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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台湾文学《迷园》揭示两性关系与企业主真相

【摘要】:《迷园》的两性关系与台湾企业主的真貌李昂是台湾小说家中对性描写最有兴趣的一位。十多年后,她又以《杀夫》怪异的性关系刻画而重新引起人们的注意。李昂最近出版的新作《迷园》,在这方面的成就无疑要超过《暗夜》。在我个人看来,《迷园》明显具有严重的意识形态的错误,以及艺术表现的疏漏。作为《迷园》故事主体的,是男主角林西庚与女主角朱影红之间的情爱纠葛。

《迷园》的两性关系与台湾企业主的真貌

李昂是台湾小说家中对性描写最有兴趣的一位。在早期的作品里,她特别关注高中、大学女生的性意识及性启蒙问题,并以《暮春》里的露骨描写而震惊文坛。十多年后,她又以《杀夫》怪异的性关系刻画而重新引起人们的注意。紧接着,她又在《暗夜》里布置了几场精彩的“黄色片段”,让“有心人士”大呼过瘾,并使得一些富于道德正义感的人大摇其头。

坦白说,李昂小说里的“色情”描写有些并非完全必要,至少在程度上可以稍微“节制”一点,因此很难避免“作怪”或“耍噱头”的批评。但是,李昂对于“性关系”的感觉确实有相当敏锐的地方,而且具有社会现实的基础,如果说她只以“大胆描写”而出名,那又太过于忽视李昂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长处了。

我个人认为,李昂近期小说最值得注意的,是她对台湾目前这种恶质的资本主义社会里特异的性关系的观察及体会。譬如,在《暗夜》里,她描写了一个在股票投机中充满了不安全感的男人如何在性的追求与沉溺之中找到心理的平衡。就文学表现而言,整部小说不一定完全成功,但李昂的某种敏锐感受却是不能加以否定的。

李昂最近出版的新作《迷园》,在这方面的成就无疑要超过《暗夜》。在我个人看来,《迷园》明显具有严重的意识形态的错误,以及艺术表现的疏漏。但是,这里面无意中反映出来的当前台湾社会的性关系及性问题则要远比《暗夜》来得深刻。因此,我想在这篇短文里集中地谈论这一问题,并从这里出发,来分析《迷园》所以在艺术上导致某种失败的原因。

作为《迷园》故事主体的,是男主角林西庚与女主角朱影红之间的情爱纠葛。从男、女主角社会地位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到《迷园》的浪漫传奇色彩。林西庚是白手起家的房地产大亨,凭着个人非凡的商业才干,他传奇性地崛起于台北商界,并成为台湾房地产业最受人瞩目的角色。至于朱影红,则出身于大名鼎鼎的“鹿城朱家”。自从清朝以来,朱家就是台湾最有名的世家之一,朱家历代在鹿城所经营起来的“菡园”是台湾园林艺术的登峰造极之作。菡园的主人这一支系(这是朱影红出身之所在)虽然没落了,但朱家的后代仍然有居于台湾当代财经要人之列的(朱影红应称之为伯父)。选择这样一对各有其显赫特色的男、女作为本书的“爱情”的主角,先天上就注定了这篇小说很有可能发展成浪漫故事。

事实上,李昂不但没有尽量避开这种诱惑,而且还有意地朝这个方向发展。这可以从李昂对于男、女主角的形象的塑造上看得出来。

在没有见到林西庚之前,朱影红一直以为他是个“矮矮胖胖五六十岁的商人”;现在,刚一见面:

她的确讶异于他的年轻,以及,出乎她意料的俊美。当他抬起头来回顾时,他倔傲甚且目空一切,他伟岸的身材却使他在人群中无可置疑的出众。(32页)

很显然,林西庚不但是富于才干的商业大亨,而且还俊美伟岸、目空一切,简直是台湾“暴发户”中的白马王子了。而他的“气质”,又更进一步地加强了这一形象,试看朱影红事后如何描述林西庚在初次见面时所留给她的深刻印象:

(林西庚)闲闲坐在一旁当主人,仿若他整个人大半仍藏在隐蔽的自身某处。也因而,林西庚整个人特有的那种阴色的低调,使这个传闻中有上百亿家产,不断与娱乐圈女性有绯闻的房地产大亨身上,仍留有一丝空间,一种与事业无关,仍对某些东西企盼的需求。

那片刻中我深切感到,眼前这成功的男人,与我一向接触到的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们,并不尽相同。尽管他成就非凡,但在他身上,还有着动荡的不完满,一种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不安定。是缘由着这不稳定的不自足,我深被感动并相信,在这个男人的成功中,仍容得下一个女人。(39页)

原来这林西庚,虽然以投机方式赚了上百亿的家产,却能够在唯利是图、唯色是图的台湾商界“出污泥而不染”:精神上仍然“不完满”、“不自足”,仍然需要一个真正的爱情,需要一个真正值得他去爱的女人。

而朱影红就是这样的女人,因为林西庚在初次见到她,并跟她跳过舞之后,就对她说:

你好像生在……生在上个世纪……你有那个时代的女性的那种安静……那种传统台湾女人的美德,像贞节、柔顺、有家教、乖巧……(46页)

这样的朱影红,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又在鹿城朱家的文化熏陶下长大,又留过洋,受过西式高等教育,集众美于一身,的确是商界“白马王子”林西庚所要寻找的最适切的“白雪公主”了。

对于这一“天造地设”的情侣,李昂又以一种极美妙的文笔“塑造”他们的“性关系”。在他们的初次共舞中,李昂如此地描写朱影红的感受:

从来不曾,我对一个刚认识几个小时的男人有如此强烈的渴求。过往我不是不曾为男子的美丽着迷,但绝不是像这片刻,我止不住自己心中酩酊的纵情渴望,这般想望着男人怀抱的感觉、抚触与重压。我告诉自己,我要的只是一种被满足,被拥有的渴望感觉,一种我自身无法独自完成的接触,一种只能经由一个男子的拥抱、抚触才能有的慰藉。(45—46页)

单独来看这一段,也许没有什么问题。朱影红所希冀的两性关系,虽然非常传统,但在某些脉络中来看,并没有什么值得批评的,甚至还可以说写得蛮动人的。但是,如果配合书中其他段落的描写来看,林西庚和朱影红的“性关系”就非常值得玩味了。

朱影红和林西庚交往一阵子以后,知道林西庚已经结婚,威胁着要跟他断绝关系,林西庚意外地答应。在临分手的那一晚,林西庚送她回家。

在他的示意下,她一向对他的屈从仍存在,她遵从的打开大门,来到院子里,任他牵引着她的手去抚触他。朱影红无甚意识的在他的指引下做被要求的动作,心中仍充满他即将离去的绝望空茫。倒是林西庚那般技巧娴熟的打开自身衣物,露出身体适当部位而能衣着整齐的站着,他的熟练与适当裸体的方式,令朱影红一阵惊心。

……朱影红从手中的抚触知觉男人的亢奋,并很快的一发不可收拾。那男性本能的强悍表达能力,一如熟悉的林西庚个性,迷惑与赞叹使朱影红低下头,珍惜的注视手中所有。

“好大。”

她迷乱的说。

……一双有力的手臂在她的肩头施予压力,她懂得他要的,弯下身来,迟疑中,他的手强劲的引导着她,终于她的唇触抚到它。

她原是蹲着,时间稍久她换转姿势,跪下正临他的高度,那双膝着地的跪姿加强他站立的雄踞气势,也引发出她一贯对他的屈服与屈从,她深被吸引并发出赞叹,他则坦然挺立,骄傲自许的说:

“这是男人最宝贵的东西。最好的武器,怎么可以轻易拿出来,拿出来一定要有用。”(90—91页)(www.chuimin.cn)

这是极精彩的一段,戴着有色眼镜寻找李昂小说中的“有力镜头”的人一定会感到满足。从文学表现上来看,这也是关键所在。有了这一段,林西庚和朱影红的“爱情关系”和“性关系”才终于得到清楚的界定。也因为有了这一段,他们两人的情爱纠葛所反映的当代台湾社会的问题也才明朗化。同时,就在这一段里,《迷园》的长处和缺陷同时都呈现出来了。

从前面所引那一段,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来,林西庚身上结合了中国传统的大男人作风,以及台湾社会成功的企业家那种自信而专横的性格。关于这一点,李昂在对他的性格的描写中常常有所暗示。譬如,林西庚曾对朱影红如此说:

作为一个台湾人,我现在觉得很骄傲。终于,我们也可以打国际电话聊天,我们也能坐头等舱到世界各地谈生意、旅游,接下来,我们会像第一世界国家,负担得起私人飞机。(78页)

这真是一副有钱就是大爷的派头,这样的大肆吹嘘与自我膨胀,事实上就是林西庚“倔傲甚且目空一切”的来由。而也正是缘于这种“目空一切”的自信,朱影红才会“跪倒”在他面前,不但习惯地去屈从,甚且着迷地崇拜。李昂不止一次地强调林西庚在朱影红身上所造成的这种气势凌人而又令人迷醉的印象,譬如:

林西庚因着朱影红在场微略的不安里,每使他更热切的炫耀着一切,他的决断、他的财势与权力,一切都恍若表演。但一当他真正得作关键性的决定,那关系着数十亿房地产的动向,他立即变得收敛和实际,整个人投入工作与思绪中,他显得阴鸷和深沉,他不仅忽略她在场,甚且全然遗忘她。(172页)

林西庚特有的这种台湾企业家的性格,李昂在另一个地方描写得更精彩而形象化。林西庚站在一片空旷的沙石地上,对朱影红得意扬扬地说:

在你站的这块土地上,我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台湾地标,一个台湾人的广场,像法国的凯旋门、香榭大道,美国的帝国大厦和第五街。只不过,具有台湾特色,有台湾的代表性。

这一次,连一向顺从而崇拜他的朱影红都忍不住对他说:

文化问题有时候很难,恐怕不光需要钱,还需要时间,慢慢的才有结果。

然而林西庚根本没有听进朱影红的话:

他站在深夜的夜空下,双脚微张开,稳稳踩在泥土地上,坚确、挺直的站立……随着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根长枝香烟,晴红火光一闪中,朱影红看到那原本在他颜面上添加几分文秀的眼镜,镜片后的眼光在深切思虑中一种冷淡、疏远的阴鸷神情(180-181页)。

这样的男人,让朱影红既崇拜、又害怕,不知不觉“轻轻的依向”他的胸怀。

事实上,这样的男人所追求的,只是以金钱为代表的权力欲。征服女人,对他来讲,也不过是他的专横、自信的性格的一种表现而已。试看他和朱影红之间第一次真正的性关系。

……耳边听得林西庚的声音,自得的,夸耀的在说:“看,我把你弄得很舒服吧!你一定没有这样被弄过。”

然后,以他一贯的开始说后便会再自动的加以解释的方式,继续道:

“我最近那方面不太行了,以前玩太多。现在只有在这上面下工夫……。”

迷离中朱影红挣离林西庚的怀抱,抬起头看到男人不见欲色的冷清脸容。(183—184页)

最后一句的形容(不见欲色的冷清)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这正如林西庚在投机事业中的冷静阴鸷——他真正在乎的是通过女人和金钱来展现他那种独我性格的权力欲。

朱影红在跟林西庚密切交往,以至后来结婚之后,逐渐感觉到了林西庚的这种性格。譬如,她一再地经验到,林西庚的性能力实在大有问题,他先是以另一种代替方式来让她满足,后来则常匆促地自她身上离去(朱影红怀疑林西庚是要让另个女人在他身下满足与呻吟)。很显然,并无异于台湾一般“成功的企业家”,他们在女人身上所想要表现的大男人的“强悍”,跟他们在企业中的“自信”,实在是一体的两面;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不是也恰恰足以表现他们的外强中干,表现他们过度自信下的心虚呢?

李昂作为小说家的最大长处是,她凭着直觉,掌握到了林西庚和朱影红的浪漫爱情故事无意中反映出来的台湾企业“帝国”的精神。老实讲,这是违反她个人的写作意图的。正如前面已经分析过,李昂本心是想写一则“浪漫传奇”,而且,她的野心还要更大,她想要通过这一则浪漫爱情来影射台湾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对李昂来讲,作为台湾文化的最后继承人的朱影红和台湾新兴资本家的林西庚的结合,意味着台湾发展的某种可能性。所以,她让林西庚出资替朱影红买回朱家的菡园(台湾文化的代表),并大肆修葺,这似乎象征了台湾文化在新兴资本家的精神的输入下重新“复活”的可能性。

因为有了这样一种意图,所以李昂一再美化林西庚和朱影红,企图把他们塑造成代表台湾的一对金童玉女。然而,在描写过程中,由于李昂艺术家敏锐的感受,我们却看到:作为台湾新兴资本家代表的林西庚(不要忘记,他是一个房地产投机商!),虽然在李昂的一再的粉饰下,仍然露出了他那粗俗、专断、自以为是的本质。

李昂也许已经意识到了林西庚的“缺陷”,所以,在小说的后半(尤其第三部),她越写越没有自信,于是,在小说结尾时,当林西庚和朱影红初次回到已经修好的菡园时,当天晚上,林西庚是真正的“无能了”。李昂并暗示,朱家可能绝种,不再有后代。这种“悲观”的结局,实在和整部小说所刻意渲染的美好的传奇色彩形成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

如果李昂不是一开始就存心要以浪漫传奇的方式来努力美化台湾新兴社会的一切,她很有可能写出一本清醒而富讽刺意味的台湾资本家小说。在现在的架构下,她主观设计的传奇色彩和她客观呈现的现实精神完全对立起来,掩蔽了小说真正的长处,实在非常可惜。

我个人读过李昂所发表的绝大部分的小说,却从来没有看到李昂像在《迷园》里一样,表现了一种与台湾社会的恶质倾向妥协的精神,居然如此大费周章地把类似林西庚的人浪漫化成“白马王子”。即使想要追求所谓的台湾自主性,也不可以如此的“不问是非”。要不是李昂凭着艺术家的直觉无意中所表现出来的“现实面”,她这部小说可能会因为意识形态的偏见而造成艺术的悲惨失败。意识形态与艺术表现形成这么大的差距的,如《迷园》这般,实在是个奇特的例子,值得我们玩味。

《联合文学》八三期,一九九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