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改革：《新教育讲演录》的思考

我们一直认为，教育是一个培养人的事业，是一个通过培养人，让人不断走向崇高，生活得更加美好的事业。因此，教育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美好的人性，培养美好的人格，使学生拥有美好的人生。

教育，首先应该为生命而存在。珍惜生命，热爱生活，成就人生，应该是生命教育的核心。而珍惜生命是生命教育的最重要的基础，也是所有教育的基础。如果连生命都不能保护，教育还有什么意义呢？

最近，我们一方面处在深深的悲痛之中，为大地震中失去生命的死难者而悲痛；另一方面，我们又处在浓浓的感动之中，为大地震以后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战斗力而感动。

在这样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教育应该为生命而存在，想到的是灾后教育重建的问题。教育在灾后重建中应该做什么？

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建一些“震不倒”的学校。据报道，这次地震中有五所“最牛”的学校，楼房都巍然屹立着，没有倒塌，它们都出自同一个建筑商。这说明，只要我们真正把校园作为最重要的建筑去用心建设，是可以最大限度地抵御各种灾害的。所以，一方面，在灾后重建学校的时候，一定要把学校建筑的质量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要加强建设的责任制，把那些制造学校豆腐渣工程的建筑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另一方面，对全国所有的学校建筑进行一次排查。在“普九”过程中，不少地方为了应付国家验收，确实有不少的“急就章”，也有许多建筑商偷工减料，学校房屋的质量低劣。我今年4月去过西部的一个省，那里的学校仍然有许多危房。所以，建议给全国所有的学校建筑一一编号，逐个地排查解决。所有的排查结果要有质量监督部门与责任人签字，并予以公开。

其次是进一步加强学校的生命教育的问题。今年“两会”，我专门提交了一份关于加强青少年生命教育的建议。我认为，教育，首先应该为生命而存在。珍惜生命，热爱生活，成就人生，应该是生命教育的核心。而珍惜生命是生命教育的最重要的基础，也是所有教育的基础。如果连生命都不能保护，教育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应该教会我们的孩子，如何面对各种灾害，学会自救与帮助别人。应该有针对性地让学生了解火灾、飓风、地震等自然灾害的特点与应对措施，并且进行自救与救助别人的演习，同时，对于溺水、心脏病发作乃至常见疾病等，也要有应知应会的基本要求。生命是最宝贵的，学校教育如果只是为考试而存在，为分数而存在，而在生命方面缺席，那是非常可悲的，也注定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的。

再次是应该对于灾区学生的升学与读书有系统的安排。这个方面，教育部与四川省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建议尽快启动孤儿认领的程序，让孤儿尽快来到新的家庭和新的学校，确保这些孩子有学可上。参加高考的学生，除了参加国家的统一考试以外，可以在一部分职业院校采取免试入学的办法。同时，要对教师与学生尤其是小学生进行心理援助。根据有关研究，在地震等重大的灾难以后，至少有50%的人会遭受心理创伤，26%～90%的儿童会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如果没有及时的心理疏导，灾难的阴影会长久地笼罩在他们的记忆里。地震发生以后，已经有一线心理专家前往灾区，但中国的心理学工作者数量非常少，而且缺少相应的专业知识与经验，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心理专家一对一对这些有心理创伤者采取干预措施，培训志愿者的周期又会比较长。而对于灾后的心理创伤的治疗越及时效果越好。现在的专家大部分都是针对成年人的，那么适合孩子的有效心理干预怎么进行？我的新教育研究院的同事们从近几年的儿童阅读实验中受到启发，认为儿童故事和歌曲具有非常重要的医治心理创伤的功能。如《白雪公主》、《丑小鸭》、《灰姑娘》、《逃家小兔》、《田螺姑娘》、《小红帽》、《猜猜我有多爱你》等童话故事就具有神秘的治疗作用，加上亲切的平和的声音，可以伴随孤独的孩子走过最孤独的时光。为此，我们制定了一个《地震灾后短期内儿童心理干预项目方案》，准备用儿童绘本和小型播放器（录有经典的童话和抚慰心灵的歌曲）来实施较大面积的灾后儿童心理干预，帮助孩子们早日摆脱心理上的阴影。

但是今天凤凰卫视邀我在这里讲的是关于中国教育改革的问题，对于这个“命题作文”，我不能太“跑题”，所以讲三个问题。

一、关于中国教育改革的成就

中国教育改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04年的癸卯学制的颁布和1905年的废除科举，它意味着两千年封建教育制度的终结和现代教育制度的诞生。

当代中国教育的改革，则以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制度为标志，已经有30年的历程。当代中国教育改革的最大成就，就是成功地解决了“穷国办大教育”的难题，逐步从一个人口大国走向人力资源大国。

我们以全世界3%的教育经费，支撑起全世界20%的人口的教育。 目前95%以上的学生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达到1.7亿，高中毛入学率达到51%，高等教育学生达2300万人，形成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基础教育与高等教育规模。教育为国家经济及社会发展输送了大量人才，为改革开放和各项事业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二、 中国教育改革的问题

当然，中国教育也面临许多新的问题与困难。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整体教育程度和劳动力素质仍然较低。作为一个人口大国，我们人均接受教育的水平总体还不高，世界十分之一左右的文盲仍然在中国。九年义务教育的水平还比较低。由于受劳动力素质的制约，劳动生产率、科技创新能力也都比较低。我国人力资本（技术进步）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只占35%左右，远低于发达国家的75%的水平。2003年，我们消耗了全世界钢铁的26%、石油的30%、水泥的60%，才创造了全世界GDP的4%。有人统计，我国的劳动生产率只相当于日本的1/26，美国的1/25，德国的1/20；而我们的单位国民生产总值能源消耗，则分别相当于他们的5倍、2.6倍和3.6倍。这与我们教育发展尤其是职业教育的落后是有密切关系的。

第二，教育发展不平衡，学校之间差距过大，教育公平的问题仍然突出。由于我国的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以及政府在教育资源配置的过程中经常出现的“锦上添花”的倾向，导致城市与农村、东部与西部、同一区域的不同学校之间差距太大。教育发展的不平衡主要表现在外部与内部两个方面。

从外部来看，一是教育的区域发展不平衡。中西部教育落后于东部教育。调查表明：东、西部生均预算内教育事业费一项的差距就超过3倍。由于投入不足，中西部教育在教育发展水平、“两基”普及、师资力量、校舍建设以及家庭教育支出等方面都落后于东部。如2003年，上海小学生的生均教育经费是3715元，为贵州418元的8.89倍。二是教育的城乡发展不平衡。从城乡对比来看，近年来全国预算教育经费约60%用于义务教育，其中投入农村义务教育的只有35%左右。教育存在明显的城乡“二元结构”。有人这样评论：有的城市学校，宽带插口装到了每张课桌，有的农村学校，孩子还得沙地当纸，树枝为笔；有的城市学校，铺着塑胶跑道的运动场不止一个，有的农村学校，连一个可供学生玩的篮球也拿不出；有的城市学校，投资动辄数亿元，有的农村学校，连粉笔也得一根根地数着用；有的城市学校，搁到欧美也堪称一流，有的农村学校，拿到非洲，恐怕也算差。三是教育的群体发展不平衡。社会的不同群体在教育上拥有完全不同的教育资源，相对来说，弱势群体接受优质教育资源的机会比较少，尤其是农村的女童，城市的外来民工子女，特殊教育系统的残疾、智障人群等，在教育上处于相对不利的地位。

从教育的内部来说，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个是教育的内部结构不合理，发展不平衡。公立教育和民办教育，正规学历教育和非正规非学历教育的发展不够协调，各类教育间比例不合理。比如，全国民办小学4 846所，只占全国小学总数的1%；民办中学4 571所，占全国中学总数的5.7%；具有颁发学历文凭资格的民办高校只有89所。而且，真正的民间资本并没有进入教育领域，“假民办”已经成为民间教育资本进入的一个重要障碍。此外，我国高等教育都力求向学术一条线上靠，研究型、研究与教学相结合型、教学型大学以及培训型学院之间也缺乏合理的层次结构。同时，我国重高等教育轻基础教育，重普通教育轻职业教育，重正规学历教育轻非正规非学历教育的情况比较突出。

第三，应试教育为中心的模式仍然左右着教育。现在的教育是以考试为中心的，考试的选拔功能使中国的教育不断增加难度，学习的内容越来越艰深，大多数学生感觉学习困难，许多农村学生和他们的父母认为学习内容对于今后的生活根本没有用处，许多城市的学生和他们的父母也认为自己孩子学习的东西是一辈子都派不上用场的。一考定终身，一俊遮百丑，为了好的分数可以不择手段地竞争，学校的高低贵贱也是在考试分数面前排队排出来的。

应试教育是一种以考试为目的、为考试而进行的教育，它以考试分数和升学率作为教育的唯一目的，赋予义务教育强烈的竞争性和淘汰性，使许多孩子失去了童年与童心，体质明显下降，如2005年7岁～18岁男女学生的平均肺活量分别比2000年下降了206m1和122m1。(www.chuimin.cn)

第四，行政化、官本位的色彩仍然较为浓厚，教育决策科学化的水平有待进一步提高。学校行政级别的强化，大中小学缺乏真正的办学自主权，教育决策缺乏社会的广泛参与和监督，一些重大决策如名校办民校、独立学院、高校合并、大学城建设、京剧进校园等，采取“一刀切”的办法强势推进，在实践中产生了一些消极的影响。

三、 中国教育改革的措施

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温家宝总理明确提出，“没有全民教育的普及和提高，便没有国家现代化的未来。要让孩子们上好学，办好人民满意的教育，提高全民族的素质”。我认为，中国教育改革的根本任务，就是落实温总理的要求，办好人民满意的教育。

第一，优先发展教育，建设人力资源强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教育是民族振兴的基石，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动力。各级政府应该加大对教育的投入，保障教育经费的“三增长”。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国家已经明确提出，“要加大教育事业投入。今年中央财政用于教育的投入，将由去年的1 076亿元增加到1 562亿元；地方财政也都要增加投入”。我们认为，当务之急是如何真正地花好这增加的500多亿元教育经费，这应该有一个科学的分配机制，确保它能够用在最重要最紧迫的方面。从目前的情况看，虽然国家实施了免费义务教育，解决了教师的工资、生均公用教育经费等问题，但是由于教育问题的欠账太多，教育经费短缺的问题依然存在。所以，不能认为教育的投入已经差不多了，而是应该继续优先发展教育，加大各级政府对于教育的投入。希望国家能够努力兑现十六届六中全会提出的4%的目标，在中央财政有困难的情况下，可以先要求地方政府公共财政支出应该占国内生产总值的20%，教育支出占公共财政的20%。建议尽快建立分类指导的义务教育国家基准，保证所有地区所有学校的水平有一个最起码的标准。为保证这个标准的实施，必须实事求是地确定财政教育经费的分级保证与转移支付的比例。

在中国教育体系中，幼儿教育是一个盲区。义务教育有国家保证了，高中教育与职业教育要大力发展了，高等教育的规模也不小了，但是幼儿教育在全国的普及率还比较低。在西部农村基本上还是空白。我一直认为幼儿阶段是人生最关键的阶段，是人的认知风格、人格特质、行为习惯等形成的最敏感的时期。

第二，重新认识与思考教育的本质，回到教育原点。任何一个社会，都需要教育哲学的思考，需要教育思想的引领。首先要解决教育的根本问题，想清楚教育是什么、什么是好的教育这样的根本性问题，教育才有正确的方向，投入才有真正的效率。我们似乎都知道，教育是一个培养人的事业，教育不仅仅是给孩子分数，而且要为孩子的生命奠基。但是，在我们的中小学教育生活中，分数恰恰成为教育至高无上的追求，成为衡量教育品质的标准。在我们的大学，就业成为最急迫的任务，成为判断大学最关键的指标。分数与就业，成为我们整个教育的原点，成为教育的重要追求，这是中国教育许多问题的根源。

我们一直认为，教育是一个培养人的事业，是一个通过培养人，让人不断走向崇高，生活得更加美好的事业。因此，教育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美好的人性，培养美好的人格，使学生拥有美好的人生。判断教育的好坏，应该从这样的原点出发；推进教育的改革，也应该从这样的原点开始。我们主张，应该让教师与学生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美好的人性，应该从幸福的童年开始。

把童年和童心还给孩子，这是教育的基本要求。人的一生其实是围绕童年展开的。教育不仅是为未来的幸福作准备，教育生活本身就应该是幸福的。这样的幸福不是简单的感官的快乐，而应该是完整和谐的。因此，给孩子多样化的教育，发现每一个孩子的独特世界，帮助他们获得多样性的发展，这是教育的重要使命。

所以，我们的教育面临着一个“再出发”的问题。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追问教育的原点，应该进行教育的启蒙，应该尽最大的努力提高全社会的教育素养，应该让每一个公民重新认识教育，思考教育，理解教育的使命。

第三，进一步落实科学发展观，大力推进教育公平。科学发展观在教育上的落实，关键在于各级政府应该做好教育资源的合理有效配置，在努力办好每一所学校的同时，多一些雪中送炭，少一点锦上添花。要坚持教育的公益性质，大力扶持贫困地区、民族地区教育。这次政府工作报告提出从今年秋季起，“在全国城乡普遍实行免费义务教育”。同时要求继续增加农村义务教育公用经费，提高保障水平；适当提高农村家庭经济困难寄宿生生活补助费的补助标准；认真落实保障经济困难家庭、进城务工人员子女平等接受义务教育的措施。这是落实科学发展观、推动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和促进教育公平的重大举措。

第四，全面实施素质教育，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公平与效率始终是教育发展不可偏废的问题。在做好教育公平的同时，我们应该努力提升教育品质，优化教育结构。这次政府工作报告再一次提出“要全面实施素质教育，推进教育改革创新。深化教学内容和方式、考试和招生制度、质量评价制度等改革。切实减轻中小学生的课业负担。”话虽然不多，但显示了政府继续大力推进素质教育的决心。素质教育是中国教育改革的难题，必须要有强有力的行政推动，出硬招，出实招，下工夫。

目前，素质教育的关键是改革我们的考试与评价制度。“以考为本”在很大程度上使教育丧失了满足人的发展需要、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本性，使“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难以真正落实到教育上来。现在的教育是以考试为中心的， 目中无人，不把人当人，已经成为现代考试制度的重要特点。改革考试制度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打破一考定终身的格局，建立高考的立交桥，破除公务员与企业录用人才的学历壁垒，让不同类型的学生在任何时候都有成长与发展的机遇。

第五，加强教师队伍建设。国务院已经明确提出，“要加强教师队伍特别是农村教师队伍建设，完善和落实教师工资、津补贴制度”。我认为这是点到了教育问题的要害。教师是教育的关键，教师素质尤其是农村教师的素质，是影响中国教育品质的最重要的因素。没有教师队伍素质的全面提高，永远没有好的教育。应该认真研究教师专业发展的规律，推动教师自觉地走专家引领、行动反思、共同体互助的道路，为教师的进修、研究提供最好的服务，让他们能够真正地享受教育的幸福。 目前，农村教师数量紧缺。我刚刚从贵州的一个山区回来，那里目前有代课教师4 000多人，许多教师的月工资只有一两百元。 目前缺少教师4 610人。如果把幼儿园入学水平从现在的25%左右提高到80%左右，仅幼儿教师就有2 000人的缺口；如果把高中的入学水平从现在的30.6%提高到60%左右，还缺少近4000名教师。所以，我国的教师队伍建设任重道远。

第六，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融入教育生活之中。温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要“在全社会树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大力弘扬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深入进行社会主义荣辱观教育。推进和谐文化建设，实施公民道德建设工程，培育文明社会风尚。特别要加强青少年思想道德建设”。这个问题虽然是在文化建设的部分说的，但是我认为同时是教育的重大问题。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没有共同的价值观，没有共同的思想基础，就谈不上凝聚力。所以，应该通过共读、共写、共同生活，把这些共同理想、民族精神、时代精神，融进我们的教育中。

中国教育改革是一个重要而复杂的话题，想在30分钟的时间内讲清楚，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只能是概要论述，讲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也欢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进行讨论。

谢谢大家。

【注释】

[1]本文为2008年5月在北京大学举办的凤凰大讲堂上的讲演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