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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凤文集:萧军小记,阳光灿烂的早晨

【摘要】:萧军小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地安门附近的什刹海。然而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豪爽之气,却似乎说明这个人就是萧军。萧军是30年代的左翼作家。而这一切暴行的根据就是,萧军是一个所谓的“老牌反动作家”。萧军的精神是刚强的。

萧军小记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地安门附近的什刹海。在喧闹的、熙熙攘攘的北京城里,这里确实是一个安静的去处。沿着什刹海旁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寻找,不久,就在后海的北岸,找到了一座杂沓的大院子。在周围低矮的平房的包围之中,突起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房,它的地板和楼梯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说明房子的历史已经相当久远了。底层是一个街道工厂,年老的机器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我就在这种轰隆声的伴随之下爬上了咯吱作响的楼梯,因为七十多岁的老作家萧军,就住在二层楼上的一间2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

我敲了敲门,一位敦敦实实,满头白发的老人迎了上来。他中等身材,脸色白里透红,特别显眼的地方是肩膀非常宽阔,胸脯特别厚实,他的嘴里叼着一支木制的烟斗,一双细长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沉静的目光。我认真地在这张脸上寻找昔日三郎的面影,他与悄吟的合影曾经刊登在骆宾基著的《萧红小传》的封面上,那时的萧军是多么年轻英俊。饱经40余年的沧桑之后,在这满头白发的老者的脸上,确实很难辨认出当年的痕迹来了。然而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豪爽之气,却似乎说明这个人就是萧军。

我问:“您就是萧军先生吧?”

他点头称“是”,很客气地把我让进屋里,并把他的老伴王德芬介绍给我。他亲自倒了茶,又端来了糖果,然后攀谈起来。

萧军是30年代的左翼作家。1934年,他就在鲁迅先生的教导之下,从事革命文艺运动。1935年,在鲁迅先生的支持下,他的小说《八月的乡村》作为《奴隶丛书》之一在上海出版了,鲁迅先生亲自为它作序。从此之后,萧军就成了全国知名的作家,他的作品还被翻译成俄、英、日、德等国文字,在国外出版。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萧军还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他对伟大的鲁迅抱着一种由衷的敬仰,他谈起了这桩往事,不由得激动地站了起来,在这间斗室里踱来踱去,一边狠命地吸他那支已经熄灭了的烟斗。我体会到了他的胸中正在激荡着一股难于表达的感情,他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踱了一会儿之后,从嘴里拔出了烟斗,声音略显暗哑地说:

“是呵,三个奴隶死了两个,一红一紫,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萧军所说的一红一紫,就是30年代的作家萧红与叶紫。当时,鲁迅先生为了培养青年作家,曾经自己拿钱为他们出版著作,这就是有名的《奴隶丛书》。其中收了叶紫的《丰收》、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均由鲁迅先生亲自作序,由上海容光书局分别于1935年3月、8月、12月陆续出版。两个奴隶叶紫与萧红都不幸先后去世了,只剩下一个命运坎坷的萧军,而今他也逾古稀之年,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怎能不感慨呢?(www.chuimin.cn)

我端详着这位老人。他通体上下没有一点作家的“风度”,你看着他那敦实的躯体上套着一身劳动布工装,和他那双有力的手掌,会以为他是一位退休的老工人,或者干脆就是一位退伍的老兵呢。那里能够想到,这个老人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受批判时间最长的作家之一呢!萧军沉浸在噩梦的日子里了。

从1942年起,萧军就开始了他挨批判的长征。在1966年至1976年这十年间,萧军和他的家属遭受到了非人的折磨,他和他的妻子王德芬被抄家、毒打、关押、劳改、批斗、示众;他的大儿子萧鸣脊椎被打裂,昏死时被送到火葬场,几乎被火化;他的大女儿萧歌被工厂开除,不得不露宿街头;他的二女儿萧耘,原是小学教师,每天像动物一样向两千多名学生展览,不许上班,不发工资,年已35岁还不准结婚;他的小女儿萧黛,生性要强,被批斗得精神错乱,17岁即身亡。而这一切暴行的根据就是,萧军是一个所谓的“老牌反动作家”。在这样一种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的淫威之下,萧军竟然健康地活下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萧军的性格是刚直的,他自己也说,正是这种性格才给他带来了挨批判的命运。他不会捧场,只会提意见,一遇到不合理的事情,也不先看看对方是什么身份的大人物,就直说了出来,因此很讨人嫌。但是,他明知自己这种性格招惹是非,却改不了,因为他觉得:“作家自己的灵魂首先要纯净,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都要真。艺术品不能掺假。没有真实的思想、感情,就无法感动人。”其实这是普通的常识,但是他本人却为这一点付出了半生的代价。

萧军的精神是刚强的。他经过了长时间的劫难,仍然能够保持乐观的情绪。他笑嘻嘻地说:“萧红就说我有一颗强盗的灵魂。”他已经72岁了,却挺直着他的腰板,庄严地宣布:“人的眼睛长在前面,就是为了向前看。”然后诙谐地反问:“为什么眼睛不长在后脑勺上呢?”

经过了长时期的沉默以后,他已经在今年5月号的《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他笑眯眯地把它称之为“亮相文学”。他还计划写一部鲁迅书简记、一些回忆录,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给自己做个结论,也给别人做个结论”。看着他那厚实挺拔的身躯,泛着红光的面色,还有那双五月里不穿袜子还出汗的光脚板,我们相信他至少还能活上二十年。二十年的时光,对于一个勤奋的作家来说,该会出现几个“波罗金诺的秋天”呢。

1979年5月于北京

(原载香港文汇报》1979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