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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古文经学才是儒学正宗

【摘要】:捌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谁才是儒学正宗陈寅恪先生曾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谈到:“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以前者为蓝本的是“今文经学”,与后者为蓝本的是“古文经学”。但我们能从中看出,他对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都缺乏好感,无论是汉学还是宋学,皆非其推崇之学术。但今文经学为了阐发义理,往往不顾证据缺乏,只是

捌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谁才是儒学正宗

陈寅恪先生曾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谈到:“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指曾国藩开创的湘乡学派)、南皮(指张之洞开创的南皮学派)之间。”

大多数学者认为,所谓“不古不今之学”是指陈寅恪重点研究的中古历史学。其实这句话还有另一种解释:这里的“学”指的是经学,而其中的“古”指古文经学,“今”指今文经学,两者分别是清朝儒家经学的两大流派。

儒家自从诞生以来就重视经典注疏。秦汉之交,儒家经典遭到了严重破坏,造成了流传版本差异。汉初官方收藏的是以隶书所写的“今文经”。后来民间陆续发现了一些用战国古字所写的儒家经典,世人之为“古文经”。以前者为蓝本的是“今文经学”,与后者为蓝本的是“古文经学”。“今文经学”以阐发儒家义理为主,注疏文本为辅,而“古文经学”则近于史学,讲究考据、实证、训沽。

到了宋朝时,学者们一反汉唐经学传统,通过重新诠释经典创建了“新儒学”(陈寅恪语)。至清朝时,儒者们埋头于对古典文献的整理,形成了宋学与汉学争锋的格局。

“宋学”发扬了宋儒重阐发义理的传统,具有“今文经学”的特色。“汉学”则继承了汉儒重经史考据的传统,具有“古文经学”的风骨。清初以汉学为盛,但随着时间推移,宋学逐渐占据上风。

而陈寅恪先生的“不古不今之学”,实则是同时否定了宋学与汉学,试图寻找一条超越“古今之争”的儒学道路。

据当时的学者回忆,陈寅恪先生不仅对儒家十三经倒背如流,还对《皇清经解》《续皇清经解》的经学著作烂熟于心。然而,他对清朝经学的评价却比王国维胡适等不同学术立场的学者都低。

他曾经批评道:“夫义理词章之学及八股之文,与史学本不同物,而治其业者,又别为一类之人,可不取与共论。独清代之经学与史学,俱为考据之学,故治其学者,亦并号为朴学之徒。”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那些儒家义理词章考据之学与八股文,和历史学本来就不是一回事,研究者不是一类人。但清朝的经学和史学都是考据之学,所以无论研究经还是专攻史的学者,都能被称为“朴学”(指汉学)中人。

朴学之徒主要指清朝乾嘉学派的学者(“乾”指乾隆,“嘉”指嘉庆)。在这段时期内,许多学者舍弃了宋学,转而以汉儒训诂考订之法治学,故而乾嘉之学又称“汉学”。因其学术重证据且文风质朴,所以又被称为“朴学”。

在西学东渐之前,中国传统学术是文史不分家的,而经学大师往往也是史学大师。但到陈寅恪所处的时代,经学与史学已经分科。尽管两者都重视考据,但在陈寅恪看来,清朝经学与史学的差异依然很大。

陈寅恪先生指出:“所差异者,史学之材料大都完整而较备具,其解释也有所限制,非可人执一说,无从判决其当否也。经学则不然,其材料往往残缺而寡少,其解释尤不确定。以谨愿之人,而治经学,则但能依据文句个别解释,而不能综合贯通,成一有系统之论述。以夸诞之人,而治经学,则不甘以片段之论述为满足,因其材料残缺寡少及解释无定之故,转可利用一二细微疑似之单证,以附会其广泛难征之结论。”

在陈寅恪先生眼中,两种学术最大的差异在于对材料的解读。

史学的材料大多情况下比较完整,所以其解释方向相对固定,不可能出现各执一词而无法判断是非的情况。经学就不同了,其研究材料较少且文字常有残缺,所以解释起来很容易有分歧。那些作风研究的学人研究经学时,虽然能根据经书的文句各做注释,但不能将其意思综合贯通,形成一套系统的理论。而那些浮夸怪诞的人研究经学时,往往不满足于考证片段,而是利用材料缺乏与难以定论的情况,提出一些难以查证的牵强附会之说。

陈寅恪先生认为:“(夸诞之人)其论既出之后,固不能犁然有当于人心,而人亦不易标举反证以相诘难。譬诸图画鬼物,苟形态略具,则能事已毕,其真状之果肖似与否,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 ”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这类人提出的标新立异之观点,固然不能让人们信服,但大家也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证据反驳。这就好比是画鬼,画师把鬼画得再好,人们也无从判断是否与真正的鬼一模一样,因为画师与观众都没见过鬼,没有一个评价标准。故而,书画家有句谚语叫做“画鬼容易画人难”。因为观众可以轻松地找人与画像进行对比,像不像一眼就能看出来。(www.chuimin.cn)

陈寅恪先生还曾点评道:“往昔经学盛时,为其学者,可不读唐以后书,以求速效。声赞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其谨愿者,既止于解释文句,而不能讨论问题。其夸诞者,又流于奇诡悠谬,而不可究诘。”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当初经学兴盛之时,部分学者不去阅读唐代以后的书籍,以求快速地出成果。这样一来,容易得到学术界的赞誉以及功名利禄(与科举取士有关)。所以当时长于考据的才智之士,往往舍弃史学而钻研经学。其中认真严谨之人,仅仅满足于解释经书的文句,而不能讨论什么古今社会问题。而那些言行夸诞之人,往往放出一些歪理谬论,经不起检验。

当然,这只是陈寅恪先生的一家之见,正确与否另当别论。但我们能从中看出,他对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都缺乏好感,无论是汉学还是宋学,皆非其推崇之学术。但相对而言,他认为古文经学的负面影响还不算大,真正具有危害性的是今文经学。

陈寅恪先生曾经指出:“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学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

戊戌变法领袖康有为为了推行变法,写下《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著作。他将孔子称为变法的祖师爷,这是春秋公羊学派(即今文经学)的思路。在陈寅恪先生看来,康有为的观点是牵强附会,为了改制而托古、疑古,以求解构旧学术体系与旧思想。这种开启疑古派史学的做法很不严谨,不值得提倡。

陈寅恪先生多次强调:“上古去今太远,无文字记载,有之亦仅三言两语,语焉不详,无从印证。加之地下考古发掘不多,遽难据以定案。画人画鬼,见仁见智,曰朱曰墨,言人人殊,证据不足,孰能定之?”

上古历史距离当时太遥远,又缺乏足够的文字记载,考古发掘也不多,所以很多东西很难定论。但今文经学为了阐发义理,往往不顾证据缺乏,只是将上古史事与自己想阐发的儒家义理附会起来。在陈寅恪看来,这无疑是夸诞之举。

那什么样的儒学最得陈寅恪先生的心呢?陈寅恪自称:“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也就是说,相对于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他更认可曾国藩开创的湘乡学派与张之洞开创的南皮学派。

曾国藩是“同治中兴”的首席功臣,曾经镇压了声势浩大的太平天国起义,并开启了洋务运动之先河。同时他也是理学大家,对儒家经史造诣极深,其创建的湘乡学派正是因其籍贯而得名。

清朝中期,以考据为重的汉学衰微,而重视义理致用的宋学复兴。曾国藩生活的年代,恰逢汉宋两学斗争白热化之时。曾国藩学术功底深厚,又富有治军理民之经验,故而他对清朝经学改革也有自己的看法。从总体上说,他主张将汉学与宋学的优点相结合(义理与考据缺一不可),两者都应该为经世致用服务。但他调和两派,是以程朱理学(宋学的渊源)为根本,以汉学的训诂、名物、典章考据为补充。

在曾国藩看来,文章贵在承载儒家之道,否则就不能算是学问深博。汉学的长处在于广博,重视考据和实证。广博则可以了解世间万物的情况,以便人们经世致用。实证精神则能避免程朱理学空谈道理而不重视事实考论的毛病。

曾国藩认为,宋学是儒家学说中的“德行之科”,汉学则是儒家学说中的“文学之科”。论儒家义理当以宋学大儒为高,论儒学技艺则应以汉学大儒为榜样。将儒家经学分裂成汉学、宋学,都是各有所偏,若能将二者之长集合为一体,就能更深入地领会儒家义理,行文立论时也能广博扎实,达到一个更理想的境界。

除此之外,曾国藩的湘乡学派特别重视经世致用。他曾指出:“(儒家)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义理之学,即宋史所谓道学也,在孔门为德行之科;词章之学在孔门为言语之科;经济之学在孔门为政事之科;考据之学,即今世所谓汉学也,在孔门为文学之科。此四者阙一不可。”

按照他的分类,儒家有义理、词章、经济、考据四大学术体系。其中义理之学是宋学(主要指程朱道学),词章之学即文学,考据之学即汉学,而经济之学就是经世致用的学问。他认为,治学应当义理与经济并重,其中儒家义理是大经大法,是根本,而经济之学则是在儒家义理指导下的实用学问。此外,他还积极学习西方学术,以完善经济之学。

尽管陈寅恪没有公开标榜湘乡之学为儒学正宗,但他抱以期待的新儒学与义理、经济并重的湘乡之学相通。不迷信古文经学,也不盲从今文经学,不古不今,融汇中西,以义理统辖致用学问,这就是陈寅恪先生所认可的经过改良的新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