以前的人,而不应是宋代以后的人。因为在宋代,人们自觉地突出地普遍地以淡为美,大谈特谈“淡”(平淡、古淡、枯淡、闲淡……),如果《诗品》作于宋或宋以后,那么经过宋人重“淡”的美学乃至文化洗礼[16]之后,当它再来讨论淡美时,无论同不同意宋人的看法,它都是很不可能丝毫不受到宋人的影响的,或者说很不可能对宋人的一切观点言论丝毫不加以理睬的。这再一次证明了笔者的一个基本看法,即在目前看来,《诗品》的原署名作者、晚唐的司空图仍然是《诗品》作者的第一可能人选。[17]

【注释】

[1]《诗品集解》,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页。

[2]《诗品今析》,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5页。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9——121页。

[4]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54页。(www.chuimin.cn)

[5]钱钟书:《管锥篇》,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二册第432页。

[6]本书引陶渊明诗文,均据王孟白:《陶渊明诗文校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7]唯《冲淡》末四句“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之义为“结庐”一诗所无,但毕竟“结庐”并非诗歌理论。

[8]这里没有提到王孟诗派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孟浩然,但我以为孟氏诗风也以淡著,主要表现为和淡清雅。

[9]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19页。

[10]韩愈虽为唐人,但他的文学在很多方面与盛唐文学疏而与宋代文学近,其平淡亦如是。

[11]萧华荣:《中国诗学思想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66页。

[12]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第116页。

[13]同上书,第121页。

[14]萧华荣:《中国诗学思想史》,第169页。

[15]淡美在陶诗和盛唐诗中的表现,有大体的近似也有具体的差别;淡美在陶诗和宋诗中的表现,有明显的差别也有某些内在的相通,其间细部的异同,还值得进一步研究。本文只是就其大者而言之。

[16]宋人重“淡”,也是有着深刻的时代文化、思想背景的,也是其时代的社会心态、文化思潮的一种反映。

[17]详见拙文《〈司空表圣诗集〉与〈二十四诗品〉的关联——兼谈〈二十四诗品〉的作者问题》,载《文化中国》(加拿大) 200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