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却选择了背叛和放弃,更准确地说,在那个恐怖的岁月中他选择了良知和良心。可“他”却选择了失去,守护了一个无畏者的生命,却失去了“他”拥有的荣誉和地位。以他的职业敏感,他定然知道“选择”的后果将意味着什么。“他”的“选择”是在被守护者完全不知的情况下作出的,这更衬托出“他”的伟大。让我倍感震撼的还不仅仅来自他的“选择”,还有“他”随之而来的命运。......
2024-01-21
我与礼平
你吃不了那个苦。他说,目光直视着前方。
那也不一定,我说,为什么我就吃不了那个苦呢?
我坐在礼平的车里,驶上了开往后海的大道。那边,吴亮正在等待我们。他是清晨刚从上海抵达北京的。见你们是我这次赴京最主要的任务,来前吴亮在电话中一再强调说,你一定要把礼平带上,我想见见他。我答应了。
每次礼平来到我家前都会在楼下先打一个电话:你们家几号来着?我笑着告诉他后,他“嘿嘿”地乐上几声,不一会就传来他的敲门声,开门见到的永远是一张快乐的面孔,然后又是几声“嘿嘿”。他轻车熟路地换上拖鞋,颠颠地奔向我的沙发。你还好?这是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
那天有些冷,即使刮了几天的大风终于停歇了,可仍寒气侵骨。他顺手脱了厚厚的棉外衣。我注意到里面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绒衣,质地粗糙,配的裤子则是一条有那么点飘逸感的正装西裤,乌黑的底色附带着装饰性的白色条纹,脑门上还压了一顶不伦不类的棒球帽。他穿衣打扮总是这么毫不讲究,不像我,爱臭美。我很想告诉礼平,你的这身行头可欠妥哟,风马牛呀!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在这里说了,他看了肯定咧嘴一乐——嘿嘿。
“嘿嘿”是礼平的风格。自打我们第一次见面(上世纪的最后一年),他迎着我们走来发出的第一声就是那声“嘿嘿”。他的微笑慈祥、宽厚、温和,就像一泓清泉汪出的一丝波纹,汩汩地流动,那么自然亲切。当艺谋在那一年将他看到的一部发表在《十月》杂志上写李世民的剧本拿给我时,我一见作者署名为礼平时便惊叫了一声:呀,这是《晚霞消失的时候》的作者!我的反应让艺谋颇感错愕,他不解地看着我,眉心紧蹙,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我说这个人当年的小说可是名动天下,我来找他,这个人值得一见。
经过几番折腾,我终于找到了他,于是有了那声他第一次见我们时的“嘿嘿”。他的形象与我想象中风采俊朗的礼平大相径庭(那是他小说给我的印象)——他个头不高,身形偏瘦,脸上虽然布满了沧桑的皱褶,但皮肤细腻,泛着点小光,笔直挺立的身板“泄露”出多年的军旅生涯的痕迹。一旦说话,声音之清亮,让我觉得面对着的是一位尚在青春年华的青年(而他的心态又确实年轻,我常会在恍惚中觉得他才三十几岁),他的声音是圆润而又透亮的。
那几天,我们几乎隔三差五就见上一面。他待人礼数周到,也正是因了这过分的周到又与我印象中的礼平有了点小小的不同——我以为以他小说中透出的气质与风采,他当有一股凛然不屈之威仪,可是在他身上一点也没有,只有那个时常挂在脸上的微笑和不时的随声附和。为什么不能再多一点咄咄逼人呢?
也就在那一年,我们的《我的父亲母亲》和《一个都不能少》相继开拍了,我又得了一份难得的清闲时光。为了打发无聊的日子,我决定报考驾照,那在遥远的郊区。天蒙蒙亮起床,赶到三环的和平桥下等着驾校的车,接下来就是忍受凶神恶煞般教练的摧残与折磨,直到天擦黑后方能回到家。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几近崩溃!(可奇怪的是,当一切都结束,最后一次坐上驾校的班车离开时,我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和对这种有规律生活的恋恋不舍)
拿到驾照那天,我电告了礼平。他乐着“嘿嘿”了几声后告诉我,你离上路还早着呢,我下班来带带你。以后的几天晚上,他几乎一有空就直奔我家,开着他的那辆小得像蚊蝇般在路上爬行的车——奥拓(我一度私下里戏称它为“奥迪他弟”,都姓奥呗)。礼平曾告诉我他极喜欢开车。开上车我就高兴,他说,脸上瞬间洋溢出快乐的神采。
那时长虹桥由西往东的四环路尚未打通,这一带还是一片荒凉的景色,如今的四环在那时还是一堵厚墙,也就是说从长虹桥往东是一条死路,我那时的家就在附近。礼平选择了这里,让我“骑”上他逼仄的驾座,开始耐心地指导我的车技。他坐在我的副驾上,我们反复地在如今通往四环的路上转着圈,他不时地评点和校正我的驾技,神情严峻。记得有一次我需要向左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于是习惯性地将手中的方向盘往右先打了一轮,然后再往左倾,拐弯。礼平发出了一声“哟”,吓了我一跳,以为犯下了什么大错,没料到这位大哥哥嘿嘿地乐上了:你还行,他说,没想到你拐弯还来了这么一手,行。接着他让我停下车,从路边搬来几块小砖,再在地上划出几条行驶的路线,让我再练练“移库”。他站在地上,反复地指导我。我连续地练了几个晚上,他终于满意了,上了车,冲着我嚷了一声:走。我们真的上路了。这可把我吓着了,我哆嗦地问:我能行吗?你车感不错,大胆开吧,没问题,他爽朗地说。
我们上了三环。那个年月,三环路上,到了晚上十点后,各种“墨斗鱼”(媒体对于外地来的、喷着黑雾浓烟的货运车的形象描绘)倾窠而出,充斥着三环路一线,他们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目中无人,我们可怜的奥迪他弟——小奥拓就夹在它们中间形同蚂蚁,真可谓惊心动魄。每当看到前方有墨斗鱼,礼平便会指挥官似的暴喝一声,挂快挡,踩油门,使劲,快,冲到前面去,再踩,不用怕。说真的,那个冲锋陷阵的时刻于我真是胆战心惊。我咬紧牙关,不敢再看侧面隆隆作响的墨斗鱼,心提到嗓子眼,直视前方,告诉自己别怕,只管开,旁边有礼平坐着呢,万事皆好,就这样壮着胆子冲将过去。每次过后我都会暗觉额头上冒出的小汗。开得不错,一俟过后,礼平总是会表扬我一句,然后再指出我的问题。
我们曾经练车的那条路彻底地消失了。这里鳞次栉比地建起了颇具规模的大楼,成为京城的一景,谁也无法想象现如今这个热闹非凡通往四环的主路,当年是一片废墟般了无人迹的死路。可由于那一段与礼平共度的日子,它成了我记忆中的一段永不会消失的美好时光。现在想起来我仍有一丝惆怅与怀念!(www.chuimin.cn)
我与礼平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我在心里一直视他为兄长,正是出于这份来自内心的敬重与情义,当我有几次看到他写出的东西竟会有失水准时,便会暴吼一声:礼平,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你是写过《晚霞消失的时候》的人,你深刻地影响过我,不该拿出这样水准的东西!我记得我有几次吼得极为暴烈。礼平也怒了,与我据理力争。我是一个难以控制自己脾气的人,我知道这不好,我应当和颜悦色,可我做不到,我只会在事后没完没了痛骂自己,内心充满愧疚,可一旦又碰上触犯我艺术原则的事,我会再一次暴跳如雷。这成了我的性格悲剧。
后来礼平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告诉我说,他驾车长途跋涉了一次。他说他沿着黄河走了一圈。一个人吗?一个人,他回答。开着车?是的,我爱开车。现在的礼平换了车,换了一辆我没听说过的日产“斯巴鲁”的吉普车。我问为什么不换个丰田、本田什么的。他说这个车比它们好,你是不懂车的人。我没话说了。的确,我在本世纪初因为驾车时的愚笨而放弃了开车之后,就没再摸过车。
他告诉我,他喜欢一个人开着车在大江南北瞎逛,只是这一次选择了黄河沿岸,循着他当兵时曾走过的路作了一次长途跋涉。为了这个户外旅行的喜好,他还专门定制了一个野外帐篷,防寒挡风。可好玩了,他说,并告诉我有一次他在黄河边上停了车,浩瀚的黄河之水奔腾不息。天色已黑,他在紧靠黄河的岸边扎好了帐篷,钻进睡袋中睡着了。半夜,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他以为地震了,侧耳聆听,又没了动静,只有蛙鸣的聒噪之声,他又睡着了。第二天清晨起来,步出帐篷,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昨夜的所谓“轰鸣”,其实是距离他一米开外的一块悬置在黄河岸边的黄土壁整体坍塌了。真险,好在他没有睡在那块土壁之下。
昨天他在电话中告诉我,他曾经走到一处黄河岸边,周边几百平方公里渺无人烟,他本来计划待一天走人,可是景色太美了。我在那待了两天,他说。没事时在干吗呢?我问。看书,写点东西,心情好极了,他说。吃饭怎么办呢,我又傻乎乎地问。我带了干粮,自己做呗。我脑子里顿时涌现出在那滔滔沸腾的黄河的沿岸,在那广阔无垠的地平线上,有一个渺小的身影,或伫立在黄河岸边高声咏叹,或仰躺在沉默的黄土塬上凝神看着书,吟诵着古人的千古佳句。
你吃不了那个苦,一天,礼平说。我们正好驶过当年我练过车的那条道上。为什么?我问。我不住旅馆,我嫌它脏,而且我都是自个野炊,我喜欢一个人走,心里安静。他又说,路上会很苦的,你吃不了这个苦。
当他告诉我,他计划沿着他家老爷子当年长征走过的路再走一遭时,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可是我的同行之愿被他婉言拒绝了。其实我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旅伴:什么都不会做,万一出个什么事完全帮不上忙——虽然这是一句玩笑话,但不无道理,我的生活能力可真是太差了,出门无疑成了别人的负担。
我们家老头走过四次草地,礼平说。哦,我说,你家老爷子当年是张国焘的属下喽。因为我知道只有张国焘的部队走过四次草地。他嘿嘿地乐了,算是默认。我一直想走一趟,过去没时间,现在退休了,可以安排了,他愉快地说。真好,我说,心在跟着他的情绪飘荡。我多么想跟着他一道走一趟长征之路,在大自然中寻找一下真实的自我,城市生活让我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只想逃离,那时,我们可以一块看书,一道讨论一下当下的问题,再追忆我们古老的历史,礼平的知识之渊博让我仰慕,我很愿意与他聊天,他爱聊历史、古诗词及屈原。
你的小说是有文人气的,他突然说道,文字一看就有才华,有的人写了一堆东西但一看这人是没才华的,你不是,有文人气,但有才华的人不一定能写出文人气的文字。他的评价让我颇为惊讶,因为我写的内容与所谓的文人气无关呀。我自己怎么一点没觉得呢?我问。自己是看不见的,他说,就像你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有一次我听到录音中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我的声音吗?太难听了!所以自己是不知道的,那是渗透在文字里的一种气质。我“哦”了一声,他的这个评价我是第一次听到,我很高兴他能这么看,我承认,私下里我喜欢有文人风骨和气韵的文字。
你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文人,虽然你小说中的内容不是。我写了《晚霞消失的时候》之后就废了,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写了几个中篇,交出去了,自己感觉不对,又追回来了,坚决不让发,编辑还很生气,说是杂志的目录都编好了,怎么突然不发了。我告诉他,写得不对,不能发。我也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我说礼平,你的才华是惊人的,你一定能写,你只是自己要求太高。结果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个小长篇,我听了太高兴了,我说这才是我想象中的礼平。
终于到了后海,停了车,向“茶马古道”走去,吴亮短信告诉我他在那儿等我们。寒风习习,“海”面上仍结着灰白色的冰。这里过去有很多人滑冰,礼平怀旧般的说。现在没人了!他感叹地说了声。我说还有,前几天晚上我来时还看到有许多人在滑冰呢。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这地方过去我们常来玩,后海曾是干部子弟嬉戏玩耍的好去处。
进了“茶马古道”,我看到了大脑袋的吴亮,他微笑地站起,热情洋溢地迎着我们走了过来。这是礼平,我说。
“嘿嘿”,这次声音并非出自礼平,而是大脑袋的吴亮。
2009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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