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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小说中的性主题与现代社会

【摘要】:性与现代社会——李昂小说中的“性”主题李昂的小说并不全以“性”作为题材,不过,涉及“性”的无疑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性的禁忌与婚姻的成规,无疑是维持社会秩序极有力的支柱,因此,李昂以性的世界来与旧社会对抗,设想可说极为合理。进入大学以后,李昂小说中的性因素就完全不一样了。李昂选择了来自南部的大学女生作为主角,以她的纯真和对性的全无知识,来反映大学生的性问题。

性与现代社会——李昂小说中的“性”主题

李昂的小说并不全以“性”作为题材(最明显的例子是《鹿城故事》系列),不过,涉及“性”的无疑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而且,李昂最“有名”的作品,不论是早期的《人间世》、《暮春》,还是较近的《杀夫》与《暗夜》,之所以备受注目与争议,根本就是导源于其中所牵涉的性问题。因此,一般人把李昂当做“性”作家,并以异样的眼光去看她的作品,也就不足为奇了。李昂曾经很愤慨地说,有一些读者认为,她是以耸人听闻的题材取胜,故意写些特殊问题,以换取注意。这确实是难免的。在我们的社会里,一个年轻的女作家,花了这么多的工夫在作品里处理性的问题,如果不引起人们的注意,那才真是奇怪呢。

不过,反过来看,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竟然有这么一个年轻的、未婚的女作家,坦然地在她的小说里大胆地描写种种的性经验,也足见,我们的社会确实是在改变之中。无可讳言的,从一个封闭的农业社会,转型到工业的开放社会,性观念、性行为、性道德的转变,是非常重要而必须予以重视的问题。但是,我们却基于传统的禁忌,不愿公开地加以讨论。李昂敢于向这种禁忌挑战,无疑是有一些勇气,也有一些贡献。我们应该站在社会的和文学的观点,严肃地分析她的作品,看看她提出了哪些问题;看看她是否勇敢地面对问题,并努力以文学的方式加以表现;还是有意无意地逃避一些问题,以至于没有把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呈现出来,并且因此没有达到艺术上的成功。我相信,通过对李昂小说的分析,我们一定可以看到当前社会,以及当前文艺界的一些问题。

李昂最早的作品写于她的高中时代,一九六七年至六九年间。其时正是台湾现代主义文学的高潮时期,因此不难理解,李昂这些小说的特异形式:以卡夫卡式的诡异幻想故事,来表现加缪、克尔恺郭尔所谓的存在困境。这些故事常常显得冗长而混乱,让人如坠入迷宫之中,无法掌握其“寓意”。

但是,这些作品却仍然建筑在一些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这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高中女生,所表现出来的模糊的反抗意识。作者以奇异的幻想去建构一个陈腐、烦闷、呆板而不合理的世界,然后让小说中的主角对这个世界采取逃避、厌弃甚至反抗的态度。

对我们来说,最值得注意的是,使得小说中的主角之所以能够与那一个陈旧的世界对抗的主要因素是:性。在《婚礼》里,当主角面对着一个陈腐而空洞的环境时,他一直在想着一个时髦而充满诱惑的女孩。在《混声合唱》里,是一个邪恶的男孩子的吻促使女主角开始怀疑她一向所坚信的东西。而《长跑者》里的男子,则是因为无意中窥视到性的真相,而导致他最后被社会所判刑。另外,在《有曲线的娃娃》和《海之旅》里,主角则深受性的因素所困扰。

性的禁忌与婚姻的成规,无疑是维持社会秩序极有力的支柱,因此,李昂以性的世界来与旧社会对抗,设想可说极为合理。李昂说过,那时她正在阅读弗洛伊德的著作。不过,以一个高中生而能有如此体会,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当然我们可以了解,那是一知半解、囫囵吞枣式的。因此,作者不能把小说中的性因素完整地加以发展,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现代社会里,青年人以荒诞的性行为来作为一种反抗社会的表现,可说是相当常见的现象,也是非常值得小说家来加以探讨的。可惜的是,李昂在早期的作品里做了一些观念上的探索以后,就再也没有循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下去。如果她不改变方向,凭着后来较成熟的阅历,应该可以写出较好的作品。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说,从早期的小说开始,“性”就已经是李昂非常注意的问题。

但是,这并不是说,“性”在李昂的早期作品里已经居于主导地位。事实上,除了《有曲线的娃娃》一篇,在其他小说里跟“性”有关的部分并不多,虽然这些部分具有相当重要的象征作用。这也可以看出,对这时期的李昂来说,性还只是观念里的事物,并未具有实质的、现实性的意义。

进入大学以后,李昂小说中的性因素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时候的性,不再是从观念中制造出来的象征,而根本就是生活中的具体事物。性是小说描写的重点,也是小说的主题。

最能够看出,李昂有意把性变成小说的焦点,以便引起人们注意的,是《人间世》这一篇。李昂选择了来自南部的大学女生作为主角,以她的纯真和对性的全无知识,来反映大学生的性问题。女主角和一个对性有相当认识的男生在宿舍里发生性关系,但这一女生却不知避忌地把事情告诉别人,等到训导处知道以后,两人终于遭到退学与开除的命运。

李昂要攻击的是,家庭、学校以及整个社会,对性采取完全封闭的保守态度。但从小说的立场来看,《人间世》并不是成功的作品。女主角一点也不具有真实感,只成为李昂暴露“问题”的工具。不过,李昂以相当不妥协的态度来写这篇“问题小说”,却充分显示出她对大学生性问题的重视。

在我看来,李昂大学时代的“性”小说,写得较好的,可能要数《回顾》和《讯息》。《回顾》的主题是,高中女生性意识的觉醒。女主角就读于一所教会学校,生性内向。由于哥哥的关系,她认识了一些大学生。对她来讲,大学生的成人世界具有一种奇幻的吸引力。她在和他们交往的过程中,逐渐注意到人的身体,不论是女性或男性,都具有一种让她感到不安,但又觉得兴奋的美。她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注意着这一个成人世界,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窥视到哥哥与一个大学女生赤裸裸地拥抱在一起。在震惊之余,她有一种龌龊和罪恶的感觉。回到学校以后,她认识了一个“行为不轨”的女同学。她极想亲近这个同学,最后也成为亲密的朋友。但这位同学和男友来往的事又令她大感不安,并对这位同学产生强烈的排斥感,终于又和她疏远。整个故事是借着女主角的回顾日记叙述出来,女主角说,经由这一段回顾,她的心灵可以恢复到原来的安宁。

在这一篇“性启蒙”的小说里,李昂充分地掌握一个内向的高中女生的心理,让她的意识在朦朦胧胧之中感受到诱惑与冲突,但却从来没有让她把问题弄清楚。这种高明的心理呈现方法,是本篇之所以成功的主要原因。反过来说,《人间世》的失败就在于,李昂没有应用相同的笔法,深刻地描写那个南部女生在跟男友恋爱的过程中,心中所经历的种种转折。

传统的封闭式的性教育(或者说根本没有教育),和逐渐开放的社会,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在青年人的成长过程中所造成的困扰(夸张地说,可以是煎熬与痛苦),很少人正视过。李昂如果要攻击旧观念,要为新时代的大学生、高中生请命,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回顾》这篇小说的技巧,仔细地描绘现代青年在这方面的“命运”。这种“命运”可以是千变万化,甚至蕴涵了许多“悲剧”的。这个题材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惜的是,李昂只开个头,并没有继续探索下去。

在性觉醒的过程中,跟心理问题同等重要的是道德问题。关于这一方面,李昂在另一篇小说《讯息》里也有相当成功的表现。《讯息》里的小哥和女友含青曾有过一次性关系,但由于母亲的坚决反对,小哥未和含青结婚即出国念书。四年以后,小哥回国度假,知道含青仍然未婚,经过一段时间的迟疑和思索后,毅然决然地还是要娶含青。小哥现在已经知道,含青和他并不十分适合,但他心中一直觉得,如果他不娶含青,含青可能无法结婚,即使结婚了也不会幸福。含青也跟小哥的妹妹,即这篇小说的叙述者表示,自从她和小哥做了那件事以后,她根本不敢和别的男人结婚。叙述者把实情告诉母亲,母亲无可奈何,不再反对小哥和含青的婚姻。

也许有人会觉得,李昂把处女的禁忌过分夸大(尤其以现在的观点来看),但重要的不是处女问题,而是性与婚姻加之于人的沉重的责任感。小哥的不快乐就在于,他长期背负了这个十字架。作为叙述者的妹妹,虽然替小哥解决了问题,但她也感受到成长的压力,知道爱情与性不可等闲视之(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整篇小说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心理分析,如《回顾》一般,但从头至尾却弥漫了一股严肃的道德感。这种道德感让我们体会到这篇小说具有一种庄严气氛,因而存有某种敬意。

叙述者在说服了母亲同意小哥和含青的婚事以后,这样想道:

小哥虽然是为了负责而与含青结婚,但既然这是他的抉择。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减去他周围的压力,让他可以全然自己做主来决定。可是另方面来看,小哥会不会因他的善良,不够绝情与勇敢,反失去一辈子真正的幸福。他的决定只如同含青相信“不再是个处女结婚绝不会幸福”,或可能是一种错误的道德坚持。而果真如此,我企图做的帮助,岂不反加速他的不幸?也许妈咪的阻止往后才能真正对他有好处。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

李昂虽未能把这一段反省发展成一个可能的人生悲剧(这需要一个长篇),但那种严正面对问题的态度是不可否认的。因此我觉得,有时候小说家的真诚与严肃反而是更重要的,过分地在技巧上耍花招怎么样也不能弥补内容上的空洞与虚伪。

《回顾》与《讯息》证明,李昂对新时代的男女在面对新的两性关系所遇到的心理与道德困境,有相当的了解。凭着这种体会,再加上艺术上的努力与坚持,应不难使李昂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如果她能够以这种态度,持续地探索大学生的恋爱与性问题,并大幅度地加以表现,她一定可以在台湾小说界占一席地位。可惜的是,李昂好像并未全然了解这种探索的重要性,因此并未坚持这一道路,而走到其他方向去了。

在我看来,李昂大学时代的作品,真正跟她当时的心态契合,因而能让我们看到她这一时期小说的困境的,是《昨夜》与《暮春》。《昨夜》里的女子,基于一种失恋后的自弃心理,随随便便地就和仅见过一次面的男子发生性关系。她自己则解释,他们之所以在一起,是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那男子刚办完离婚手续)。《暮春》里的女子,由于同性恋而厌弃自己,想要在异性关系里找到自我,因而不断地和男主角在一起。在长期的尝试中,她一直不能感到性的快乐,终于在某一次的高潮后,她才能肯定自己的女性身份。

但是,这两篇小说的外在情节并不重要,它们只是无关紧要的框架,重要的是小说中的女主角的心境。真正说来,作为女主角生命核心的是,她的失落感。情节的发展并不会在读者心中造成多大的感觉,倒是李昂对女主角的心灵状态的描写相当引人注意(《昨夜》尤其如此)。因此我们要说,这是有关年轻人(在小说里是女孩子)“失落”的小说,李昂只是从她的观念里抓出性这样一个东西(可以称之为象征),认为靠着这个性,失落感就可以解除,而女主角也就可以找到自己。

何以说李昂的性只是观念中的“性”呢?李昂实际上是倒果为因。大学生所以感到茫然,因素当然不止一端,但无疑的,爱情与性是个主要因素。年轻人需要在情感生活中找到自我,失恋或没有恋爱也就造成“没有自我”,而有深沉的失落感。对他们来说,“性”才会变成“观念”。“现实”的性是在恋人身上,他们感受到的是诱惑、刺激、沉沦与罪恶。对他们来说,性是活生生的,而不是“救赎”这一类观念。

如果我们面对的是正在恋爱中的男女,或者敢于寻求性的刺激的男女,我们知道,他们有些问题,这些问题是小说家应该正视的。同样的,失恋的,或者没有恋爱经验的,或者根本不知道性为何事的,他们也有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必然跟性有或多或少的关联。小说家应该了解,对这些人来说,“失落”是果,青春期的种种问题才是因。而李昂却说,“失落”是个“存在”问题,我们必须用性的实验去解决。这明显是倒果为因,并反过来倒因为果。

当然,李昂的错误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当时的知识界正是以存在主义的方式来解释年轻人的失落问题,因而把这个问题的现实性掩盖住了。不过,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李昂凭她的直觉虽然可以感受到年轻人在性方面的心理问题和道德问题,却还是不能紧紧地把握住问题,而终于失了正轨。李昂正是在当时知识界的影响下,把大学生的现实问题解释成存在问题,才因此丧失了小说家的敏感性,才没有成为一个较好的小说家。

在李昂写《人间世》、《讯息》、《昨夜》、《暮春》的时候,台湾知识界的气候已逐渐在改变,“回归乡土”的呼声时有耳闻,而现代主义则受到越来越多的抨击。就在这种环境下,李昂同时也写了一系列性质截然不同的《鹿城故事》。这些故事可能是李昂到目前为止写得最好的作品,不过因为跟本文无关,只好略去不提。(www.chuimin.cn)

写完《人间世》系列与《鹿城故事》以后,李昂出国读书。从出国(一九七五年)到写《杀夫》(一九八二年),李昂在创作上似乎有一点犹疑、徘徊。她似乎不能决然放弃《昨夜》、《暮春》所表现的那种“失落”的主题,但又想写社会关怀的小说。在《域外的域外》、《苏菲亚小姐的故事》、《她们的眼泪》和《最后一场婚礼》里,她尝试挣脱自己的心理困境,去描写他人的世界。但是,《雪霁》、《爱情试验》、《转折》、《海滨公园》、《生活试验:爱情》各篇,却是《昨夜》与《暮春》的延长。

《雪霁》以下各篇爱情故事,不论情节有多少变化,基本核心仍如《昨夜》与《暮春》一般,是由于爱情或缺乏爱情所导致的女子的失落感。唯一不同的是,性的成分减少,爱情的成分增加。李昂对于这一类主题的偏好,不得不令人怀疑,她之所以在《昨夜》与《暮春》里采取存在主义式的解决方法,除了受知识环境影响外,恐怕也牵涉一些主观因素。因此我们甚至要说,主要是由于主观的心理困境,李昂才会沉溺在失落的主题中,而不能把《回顾》与《讯息》中所挖掘到的问题,继续拓展下去。

这样说并不表示李昂不能够写主观性质的小说。事实上李昂具有明显的抒情才华,这一才华在有关“失落”主题的爱情故事里,常常有精彩的表现。这就是《昨夜》、《暮春》和《雪霁》三篇并不缺乏可读性的主要原因。但是,把这种特质表现得最淳朴,丝毫没有造作成分的,恐怕要数较近的一个短篇《一封未寄的情书》。李昂曾以讽刺的口吻谈道,她的一个学生对她说,直到读了这一篇作品,她才觉得李昂可以是个好作家。这篇小说确实有相当感人的质朴与真诚,在李昂的作品里是极为特殊的。

但是,我要说的是,李昂如果要成为一个有社会意义的“性”作家,她应该尽量抑止这种主观成分,或者把这一主观成分客观化,并循着《回顾》与《讯息》的方向,去继续探索她所意识到的性所造成的心理问题与道德问题。这样,她才能写出她所谓的“伟大”小说。

李昂也许觉得,她在《杀夫》里已完成了这一工作。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表面上李昂终于摆脱了夹缠甚久的有关失落主题的爱情故事,并以一种客观的笔法来探讨女性被男性宰制的事实。但实情却是,李昂只不过是从一种明显的主观小说,摆荡到另一个貌似客观,其实是一样主观、甚至更为主观的小说类型中。

《杀夫》是一个非常主观的幻想故事,一点也不具有真实感。虽然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李昂写得非常认真,从文字来看,无疑是“精心雕琢”,但我们仍然不得不说,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而且败得非常的“惨”。

《杀夫》的男女主角,陈江水和林市,根本都不能算是“人物”,他们只能算是“机器”。在李昂的设计与控制之下,这两部机器每天只做他们分内该做的事。陈江水的任务是:杀猪,然后回家对太太施行性虐待,而林市则活该每天接受虐待,并在被虐待时高声尖叫。

在旧式社会里,完全不把太太当人如陈江水的,并不是没有。而如林市一般,很少在性行为得到快感的,我想也并不缺乏。但李昂却把陈江水和林市的“人性”完全抽掉,让他们成为纯粹的某一“观念”的代表。不管李昂对两人的客观形象的描绘有多细腻,只要不具有“人性”,人物就不成其为人物,而完全丧失了可信性。

在我看来,陈江水只有在跟妓女金花聊天的那一场景里,才像一个人,而林市也只有无意中听到阿罔官对她的批评时,才恢复了她作为一个人的本质。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一个证明:以细节性的描写所累积而成的象征,如果抽去了所有的人间性,小说也就不成其为小说了。

在《杀夫》里,真正具有人间性,而没有使小说完全丧失生机的,是阿罔官。这一个早年守寡因而饱受压抑的老妇人,以她尖刻的批评来弥补她生命的损失。在她身上,李昂描写了一幅可厌又可怜的旧式妇女的某一形象。在她身上,而不是在林市身上,我们看到备受压抑的女人的命运。如果李昂能够成功地把阿罔官扩大,使她成为另一部小说的主角,那么,她就算写了一部真正的女性主义小说。

事实上,李昂的《杀夫》究竟是不是从女性主义观点设计出来的小说,除了李昂本人,恐怕没有人能够回答。这样一部恐怖而怪诞的作品,从小说本身,实在很难“分析”出它的意义。我实在“看不懂”这部小说,也完全不能了解,李昂是在什么“居心”之下来写这一作品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本奇异的主观性的小说,是作者在完全脱离现实的情况之下所设计出来的,是一篇奇特的性的“狂想曲”。

《暗夜》就不一样了。这篇小说比较的“客观”,有相当的现实的基础。李昂说,有的朋友以为《暗夜》没有《杀夫》精彩。从写作上来讲确实如此,《暗夜》写得的确没有《杀夫》用心。但我认为,《暗夜》即使失败了,也失败得比较有意义,至少从方向上来讲,这种尝试是对的,而《杀夫》的基本设想,我觉得根本就错了。

《暗夜》是有关道德沦丧的故事,是在台湾这个特殊的拜金主义的社会里所发生的,以性的开放为表征的、道德解体的故事。在这故事里,李昂已经触及到一些值得深思的社会现象和心理现象,只是没有把这些现象加以发展而已。

这个社会的拜金主义,在这篇小说里是通过股票买卖这一方面去表现的。本书的主角叶原,有一次在未开盘前就到证券行等待。对于这时的叶原的心理,李昂有一段相当精彩的描写:

着意去避开眼前那巨大的一方方幽暗空无、尚无数字的看板,微略不安中叶原移动一下身体。前后已坐满人,大都见年纪,男女都显平常。叶原知道,真正的作手或大户,不常到这里来。会天天从早上九点开盘坐到十二点收盘的,都是些靠一点转手再转手的消息,作小额输赢的小户。他们投资于股票市场的精力与时间最多,却不见得常是赢家。

那持长存留、堵塞心头的气郁又回来。自己也许比这些守候在这里等待的人好些,可是对眼前看板上这一方方像深渊般的陷阱,仍少有自主与控制能力,更不用说操纵了。股市像其他任何行业的缩影,也许相较起来只有更坏,因为在这个靠消息抢时间差异先机与大笔资金运作的行业里,个人所能参与、主宰的,是可笑的微小。是谁用赌博来形容股市的?叶原抿着薄唇冷峻朝自己一笑,会说这样话的一定不懂得股市。赌博,只要不作弊,是或然率与机会的结果,没有人真正有能力控制全局,如果硬要说有,大概就是命运、运气这些至高无上的主宰。可是股市不然,操纵股市的绝大部分是人为的因素与力量,是有能力的人垄断一切而一般人少有机会。

这一段话写的虽然是股市,却把整个资本主义社会运作的本质呈现出来。每个人既不得不随着社会的流俗去追求金钱,却又感到,在这部少数人控制的社会大机器面前完全丧失了能力。由此而导出的“性”表现,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性无能,一种是在性方面肯定自己。叶原无疑是属于后一种。

叶原自己曾经想到,股票与女人之间有某种类似性:

是啊!那瞬息变动的股价,是怎样欢妙的刺激与吸引。叶原的双眼辉闪着光耀。那是一种加速血脉的振奋,唯一能比拟的,大抵只有女人,而且还得是初识不久的女人。

因此,叶原就把自己变成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唐璜”。但真相是:叶原愈是在股票买卖中感到紧张,他愈要在女人身上求得松弛,以取得平衡。更重要的是,当他愈在女人身上表现自己的能力时,他愈能够把股市中失落的自我寻找回来。小说里曾写到,叶原有一次到好友黄承德家,跟黄的太太李琳做爱。叶原在过程中,对李琳有一些要求。那一段恐怕很多人都会看成“黄色描写”,并对李昂的“大胆”表示赞赏。事实上那一段是必要的,我们因此才能看到,叶原是如何在性方面找到肯定。李琳比另一个女人丁欣欣老得多,但叶原在认识更为年轻漂亮的丁欣欣以后并没有和李琳切断关系,因为李琳“反应热烈”,而丁欣欣则若无其事一般,让叶原相当感到挫折。

叶原是一个非常值得挖掘的现代社会的“现象”,同样的,跟叶原有过关系的李琳和丁欣欣也是。李琳和丁欣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人。李琳相当传统,要不是他先生让她和叶原认识,并且不小心地让他们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可能还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妻子。但一旦她从叶原那里体会到肉体的欢愉后,她就变得非常的热情,让叶原这样一个老手都舍不得放掉她。不过,李琳还是有罪恶感的,当她不小心怀了孕而必须堕胎时,她极为恐惧自己会在堕胎过程中死去。对于李琳的罪恶感,李昂处理得并不怎么好,但她至少注意到,这是李琳这个人物应有的心理反应。

丁欣欣就不一样了,她是最典型的现代女性。她可以不太困难地就跟叶原在一起,因为叶原既有吸引力,而她的男友又在金门服役,她也有某种需要。她对性的反应是相当“自然主义”的,她承认人的需要,并坦然接受,所以她不会像李琳表现出那种长期压抑后的热情。她也很聪明,想借着自己的年轻貌美迷住留美的电脑博士孙新亚,并且因此找到一个更好的婚姻。当她知道孙新亚志不在此,而只想达到某种交易时,她也了解到孙新亚不想拖得太久,因此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以便替自己争到更好的留学机会。

李昂在这本小说所表现出来的最大优点是,凭她的直觉,她已掌握到台湾现代社会的三种典型人物:叶原、李琳和丁欣欣。但是,在创作上她显然没有充分的自觉,她没有让这三个人物在心中酝酿成熟,因此没能把三种个性的潜能完全发挥。而且,她也没有找到一个较好的情节架构,以便这三个人物的彼此关系,以及他们跟别人的关系,能够充分发展,也就是说,李昂找到了好材料,但并没有写出好小说。

李昂另一个大错误是,对于这个道德混乱的社会,她主观地设计出陈天瑞这个人物,想借着他来加以批判。李昂并不是不可以加进这个人物,但是这个人物的形象未免太僵化了。他对李琳的先生黄承德说,黄承德应该勇敢地站出来伸张道德公义,如果黄承德不肯,他就认为黄承德是为了不愿失去叶原在股票买卖上的助力,而宁可让叶原和他太太继续交往下去。那是一种观念的辩证,只让我们觉得可笑。事实上道德教训并不一定要讲出来。只要小说家真实地面对人生,并以真诚的态度去描写,道德自然就存在。以现在的观点来说,没有人会觉得《包法利夫人》是不道德的小说。陈天瑞这个人物又再度证明,李昂如果以“观念”去写小说,而不是以“感觉”去写,就会如《杀夫》一般,完全不能让人信服。

基于以上所说的两点理由,我觉得,李昂虽然对现代社会在性方面的病态发展有相当的敏感,但仍然没有把《暗夜》写成功。

最后,我想对全文的讨论作个简单的总结。李昂对性的处理有两种形态,主观的和客观的。在主观这一类型上,她以自己观念中的“性”去设计整篇小说的发展。譬如在《暮春》里,她相信女子可以通过她所谓的“性”找寻到自己,并获得救赎;在《杀夫》里,她认为男人完全是在宰制女人,女人只是男人的工具。在这方面,李昂的性观念往往是错误的,至少,她是以她的观念去驾驭人物,而使人物沦为工具。在客观这一方面,李昂对青年男女在社会转型期所碰到的性的心理问题和道德问题,有相当的了解,对现代社会的性混乱现象,也有某种程度的体会。她这方面的小说,如《讯息》、《回顾》、《暗夜》,不论艺术上的成就如何,都有其意义。李昂如果循着这个方向发展,并努力追求艺术上的完整,一定可以为台湾小说界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作品。

一九八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