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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审美经验中的对人的认知

【摘要】:对人的认识和认可在古希腊最初的审美经验就已出现,尽管开始时思想还披挂着神灵的锁链。爱琴海文明展示的审美经验,说明了对人的形体、运动、欲望、生活方式的认识;它们对神灵的挣脱,象征了人作为经验主体的初次告白和觉醒。

二、对人的认识

从没有哪一个古代文明能像古希腊那样,在对人的认识上,透露出那么多的迫切与焦灼,就像出海许久的水手对故乡海岸线的渴望。古希腊著名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公元前496~前406年)在《俄狄浦斯王》中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在一条山路上驻守着一个人面狮身、长着翅膀的女妖(斯芬克斯),她会问每个过路人一个问题:“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走路?”答不出来,她就会把路人吃掉。俄狄浦斯答出了这个问题,说答案是“人”,结果这个女妖羞愧地跳下山崖摔死了。这个充满机智又不乏明丽的情节是全剧阴郁色调中的一抹亮色,但其背后的问题却绝不轻松。女妖的羞愧而亡显然是对人智慧的赞颂,“斯芬克斯之谜”本身却象征着古希腊人对人自身究竟是什么由来已久的困惑。这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至少绝不会凭一时的机智就能解决。所以数十年后,苏格拉底又借用德尔菲神庙墙壁上的箴言重复了这个问题:“认识你自己”,[16]并以此作为哲学的使命。

对人的认识和认可在古希腊最初的审美经验就已出现,尽管开始时思想还披挂着神灵的锁链。伴随着谢里曼、伊文思的发现和考古发掘,循着历史遗存和后人的复制,在雕像、湿壁画、瓶画、石柱房舍的无声言说当中,我们发现了日神精神在古希腊人的灵魂中挣扎、涌动,他们想摆脱偶然、命运甚至神灵的控制,希望找到属于自己的福祉。他们在最初的审美经验中表现着这种诉求,很多时候,他们的确也做到了。现在已有充足的材料证明,最早在公元前3000年的时候,古希腊就与埃及、亚述、东方近地中海的国家有着商贸往来。这些国度的艺术观念影响到了爱琴文明,而且痕迹很明显。然而即便在最初的时候,古希腊人也没有满足于单纯的效法,而是在审美经验中打上了自己的痕迹。检点这些痕迹就会发现,最突出的地方就是人主体地位的加强,即把经验创造的主体放在人的身上,而不是某种神灵。

或许很多人不能认同这点,因为至少在古希腊的诗歌音乐经验观念中,经验主体似乎更多地归于某种神灵的导引。荷马就曾借主人公奥德赛之口,说当时的歌者德摩道科斯是“神明给他诗才,同行不可比及。”“我将对所有凡人宣告,神明已给你慷慨的赐助,给了你奇绝的礼件,让你诗唱。”[17]这种观念在赫西俄德、品达等人的作品中也并不少见。

然而,古希腊的神灵尽管有埃及的影子,[18]却绝少后者对人的束缚性。它们无非是现实中人的化身,也是对人理想的某种寄托,所以那些神灵身上有着人的一切缺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同神的关系决定了古希腊尽管有时使用神的名义,但审美经验却无非是人的神迹。古典时期宙斯神像脚下的一行铭文道出了这个真相:“菲狄亚斯,雅典人,卡密德斯之子,雕造了我。”[19]人的骄傲在这行铭文中尽显无遗。

神为主体意味着禁忌,当人成为审美经验主体的时候,却意味着对禁忌的突破。针对前者,贡布里希准确描述了埃及艺术经验的实质,说明了这个古国的审美经验为何在三千年的历史中为何没有什么变化:

埃及风格是由一套很严格的法则构成的,每个艺术家都必须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但是,他一旦掌握了全部规则,也就结束了学徒生涯。谁也不要求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谁也不要他“创新”(be “original”)。相反,要是他制作的雕像最接近人们所倍加赞赏的往日名作,他大概就被看作至高无上的艺术家了。[20]

古希腊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可以借用埃及的神,可以模仿它的创作观念,却时不时在里面加入自己的理解,展现人作为主体特有的自由与灵活,特别是他们自己对人和世界的理解。基克拉迪群岛出土的《女性小塑像》(图1.2 )和《竖琴演奏者》(图1.3),人物上有大大的鼻子、平整的躯体、直硬的线条、几何的构架,虽嫌僵硬,却浑朴挺拔,隐透生气。米诺斯迷宫里的《斗牛泥壁画》(图1.4)展示的是米诺斯人危险却十分流行的“跳公牛”绝技。一个年轻女子用左臂夹握住公牛的双角,中间的男子手撑牛背,正向后腾空翻越。另一女子站在牛后张开双臂,接引腾越者。画中人物都侧着身体,眼睛和脚并不是实际看到的样子。眼睛是正面的,双脚不分左右,甚至伸展的双臂也只是象征性的,这显然是埃及绘画观念的仿效。然而,流畅的肢体造型,特别是曲折甩动的牛尾、腾跃者飘逸灵动的身姿,却霎时把我们的目光拉入现场,仿若一阵阵紧张的气息袭面而来。这幅画抓住了运动的真理,正如几乎同一时期的《执蛇女神》刻画出了欲望一样。迈锡尼时期的绘画经验同样延续着埃及的影响,比如《武士瓶》的装饰画风,不同的是它展示了古希腊的嗜武主题。

图1.2 《女性小雕像》,基克拉迪群岛,约公元前2500至公元前2300年,高62.8厘米,收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www.chuimin.cn)

图1.3 《竖琴演奏者》,基克拉迪群岛,约公元前2700年,高29.2厘米,收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爱琴海文明展示的审美经验,说明了对人的形体、运动、欲望、生活方式的认识;它们对神灵的挣脱,象征了人作为经验主体的初次告白和觉醒。本恩顿和亚尼说:“古希腊诸神很少成为人们获取帮助的依靠……古希腊人对神的态度,体现出他们对于人类天性所持有的怀疑论观点。”[21]巴赞也讲:“艺术从其起源的巫术或神学桎梏中解放出来,就像科学一样,最终从其本身引出其全部使命,两者均旨在发现和谐;即是说最终超越一切非本质的不和谐,追求统一。”[22]怀疑与和谐,从破与立两方面说明了科学,同时也说明了爱琴文明审美经验最初的特征。古希腊的审美经验最初本就是它的科学。

图1.4 《斗牛泥壁画》,克里特岛米诺斯王宫,公元前1550至公元前1450年,高62.2厘米,收藏于克里特岛伊拉克里翁考古博物馆。

当然,初醒的啼鸣还显得稚嫩古朴。对称、比例、和谐这类更具真实性的观念尚未充分展现。在公元前1100年爱琴海文明突然走到尽头、只留存于后人传说中之后,随着雅利安人从北方的入侵,东方的影响再次来临,古希腊人进入了“英雄时代”(几何时期),于是,人观察世界的眼光开始变得深邃起来。

如果说造型艺术《马》(图1.5)代表着这一时期人对自然的高度抽象,就像上阵前对刀枪的简单磨砺,那么,《荷马史诗》就是对人本身肉体和精神世界的深度探险。《伊利亚特》写的是一次由争夺希腊美女海伦引发的战争,战争中情节主线的导火索又是从迈锡尼国王抢走特洛伊美女布里塞伊斯,引发阿喀琉斯的暴怒开始。肉体欲望、嫉妒怒火、残酷报复、友谊温情等,都是在肉体的基本反应中展开情节,里面更多的是燃烧的酒神,忍受与发泄欲望的平衡。《奥德赛》的主题则是冒险,里面描写更多的是奥德修斯上天入地的传奇经历,刻画出了他的勇敢、机智,坚韧、狡黠,骄傲、忠诚。日神的理性和智慧一览无遗。

图1.5 《马》,几何时期,约公元前8世纪后半叶,青铜材质,高约16厘米,收藏于柏林古代美术品艺术馆。

古希腊语经验一词empeiria( Éμπειριá)的本义即为尝试性的冒险行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里面主人公从欲望到冒险,不但生动展现出欲望的萌生到平息、酒神的狂乱到日神对其的征服、对世界和人性认识的深度,更准确地解释了审美经验的最初含义。它所达到的高度或许得自于诗歌经验在语言上的天然优势,因为即便在后来的古风时期,古希腊的造型艺术也没能企及《荷马史诗》的造诣。

斯芬克斯羞愧而亡是种象征,仿佛人和神地位交接的仪式,象征着人性的开始苏醒。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曾经写道:“再没有什么比人更杰出的事物了。”[23]或许其中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类似于上帝般的创造,即用语言给世界命名,在古希腊那里,体现为对世界、对人本身的探索和认识;一个是收获,就像上帝造世后的憩息,在古希腊那里,则指享受认识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