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受浪漫主义影响程度探析

新文化运动开始后，中国文化界出现了一个大规模的译介热潮。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几百年间积累的文化和思想遗产被挤压、浓缩在同一时间平面上，涌入中国，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进化论、非理性主义等各家学说、流派纠缠并存，共同激荡着一代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特别是1921年至1925年前后，形成了一股明显的浪漫主义文学激流，浪漫主义甚至成为这一时期文学的整体气质。李欧梵在宽泛的意义上，把五四一代的中国文人“标明为浪漫主义的一代；且把1920年代视为浪漫主义的十年”⁽⁴¹⁾。整体上，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间（1917-1927），浪漫主义足以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比肩，形成“三水分流、三足鼎立”的局面。⁽⁴²⁾但一般认为至30年代，随着左翼文学思潮的勃兴，浪漫主义走向衰落，在40年代又有所回潮。尽管五四高潮之后，浪漫主义没有再现往日辉煌，但也从未销声匿迹，而是或隐或现地贯穿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中。

五四浪漫主义的先声可追溯到鲁迅，他从一开始就贯通了欧洲浪漫主义的哲学根基，而非仅仅把它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加以接受。在《文化偏至论》（1906）一文中，鲁迅指出“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的“新神思宗”是对当时全球性的“物质主义”之偏至的反拨。他将所谓的“新神思宗”分为四派，其中多为浪漫主义哲学家，比如“能移客观之大世界于主观之中”的黑格尔、“罗曼暨尚古”的卢梭、讲求“知感圆满”的席勒等。而他尤为推崇的以尼采为代表的“意力”派与浪漫主义也存在明显的渊源关系。在《摩罗诗力说》（1907）中，鲁迅集中介绍了包括拜伦、雪莱、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等人在内的浪漫主义作家，认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他呼唤中国精神界之战士，实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的社会变革目的。显然，鲁迅对于浪漫主义的推崇与他自身“立人”和救亡的使命感密切相关。实际上，中国的浪漫主义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与启蒙现代性的一种复杂的纠葛”，是在“一种总体的启蒙背景中实现自身的运动和发展的”，这使它有别于以现代性批判为重要特征的欧洲浪漫主义运动。而鲁迅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弘扬源于西方近代文明的个体精神与对西方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与制度文明的批判有机融合到了一起”。⁽⁴³⁾

1921年7月创造社的成立标志着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尽管它所受的影响驳杂，且文学思想和立场也不无矛盾之处，但在第一阶段——即1922至1925年间，它的确表现出明显的浪漫主义倾向，以“为艺术而艺术”的立场与文学研究会相对峙。创造社在美学上推重直觉、灵感和天才，强调尊重作家的内心情感和个性，主张“文学是自我的表现”，其成员的创作大都侧重自我表现，注重心理描写，带浓厚的抒情色彩。郭沫若的《女神》、郁达夫的小说和田汉的戏剧代表了这一时期浪漫主义的巅峰之作。另一些社团如湖畔诗社、弥洒社、浅草—沉钟社和前期的新月社等也都体现出与浪漫主义的亲缘关系。“‘五四’时期新文学创作普遍倾向浪漫主义”⁽⁴⁴⁾，这一时期兴起了具典型浪漫主义特征的“自叙传”小说、抒情小说、自我抒情诗、爱情诗、乡土小说和浪漫戏剧等艺术形式。早在1926年，梁实秋在一篇长文《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中，就概括了新文学运动的如下特色：1）基本上受外国影响；2）高举情感，鄙弃理智；3）对生命采取的一般看法是“印象主义”的（即主观的）；4）提倡回归自然，并强调独创的能力。⁽⁴⁵⁾浪漫主义对主观主义、情感、直觉、个性和个人主义的张扬呼应了五四一代主体意识的觉醒、个性解放的需要，也迎合了他们反叛传统和革新旧秩序的强烈吁求。

1925年“五卅”事件后，民族矛盾激化、阶级冲突加剧，国内政治文化氛围为之一变，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崛起，现实主义成为30年代的文学主流。如果将浪漫主义狭义地界定为尚情、尊主观、个人主义的一脉传统，那么，这一脉文学潮流的确走向了衰落。然而，浪漫主义思潮内部错综复杂、充满矛盾和对立面，它同样具有激进主义、政治性的一面。浪漫主义在30年代实现了与马克思主义启蒙运动的汇合，完成了向政治的转化：“他们走向这一理论的过程大约遵循着这样一种逻辑：浪漫派作家从争取个体精神的解放出发，而当他们把触角进一步伸向民族与历史的深层时，本能地感到个体力量的有限性，为了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扩张……他们之中的相当一部分人把目光投向了革命和政治，正是在这一特定的历史时刻，马克思主义为他们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支持。”马克思主义不仅为浪漫派指出了一条实现社会变革的道路和方法，它本身又是一种极富理想性的革命理论，浪漫与革命之间的天然联系被沟通，作为30年代文坛主流的“左翼文艺运动”正是以所谓“革命的浪漫谛克”为开端的。“‘革命的浪漫谛克’第一次使个体能量转化为一种社会能量，为浪漫主义一贯倡导的反叛和改造生活提供了新的可能”。⁽⁴⁶⁾正如蒋光慈所言，“我自己便是浪漫派，凡是革命家也都是浪漫派，不浪漫谁个来革命呢？”⁽⁴⁷⁾从这一视角，可以更好地理解创造社在“五卅”运动后“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左转，而这一时期勃兴的左翼诗歌和浪漫化的革命小说也承袭了浪漫主义的美学原则。浪漫与革命联姻的必然后果是：个人主义让位于集体意识，小我融入大我，审美的非功利原则为审美政治化所取代。

徐和无名氏代表了浪漫主义在40年代的新发展，他们又被称为后期浪漫派，其作品体现出不同于五四文学的浪漫主义特征，主要表现为异域情调、心理探索、个人与社会、自然与文明的冲突以及关于人性、梦境与现实、命运与归宿等形而上的思索等。其中，徐糅合“人鬼奇幻与异域风流”、“民族艺术与人性焦虑”、“哲理、心理和浪漫情调”⁽⁴⁸⁾；而无名氏则沿浪漫主义开辟的现代性批评的道路，走向关于中西文化融通的思考。或许，后期浪漫派的意义在于他们标志着浪漫主义在中国的本土化与成熟。

在《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一书中，李欧梵给出了七位作家群像，即林纾、苏曼殊、郁达夫、徐志摩、郭沫若、蒋光慈和萧军。这一谱系足以提醒我们浪漫主义在中国驳杂的面貌以及这一脉传统下充满差异的个体创作。作为来自异域的横向移植，浪漫主义在中国有着非常复杂的接受史，它不仅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在时间上并存，彼此交织渗透，且从一开始就与20世纪的中国启蒙运动纠缠在一起，与启蒙现代性密切关联，这使得它原本驳杂的面目愈发的模糊难辨。因此，厘清浪漫主义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仍是有待深入的研究课题。的确，无论在规模还是深度上，浪漫主义在中国都难以与西方浪漫主义运动相提并论，但它有力地形塑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形态，并以潜流的方式持续影响20世纪后半叶的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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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rthur O．Lovejoy．“On the Discrimination of Romanticisms”，in PMLA，Vol．39，No．2（Jun.，1924），p．232.

(2) J．A．Cuddon．“Romanticism”，in The Penguin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1998，p．767.

(3) Raymond Williams．Key Word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275.

(4) 转引自Duncan Heath and Judy Boreham．Introducing Romanticism．Cambridge：Icon Books UK，2002，p．4.

(5) Chris Baldick．Oxford Concise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p.193.

(6) 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323。

(7) 以赛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吕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110。

(8) Duncan Heath and Judy Boreham．Introducing Romanticism．Cambridge：Icon Books UK，2002，p．12.

(9) 参见Raymond Williams．Key Word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p.272-273.

(10) Cullen Murphy．Are We Rome？：The Fall of an Empire and the Fate of America．Boston：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2007，p.37.

(11) Northrop Frye．“Towards Defining an Age of Sensibility”，in Fables of Identity：Studies in Poetic Mythology．New York：Harcourt，Brace & World，1963，pp．130-137.

(12) J．A．Cuddon．“Romanticism”，in The Penguin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1998，p．769.

(13) 张志伟．伦理学中的“哥白尼革命”—兼论康德的道德世界观．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3（1）：50。

(14) Duncan Heath and Judy Boreham．Introducing Romanticism．Cambridge：Icon Books UK，2002，p．27.

(15) Roland N．Stromberg．European Intellectual History Since 1789，4th edition．New Jersey：Prentice-Hall，Inc．Englewood Cliff，1986，p.26.

(16) Peter Otto．“Literary Theory”，in An Oxford Companion to The Romantic Age：British Culture 1776-1832，ed.，Iain McCalma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379．

(17) 参见以赛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吕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82。

(18) W.J.T.Mitchell．Influence，Autobiography，and Literary History：Rousseau's Confessions and Wordsworth's The Prelude，English Literary History，57（1990）：644.

(19) 赵立坤．卢梭浪漫主义思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271。

(20) 欧文·白璧德．卢梭与浪漫主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102。

(21) 让-雅克·卢梭．忏悔录．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5。(www.chuimin.cn)

(22) Duncan Heath and Judy Boreham．Introducing Romanticism．Cambridge：Icon Books UK，2002，p．23.

(23) Monika Lee．“Jean Jacques Rousseau”，in Encyclopedia of Literary Romanticism，ed.，Andrew Maunder．New York：Facts On File，Inc.，2010，p.381.

(24) 赵立坤．卢梭浪漫主义思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152。

(25) Sharon Ruston．Romanticism．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9，p.13.

(26) 彭克巽主编．欧洲文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49。

(27) 王觉非主编．近代英国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361。

(28) 转引自王觉非主编．近代英国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371。

(29) 王觉非主编．近代英国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256。

(30) John Stevenson．“Industrialization”，in An Oxford Companion to the Romantic Age：British Culture 1776-1832，ed.，Iain McCalma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134.

(31) Sharon Ruston．Romantici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9，p.63.

(32) David Duff．Romanticism and the Uses of Gen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3

(33) David Duff．Romanticism and the Uses of Genre，p.1.

(34) 参见张冲．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一卷）．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219。

(35) Michael T．Gilmore．American Romanticism and the Marketplac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1.

(36) Nina Baym et al.，eds.，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1820-1865，Vol．B，Sixth Edition．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3，p.957.

(37) 沃侬·路易·帕灵顿．美国思想史．陈永国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678。

(38) Ralph Waldo Emerson．Nature：Addresses，and Lectures．Philadelphia：David McKay，1885，p．298.

(39) Robert D．Habich and Robert C．Nowatzki．Research Guide to American Literature：Romanticism and Transcendentalism，1820-1865．New York：Facts On File，Inc.，2010，p.14.

(40) Lawrence Buell．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45.

(41) 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王志宏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305。

(42) 刘增杰，关爱和主编．中国近现代文学思潮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343、388。

(43) 冯奇．现代性语境中的中国浪漫主义运动．文学批评．2001（1）：34、35。

(44)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9。

(45) 转引自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王志宏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304-305。

(46) 冯奇．现代性语境中的中国浪漫主义运动．文学批评．2001（1）:38。

(47) 转引自程光炜等．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69。

(48) 转引自程光炜等．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3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