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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与《冲淡》:中国古代美学探究

【摘要】:学术界对这一看法早已普遍认同,笔者对之亦深表赞同,虽则如此,但我以为对于《冲淡》与陶氏陶诗之间的某些关系,还是有进一步探究的必要的。此外,笔者还发现,存在着《冲淡》模仿陶诗而结撰成品的明显痕迹。这样看来,《冲淡》首四句所提出的主体的个体人格、人格修养,确乎为陶渊明相当充分地具备了,两相对照,大有若合符契之感。

三、《冲淡》与陶渊明

冲淡诗风,在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诗作中,表现得最为突出。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云:“此格陶元亮居其最”。学术界对这一看法早已普遍认同,笔者对之亦深表赞同,虽则如此,但我以为对于《冲淡》与陶氏陶诗之间的某些关系,还是有进一步探究的必要的。下面,我们就先来看几例陶诗:[6]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暖微宵。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时运》)

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

(《答庞参军》)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重兹役。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移居》之一)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归田园居》之三)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坐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和郭主簿》之一)

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游斜川》)(www.chuimin.cn)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读山海经》之一)

如此格调的陶诗很多,姑举出如上几首以见其概。这几首诗,在表现题材方面与《冲淡》并不很一致。我们看到,《冲淡》对冲淡诗风的正面描绘,是以主体在山林美景中的游历与感悟(“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来展现的,如果我们暂时将《冲淡》作为普通的诗歌看待的话,那么大致可说它是一首纪游诗。而上举陶诗中,只有《游斜川》一首属于纪游诗。然而,重要的并不在于诗歌题材的一致,而在于诗歌精神的合拍。显而易见的是,无论写的何种题材,上举陶诗都有着一股浓浓的冲和恬淡之气,醇美有味,真真使人要再次发出“美曰载归”的感叹。的确,陶诗是冲淡诗风的典型体现者。

那么,为什么是陶诗而不是其他诗家的诗成了冲淡诗风最典型的体现者呢?或者说,冲淡美的特质为什么会最为典型地体现在陶诗之中呢?推究这个问题,笔者感到,答案或许就在于,《冲淡》一品大约本来就主要是以陶渊明其人其诗为对象为样本,主要是对其冲和淡宕之风格特征美学特色加以概括提炼而撰就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冲淡》与陶氏陶诗之间存在着不少明显的契合之处:《冲淡》所提倡的诗风与陶诗诗风高度一致,而这种一致又源自主体精神的一致,源自主客体结合以成诗的具体情形的一致。此外,笔者还发现,存在着《冲淡》模仿陶诗而结撰成品的明显痕迹。关于《冲淡》所提倡的诗风与陶诗诗风的高度一致,前人已多有说者,读者亦可自作体会,兹不多言。关于后几点,试作讨论如下。

《冲淡》对创造冲淡诗风的主体的人生态度、人格修养提出了一系列的要求或认定,以此观陶,颇多相合。陶渊明有着犹如“素处以默”所标示的那样高洁的个体人格、人格修养。首先,就陶渊明的实践活动与追求看,他的一生大致主要有仕与隐这样两个方面的实践活动,而这又反映着他人生的两大追求,即:外在的社会政治、事功的追求亦即其平生志向(“丈夫志四海”、“猛志逸四海”、“大济苍生”之类)的追求与实现,内在的个体的自然本性、自由理想的追求与实现。无论是在哪一个实践领域,他都能坚持“素处”(“素处以默”),始终保持着素洁的人格质地,从未真正堕入贪欲污浊的陷阱。他也曾在那晋宋易代之时的混乱黑暗的官场上多次求进出仕,也有其自己的经济政治考虑,却始终又能不失节概,“不慕荣利”,因性情与环境格格不合而常如“羁鸟”之处“樊笼”,最后终于挣脱了羁笼而欣然归向了他的生命与精神的自由栖息之地——田园。这是一方他从其生命本性出发而倍感依恋欣悦的栖息之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田园居》之一)在这里,从小至老,他耕读游息,诗酒书琴为伴,喜怒哀乐,一本性情。即使家徒四壁,又遇火灾,也仍然固穷守节,不坠青云。总其一生,无论仕与隐,都怀抱着“贞秀”的姿质,如林间耀眼的芳菊,如冠列岩顶的青松(“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之二)其次,就陶渊明的个性和修养看,冲和静穆(“饮之太和”)始终是其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自幼对宁静大自然的深爱和在自然田园中的陶冶,自幼在六经中的游息(“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之十六),自幼就具有的敦和悦豫的个性(“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杂诗》之五),所有这些,都造就了渊明性格中冲和静穆的一面。再次,我们看到,渊明虽然不是很喜欢用“鹤”的意象(也有“云鹤有奇翼”这样的咏及鹤的诗句,但不多),但他的确有着与“鹤”近似的某些特质——脱俗、素洁、淡逸。他多次出仕,却终未为官场所污;他长期亲近下层人民,与他们乐数晨夕,留下了他们的真淳,却没有沾染些须粗俗粗疏之气。他的思想,不大系于眼前的琐细小事,而常常牵挂着人生的重大问题——人生的意义与终极归宿;他的情感,总与高卓芳洁的松菊同调;而不时地,他的理想又指向了那远古的羲皇,……所有这些,都远远超脱出了一般世人的生活与思想境界,淡然而与鹤同素,逸然而与鹤共飞。所有这些,又都不是空幻的虚想,而是陶渊明此在的真实。这样看来,《冲淡》首四句所提出的主体的个体人格、人格修养,确乎为陶渊明相当充分地具备了,两相对照,大有若合符契之感。

在冲淡诗风的形成方面,《冲淡》大约更强调主体精神的自然呈露,而非主体对某种美的境界的刻意构创。在《冲淡》作者看来,冲淡诗风的形成端赖主体冲和淡素人格的存在及其自然流露。在陶渊明那里,我们也看到,其诗作冲淡风格的展现,就正有此一特点。且看《拟古》之七: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此诗含义,向来颇有岐说,但一般看来,大体是在感叹美景易逝,人生盛时难久。关于诗的起首二句,王夫之《古诗选评》中有这样一段评说:“‘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摘出作景语,自是佳胜。然此又非景语。雅人胸中胜概,天地山川无不自我而成其荣观,故知诗非行墨埋头人所办也”。王氏此评极有见地,它其实道出了陶诗的一个基本特色。渊明笔下的景物,往往并非自然景物的纯客观的描绘,而是出于他主观的选取,所选景物又与他的主观情性自然融和而成其诗境,其间常常透着他独特的视角眼光、情感思理,由此而成了一种独特的佳景胜境(“荣观”)。这里,景物的选取有涉人工,但根本上,这又是从渊明之“胸中胜概”出发而作的一种自然的选取。景物选取后,唯求它与主体情性的自然融和,而不作刻意的雕饰。这样,在那些并非毫无人工意味的景物境界中,主体的本然性情得到了最为充分而自然的展露。在陶诗,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一种基本的特色。而我们看到,《冲淡》讨论冲淡诗风而尤其重视主体精神的自然呈露,这与陶诗的这一基本特色是相当一致的。

还有一点,提出来与大家共商。《诗品》常用意象或诗境来形象化地喻说诗歌风格,在其各品中,用来喻说的意象或诗境,有的由纯粹的景物构成,有的则人景结合,有的更明显地以人作为主体而使之活动于景中,作为主体而活动着的人也成了意象或诗境的有机构成。《冲淡》的“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四句,就属于后一种情况。而我们看到,在陶诗中,诗人作为主体而活动于其诗境中,成为其诗歌意象或境界的有机构成,这种情况比比皆是。陶诗总是爱把诗人自我放到其诗境中,去行动,去感受,去思考,去慨叹(例如下面要举到的《饮酒》之五)。显然,在这一点上,二者也很相近。是否存在这样的可能,《冲淡》的喻说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正有取于陶诗的艺术表达方式?

最后,再来看一首著名的陶诗——《饮酒》之五。这首诗不仅体现出典型的冲淡风格,而且另有其值得特别关注之处。先看此诗的开首四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寄寓人境而无车马之喧,其非真无车马之喧哗也,实乃渊明心远世俗,不为俗氛扰其心境,故尔所居之地便也显得偏远宁静了。地偏只因心远,境静实缘性静。我们知道,心怀素洁,不近俗氛,静穆冲和,常以超功利的审美态度对待事物,是陶渊明的人格基调。而“结庐”这四句诗,实将这一基调的主要部分概括地托了出来。心远而地偏,心静而境静,陶氏的这一颗“心”,在相当程度是接近于老庄一路的“虚静”之心的。就是带着这样的虚静之心,陶氏展开了他的充满审美情调的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诗人任性缓步,去那东篱下采摘香洁的菊花;仿佛有意的南山,悠悠然映入诗人的眼帘;其时虽当日夕却正值晚晴,山间的空气显得格外美好;天空中不时有轻盈款飞的鸟儿,正结伴相与还归。真是好一派山居秋夕佳景!这样的景色,明静和穆而又生机盎然,正是诗人的人格性情与大自然美景天机妙合所产生的杰作。情与景如此妙契无间,渊明于是乎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醉了。他虽隐约感到大自然中抑或是他自身的感受中似乎流露出某种真谛,但待要运用理智去捕捉它时,理智本身却也已在不觉之中消融在一片无际的和乐愉悦的感受之中了。不难想见,经过了一番对自然美景的观照活动和自己内心的积极美感活动之后,渊明是携带着深厚无际的美感,陶陶然踏上归家之途的。

这首诗,首四句颇富哲理,中四句写景寓情,末二句极言所获美感的深厚纯净。尽管中间四句的冲淡色彩更为浓厚突出一些,但作为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全诗体现出了冲淡风格的典型特征。

非常有趣的是,此诗不仅体现出典型的冲淡风格,而且在所含意蕴哲理方面乃至于形式结构方面,都表现出与《冲淡》惊人的相似。开首四句,犹言渊明自己“素处以默”;中间四句,与“饮之太和,独鹤与飞”、“阅音修篁”差相仿佛;结尾二句,则与“美曰载归”颇为近似。[7]本来,“结庐”系纯写诗人自己的主观心态以及对大自然的审美感受,《冲淡》则是形象化地描喻冲淡诗风并提出相应的创作方面的要求,一为诗歌创作,一为诗歌理论,二者难以相提并论。但二者从内涵意蕴到外在形式结构存在的惊人相似,却又恐非纯属巧合。我觉得,不仅《冲淡》的“冲淡”风格是以冲和淡宕的陶诗为主要样本经概括提炼而提出的,而且在《冲淡》与“结庐”之间似乎还存在着更进一层的关系,即:“结庐”也许正是作者构思、结构《冲淡》的直接触发契机和蓝本。换言之,存在着《冲淡》作者受到“结庐”一诗直接的启迪影响甚至于在一定程度上仿它而作的明显痕迹。

总上而言,《冲淡》与陶渊明其人其诗的确存在着多方面的高度一致。前人所言“此格陶元亮居其最”,乃是不易的事实和确当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