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藏拙：荒唐事情的隐喻

2024-01-27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可见事涉荒唐，即文人藏拙之具也。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五经》、《四书》、《左》、《国》、《史》、《汉》，以及唐宋诸大家，何一不说人情？古来妒妇制夫之条，自罚跪、戒眠、捧灯、戴水，以至扑臀而止矣。可见事情有荒唐的地方，就是文人隐藏自己缺点的工具。凡是讲述人情事理的作品，都会千古流传；凡是涉及荒唐怪异事情的，很快就会腐朽。

戒荒唐

【原文】

昔人云：“画鬼魅易，画狗马难。”以鬼魅无形，画之不似，难于稽考。狗马为人所习见，一笔稍乖^[1]，是人得以指摘。可见事涉荒唐，即文人藏拙之具也。而近日传奇，独工于为此。噫，活人见鬼，其兆不祥，矧^[2]有吉事之家，动出魑魅魍魉^[3]为寿乎？移风易俗，当自此始。吾谓剧本非他，即三代以后之《韶》、《濩》也。殷俗尚鬼，犹不闻以怪诞不经之事被诸声乐，奏于庙堂，矧辟谬崇真之盛世乎？王道本乎人情，凡作传奇，只当求于耳目之前，不当索诸闻见之外。无论词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五经》、《四书》、《左》、《国》、《史》、《汉》，以及唐宋诸大家，何一不说人情？何一不关物理？及今家传户颂，有怪其平易而废之者乎？《齐谐》，志怪之书也，当日仅存其名，后世未见其实。此非平易可久、怪诞不传之明验欤？人谓家常日用之事，已被前人做尽，究微极稳，纤芥无遗，非好奇也，求为平而不可得也。予曰：不然。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后人猛发之心，较之胜于先辈者。即就妇人女子言之，女德莫过于贞，妇愆^[4]无甚于妒。古来贞女守节之事，自剪发、断臂、刺面、毁身，以至刎颈而止矣。近日失贞之妇，竟有刲^[5]肠剖腹，自涂肝脑于贵人之庭以鸣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谈笑而终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者。岂非五伦以内，自有变化不穷之事乎？古来妒妇制夫之条，自罚跪、戒眠、捧灯、戴水，以至扑臀而止矣。近日妒悍之流，竟有锁门绝食，迁怒于人，使族党避祸难前，坐视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扑不加，囹圄不设，宽仁大度，若有刑措之风，而其夫摄于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归化者。岂非闺阃以内，便有日异月新之事乎？此类繁多，不能枚举。此言前人未见之事，后人见之，可备填词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见之事，尽有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若能设身处地，伐隐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灵于我，授以生花之笔，假以蕴绣之肠，制为杂剧，使人但赏极新极艳之词，而意忘其为极腐极陈之事者。此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注释】

[1]乖：违背。

[2]矧（shěn）：语气词，况且，何况。

[3]魑魅魍魉（chīmèiwǎnɡliǎnɡ）：害人鬼怪的统称。(www.chuimin.cn)

[4] 愆（qiān）：罪过，过失。

[5]刲（kuī）：割取。

【译文】

以前的人说：“画鬼怪容易，画狗和马难啊。”因为鬼怪没有具体的形体，如果画得不像也难以考证。构和马是人所常见的，有一笔画得稍微不对，就会被人们指责批评。可见事情有荒唐的地方，就是文人隐藏自己缺点的工具。但近来的传奇，都只擅长长做这些事情。哎！活人见鬼，征兆不祥啊，哪有办喜事的人家，动辄拿出鬼怪做寿的呢？移风易俗应当从此开始做起。

我认为剧本不是别的，而是夏、商、周三代之后的礼乐经典。殷代有崇尚鬼神的风俗，尚且没听说他们把荒诞不经的事情加在音乐里面在庙堂上演奏，更何况我们现在这个别除谬误崇尚真实的昌盛时代呢？君王之道根据的是人情。凡是写作传奇，只应当在耳闻目睹的事情中找素材，不应在这之外找。不要说词曲，古往今来的文字都是这样。凡是讲述人情事理的作品，都会千古流传；凡是涉及荒唐怪异事情的，很快就会腐朽。《五经》、《四书》、《左传》、《国语》、《史记》、《汉书》，以及唐宋八大家的作品，哪一个不是写人情的？哪一篇不和事理有关？等到今天，这些作品被家家户户传颂，有人责怪这些作品写的事隋太平常了而把它们丢弃的吗？《齐谙》是一本写怪异事情的书，当时只留下了书名，后世人没有见过它的内容。这不是取材日常生活的作品才能长久、内容怪异荒诞不会流传的明证鸣？有人认为日常生活的事情已经被前人写完了，前人连细徽的事情都写到了，没有一个遗漏的细节，所以现在的人不是只喜欢奇异的东西，而是想写平常的事情却做不到。我认为不是这样世上奇怪的事情并不多，日常生活的事才多，事理容易写尽，人情却难以写完。有一天的君臣父子关系存在，就有一天的忠孝节义存在。人的性情变化越来越新奇，到处都有前人没做过的事，留下来等待后人去写后代人感情强烈，有超过前人的地方，仅就女子为例来说。女子的德行没有比贞节更重要的，女子的罪过没有比嫉妒更厉害的。古往今来有贞节的女子保守自己的贞洁，从剪掉自己的头发、斩断自己的胳膊、刺伤自己的脸、毁掉自己的身体．直到割脖子自杀也就是最严重的了。近来失去贞洁的妇女竟然有剖开自己的肚子、割断肠子，在欺侮自己的富贵人家厅堂肝脑涂地来表示自己的坚贞不屈的；还有身上不带一件利器，谈笑着死去，就像老和尚坐着圆寂一样。这难道不是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自然有变化无穷的事情吗？

古往今来爱嫉妒的妇女管制丈夫的招儿，从罚跪、不准睡觉、手里捧着灯盏、头顶顶一碗水，直到打屁股也就是最厉害的了。近来妒忌凶悍的女人，竞然把自己锁在屋里绝食，并且把怒气发泄到别人身上，使得亲戚邻居为躲避她转嫁的灾难而不敢上前，眼睁睁看着她饿死却没有人能去救她；还有对丈夫既不鞭打，也不囚禁，宽仁大度，就像朝廷实行仁政一样。而她的丈夫被她的不怒而威所震慑，自动把自己的小妾打发回家，屈服顺从。这难道不是说明家庭生活中就有不断变化的事情发生吗？这样的事情很多，不能一一列举。这都是前人没有见过的事情，后人却看见了，可以用来做填词作曲的素材。即使是前人已经见过的事，也都有描摹刻画不够充分的情态，如果能设身处地，多考虑一些细微隐秘的地方，那么那些九泉下的人们自然会对我显灵，送给我生花妙笔，借给我委婉有才气的心灵，使我写好戏剧，使人们只观赏它的特别新鲜艳丽的曲词，而竟然忘了剧中所写的是非常陈旧腐烂的事情。这是最高的境界。我自己在这方面有追求，但还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

文人藏拙：荒唐事情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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