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国民党与五四新文化:战后台湾文学的经验

国民党与五四新文化:战后台湾文学的经验

【摘要】:国民党与五四新文化传统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人重新提起二三十年代文艺的开放问题。这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产生的政治、社会背景。五四运动代表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兴起。我们甚至也可以说,国民党的突然壮大,跟五四新知识分子的投身于这个革命政党有密切的关系。十六年以后国民党与新知识分子的分离,和辛亥革命前后与旧士大夫的隔膜是完全不一样的。

国民党与五四文化传统

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人重新提起二三十年代文艺的开放问题。但照例地,这个问题也总是再度搁置,不了了之。坦白讲,近几年来国民党对于二三十年代文艺的管制,已经放松得多了。假如人们有心寻找,就不难买到一些二三十年代的文艺作品。但是,国民党这种“放松”政策,却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非有心去促成的。现在的国民党所要面对的迫切问题实在太多了,二三十年代的文艺根本不算什么。读者既然存在着极大的好奇心,书商为了牟利起见也就不惜“触犯法网”,而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国民党知道无法再管,也只好“顺应舆情”,睁眼不看算了。然而,一谈到“明令”开放,国民党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国民党总是吞吞吐吐地说出各种理由,而结论总是,为了台湾的安定起见,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这就证明,目前对于二三十年代文艺的政策,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不是国民党有心造成的。

为什么一触及“明令”开放的问题,国民党就表现出犹疑不决的态度呢?因为国民党有一个历史的结,这个结不解开,国民党就无法坦然地面对二三十年代文艺。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国民党无法忘记过去的历史经验,深怕历史重演。既然深心底下存在着这样的“恐惧感”,我们又如何期望国民党决然地采取开放政策呢?

那么,什么是“历史的结”,什么是“过去的历史经验”呢?那就是国民党跟知识分子,尤其是跟五四知识分子的关系。这个问题,不只是跟现在的国民党还有密切关系,就是跟现在台湾的知识分子也息息相关。所以在这一个纪念五四的日子里,实在有必要提出来谈一谈。

国民党的创建人孙中山先生,是最早看出,只有革命才能解决中国问题的先知先觉。我们可以想象,这么激烈的政治主张,在清朝末年,绝对不可能为传统的士大夫阶级所接受。生性保守的传统士大夫,也不是不知道中国非变不足以图存,但他们只能认同于康有为梁启超的君主立宪主张。在革命派与立宪派对立的初期,很少士大夫是站在革命派这一边的。而我们也不会忘记,兴中会与同盟会早期,孙中山先生最有力的革命资源是华侨与会党。我们也应该记得,章炳麟在上海办报主张革命轰动一时的状况,因为章炳麟不但是传统的士大夫,而且还是传统士大夫中最有学问的人。章炳麟东渡日本之后,孙中山先生马上把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交给章炳麟主编,由此可见章炳麟举足轻重的地位。宣统三年的黄花岗之役之所以震动全国,原因之一就是,七十二烈士之中居然竟包括了像林觉民那种良好出身的人。汪精卫的暗杀摄政王,除了事件本身惊人之外,令当时大感意外的也是,暗杀者竟然是这么温文儒雅。

由于满清朝廷的措置乖张,最后逼得立宪派的士大夫不得不转向革命。在立宪派与革命派的夹击之下,满清王朝终于崩溃,但满清王朝的崩溃并不表示传统的士大夫从此就与革命派立场一致。在袁世凯与国民党对抗的时期,以梁启超为领袖的进步党总是支持袁世凯,而进步党实际上就是立宪派的化身。只有在袁世凯称帝的野心暴露时,梁启超和孙中山先生才又短期合作。

北洋军阀统治的时期,由进步党分裂出来的种种流派继续与军阀合作,而国民党则被逼退居广东,甚至常常受制于两广的地方军阀。中国的政局愈来愈坏,有识者知道从政不足以有为,于是转而从文化建设着手。这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产生的政治、社会背景。五四运动代表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兴起。旧立宪派较开明的人,如梁启超;旧革命派暂住于北京的,如吴敬恒,基本上都同情新文化运动。但作为新文化运动核心的新知识分子,基本上是新时代的产物。新的教育体制,新的都市文明,使他们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士大夫。传统的士大夫实际上就是农业社会里的地主,而年轻的、新的知识分子,不管他们的出身如何,基本上都向往西方的近代文明。新知识分子当然不满北洋军阀的作风,他们强烈希望革新,因此他们对具有数十年革命经验的孙中山先生,基本上是同情的。旧士大夫保守,新知识分子激进,必须知道民国初年知识阶层的递嬗演变,我们才能了解民国十五年前后,国民党再度兴起而终于成为中国政治舞台的主角的社会原因。

新知识分子在民国八年五四爱国运动之后逐渐分裂,以陈独秀为首的一派,向往社会主义,直接走上政治的路;以胡适为代表的改良派,则以西方为楷模,继续走文化建设的道路。新知识分子按照他们对北洋军阀政治反抗的强烈程度,在不同时期离开北京。最主张政治改革的陈独秀最早离开,到上海去组织共产党。其次是鲁迅,他在段祺瑞“三·一八”屠杀事件不久,为了避难,只好到厦门教书。最后,改良派也不能容身,胡适终于也走了。不论是哪一种程度的反抗,不论是哪一种政治主张,这些知识分子最后都直接或间接地与广东的国民党联系上。

民国十三年国民党在广州召开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因为国民党在大会上正式确立“联俄容共”的方针。我们可以说,国民党党史上,从民国十三年到清党这一段时期,是国民党与知识分子“合作”得最好的一段时期。我们甚至也可以说,国民党的突然壮大,跟五四新知识分子的投身于这个革命政党有密切的关系。正如前面已经提到,新知识分子并非全部左倾;但无可否认的,在国共合作期间,国民党的青年运动似乎没有共产党做得好。于是,新知识分子的左倾大势越来越明显。因此,民国十六年的清党,实际上就是把大部分的新知识分子清出革命阵营,而结果就是,国民党与知识分子的对立又重新开始。

十六年以后国民党与新知识分子的分离,和辛亥革命前后与旧士大夫的隔膜是完全不一样的。旧士大夫不能理解中国所要面对的新形势,他们不肯认同于革命运动,主要的错误并不在国民党。而五四运动新知识分子,则努力要掌握中国的未来,他们有的是革命热忱,国民党既不能在事前赢得他们的支持,而被共产党所争取;清党之后,又不愿尽力挽回局面,一任知识分子的左倾浪潮不可扼抑地汹涌下去,从此以后,国民党的政治前途就困难重重了。(www.chuimin.cn)

北伐以后,国民党与知识分子的矛盾,不但表现在左倾知识分子这一方面,甚至也表现在改良派的那一面。清党以后,改良派的新知识分子已经明显居于劣势,但国民党对于改良派也并没有“假以辞色”。一直到“九一八”事变以后,国民党为了面对日渐严重的局势,才跟改良派有较进一步的来往。但是,国民党也并没有真正对改良派推心置腹。国民党撤退到台湾来以后,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着“五四亡国论”,认为大陆的沦陷,五四运动要负直接的责任。而且,曾经有人匿名撰写《胡适与国运》,明白地指着胡适批评。一直到现在,我还确知,最保守的现代史教授,一提起五四就痛骂不已。这种情形,国民党并非不乐于见到,因为国民党一向坚持现代史这一门课是思想教育,而不是历史教育。

明白了国民党跟五四新知识分子的矛盾关系,就不难了解国民党为什么要长期拒斥二三十年代的新文艺,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新文艺运动根本就是密不可分的。清党前后,新知识分子大部分向左转,当然,新文艺也跟着向左转;所以左倾知识分子跟左翼文学,实际也就是二而一的东西。国民党拒斥二三十年代文艺,根本就是在拒斥五四新知识分子,拒斥其一直想忘记的那一段痛苦历史。

然而,历史是可以凭着拒斥而加以忘记,加以消除的吗?历史是要“检讨”的。只有从失败中得到教训,过去的历史才有意义。当然,国民党不一定全错,而新知识分子不一定全对。然而,长期以来国民党学习历史、检讨历史的方式却是,把错误推给知识分子,并把其管制下的知识分子看得死死的,免得他们“重蹈覆辙”,这种做法真正令人大惑不解。

不过,长期禁止二三十年代文艺,如果单纯只是国民党一党的事,我们大可不必置喙,因为那顶多只代表国民党不肯承认自己有错罢了!但是,事实并不如此。长期拒斥五四新文化传统,长期禁止二三十年代文艺的后果是,台湾的文化出现了真空,缺少了传统,因而无形中助长了各种形式的分离主义的倾向。

五四的文化传统,不管走的是“西化”路线,还是“俄化”路线,基本上都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集合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精英所逐渐累积起来的这个传统,不管有多少的错误,但代表的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于中国问题的一个深切反省。对于这个传统,我们可以批判,并借此探索中国的未来。但绝对不可以“斩断”,“斩断”就是从头来。光复以后台湾的经济环境可能比大陆大部分的地区都要好,但台湾的文化环境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一切从头来的地方。国民党没有把五四新文化传统带到台湾来的意义就是:在台湾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不论是本省籍的,还是外省籍的,根本就没有一个文化传统来继承,来批判。

一个地区可不可以没有文化传统?当然可以——也许有人会说。只要经济不断地成长,财富不断地累积,文化就会在富裕中成长起来。当然,四十年来台湾走的刚好是这一条道路,而结果就是:我们只有最粗浅的商业文化,以及从商业大国如美国、日本所剽窃来的更好的商业文化。有没有“中国的”文化呢?有的:教科书上的五千年文化,以及另一种教科书中的三民主义文化。这两种文化从来没有跟生活结合在一起,跟生活结合在一起的大都是从美国或日本输入。所以我们已经不必宣布分离,就已经有浓厚的分离倾向。土地既不相连,政治、经济全然没有来往,连最后一条文化脐带也被切断,还有什么好“认同”的呢?

让我们来假设这样的一种状况:假如民国三十八年政府迁台时,台湾只有山胞,或者原住在台湾的闽南人、客家人数量远不及迁来的外省人;又假如在那种情况下,台湾的经济仍然如台湾现在的“进步”;请问:已经住在台湾四十年的那些“中国人”,现在是较倾向于独立,还是较倾向于“统一”呢?似乎也有人说过,假如台湾来一次民主投票,以决定台湾的未来,选择途径有四种:并入美国、并入日本、独立、统一:那么,可以肯定的是:选择统一的一定最少。理由何在呢?理由当然不是:“台湾人”自外于中国,想要独立。

国民党把几百万的“大陆人”带到台湾,而且统治台湾已经有四十年之久,假如台湾竟然“独立”了,不管这种情况是如何发生的,国民党都要对历史,对所有的中国人(包括后代)负责。四十年来,国民党努力要使台湾的中国人跟中国现代的主流文化(五四文化、文学传统)切断关系,长期禁止二三十年代文艺;对于这个工作,国民党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但历史已经发展到目前的阶段,国民党已经可以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可以改变政策了。

《文星》复刊九期,一九八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