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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台湾文学经验:吴晟诗中自我与乡土

【摘要】:吴晟诗中的自我与乡土一一九六二年,吴晟开始发表诗作,那时候他只有十八岁。应该说,在这四年里,吴晟并没有自外于当时的诗坛主流。[1]六十年代后半期,吴晟似乎是自我放逐了。一般人所熟知的吴晟的诗风,似乎在一九七二年开始发表《吾乡印象》诗辑时形成的。这里,吴晟的力量来自于出乎别人意料的绝对真诚的“自我”,类似于说出国王没穿衣服的小孩。这是吴晟花了十余年工夫逐渐形成的“自我”。

吴晟诗中的自我与乡土

一九六二年,吴晟开始发表诗作,那时候他只有十八岁(西洋算法)。从六二年到六五年之间,他总共发表了三十三首诗。刊登这些作品的刊物如下:《文星》杂志十首,《海鸥诗刊》五首,《野风》杂志四首,《幼狮文艺》四首,《蓝星诗页》三首,《葡萄园》诗刊两首(另三首各发表在一个刊物上,两首未注明发表处)。应该说,在这四年里,吴晟并没有自外于当时的诗坛主流。但在其后的五年中(六六到七○年),吴晟完全跟诗坛脱离关系,只在《南风校刊》和《屏东农专双周刊》发表作品,其间住诗刊》和《幼狮文艺》各刊登他的一首诗。[1]六十年代后半期,吴晟似乎是自我放逐了。

六二年至六五年的诗作,《吴晟诗选》只录了一首《树》(一九六三年)[2],但这一首却颇有意思,值得分析:

而我是一株冷冷的绝缘体

植根于此

——于浩浩空旷

哗哗繁华过后

总有春的碎屑,洒满我四周

而我是一株冷冷的绝缘体

不趋向那引力

亦成荫。以新叶

滴下清凉

亦成柱。以愉悦的蓊葱

擎起一片绿天

而我是一株冷冷的绝缘体

植根于此

纵有营营底笑声

风一般投来(3—4页)[3]

首行前无所承,却以“而我”开始,这是当时的流行句法。以“树”为题,且把树比喻成“冷冷的绝缘体”,也是当时风尚。第三节的“亦成荫”、“亦成柱”,感觉上好像是当时余光中式的句法。从命题、比喻到造句,都可以看出诗坛主流的影响。不过,如果从表现“自我”这一点来看,又似乎和将来的吴晟有所关联。

《吴晟诗选》的第二首诗《选择》(一九六七年)马上可以看出这一关联:

刻满霜寒的阔形面孔

不懂得随季候变换脸色

我不是一具善于取悦谁的玩偶

以为再洒点儿春的残屑

就能绊住我吗

我已背起行装,即将远行(5页)

这是全诗的第一节,除了“春的残屑”可和《树》中“春的碎屑”呼应外,语言更趋于朴实,吴晟的自我风格似已逐渐成形。下面是关键性的第四、五两节:

让栏栅里的华丽

旋转一扇一扇炫耀

让瘖哑了的声音

尖叫着丰腴的供养

且在冰凉的掌声里浮游

我已跨出脚步,即将远行

若你读到我孤独的足印

在一面扉页上的一小角

读到我伤痕斑斑的落魄

你尽管鄙笑我的选择

以笑声夸示你预言的灵验(6—7页)

按照这首诗的主题,吴晟大可套用当时流行的存在主义术语,题为“抉择”,但他却选用较为普通的“选择”。不过,诗中所下的决心是很明显的,他已决定不赶流行,走自己的路。当然,“在一面扉页上的一小角,读到我伤痕斑斑的落魄”,未免有些“孤苦”,以后的吴晟是不会说得这么白的。

一般人所熟知的吴晟的诗风,似乎在一九七二年开始发表《吾乡印象》诗辑时形成的。可以拿来和前两首作为对照的,我选了《例如》(一九七七年)这一首:

例如,看见某些人

以斑斓的颜彩

拼命粉刷早已腐朽的墙壁

常忍不住想告诉他们

那是没有用的,那是没有用的

例如,看见某些人

体面而高贵

却肆无顾忌掠夺别人的东西

常忍不住想大喊出来

捉贼啊!捉贼啊

例如,听见某些人

高喊着漂亮的口号,哄抬自己

常忍不住想揭穿

不要欺骗吧!不要欺骗自己吧

而你居然也学会

在脸上涂抹化妆品,粉饰自己

孩子呀!阿爸忍不住要告诉你

以真实的面貌

正视真实的世界吧(150—151页)

这首诗的前三节模仿民谣式的复沓、重迭,以加强效果,语言几乎朴实无华,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象喻,一般总以为没有任何技巧。像“以斑斓的颜彩/拼命粉刷早已腐朽的墙壁”这样的句子,有人可能还会觉得陈腐。但我觉得,“那是没有用的”、“捉贼啊”、“不要欺骗吧”这种几乎有点犯傻的实话,反倒可以戳穿到处可见的表演与伪善(也可以用到吴晟自己所选择的政治党派上)。这里,吴晟的力量来自于出乎别人意料的绝对真诚的“自我”,类似于说出国王没穿衣服的小孩。这是吴晟花了十余年工夫逐渐形成的“自我”。

与《例如》同年创作,却和《例如》形成有趣的对照的是《不要骇怕》,全诗五节,现节录第二、三、五节于下:

阿爸对世界有很多不满

却不敢向世界表示

只好向你们妈妈发脾气

阿爸不是勇敢的男人

阿爸对世界有很多爱

却不敢向世界说出来

唯恐再受到刺伤

只好以这种方式

向你们妈妈倾诉

阿爸是懦弱的男人

阿爸和你们妈妈,只是一对

卑微的小人物

生活这样辛酸而沉重

只有争吵争吵

发酵一些些甜蜜(145—147页)

前一首是以最朴拙的态度去面对社会与他人,这一首则反过来面对自己,能够用以批评别人的,同样也可以反过来批评自己,这是吴晟要求绝对坦诚所表现出来的“可爱”之处,它甚至蕴涵了一种特殊的幽默感

以上第一节以最简单的方式呈现吴晟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追寻“自我”的过程及其最终形成的面貌。从台湾战后文学的整体角度来看,吴晟的这一心路历程是非常独特,因而值得大力表彰的。

可以说,自纪弦于一九五六年宣告成立现代派以来,台湾诗坛(可以扩大应用到整个台湾文坛,或台湾文化环境)“追新”与“跟风”逐渐形成风气。许许多多的人热切地追求新的主义,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现在看起来,里面的浮华与虚伪是非常明显的,而当时却不自觉,以为正在从事一项严肃的工作。

当时台湾正在进行缓慢而稳定的现代化,教育体制上,追求民主与个人自由的理念,最容易得到青年学生的认同。可能当时普遍推行的联考制度,也加强了学生对自我成就的强烈欲求。总而言之,当时台湾出现了一种仿效西方个人主义的“自我”意识。

这种自我意识大概也只能在追求西方的现代新事物上得到满足。所以,较聪明的、才智较高的,人人不肯落后,大家争着捡拾报刊、杂志出现的新概念、新名词,以便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现在的年轻人应该无法理解当时青年学生的求知欲,因为求知正是走向新世界、走向有价值的自我的唯一一条道路。

如果一个人欲望较强、神经较敏锐,而又自觉在这条道路上正在成为一个落伍者,他会非常地痛苦。我觉得,七等生的小说正表现了一个失败的“自我”的自怜与煎熬。应该说,当时文坛到处弥漫着敏感青年的“自我”,因为大家都极需别人的肯定,也就是说,大家都拼命隐藏自己脆弱的一面。

除了七等生之外,陈映真、王祯和、黄春明也都有同样的内心挣扎,只是表现得不像七等生那么明显罢了。吴晟是诗人,不是小说家,但他的经历无疑可以和这几位稍微年长的作家相比较。最有趣的是,吴晟和黄春明一样,最后都“沦落”到台湾最南端的屏东(一个读屏东农专、一个读屏东师专),离现代文化的中心台北最远,而最后也都走上一条完全摆脱现代主义风格的创作道路。

吴晟最终成为一个乡村中学教员、乡下农夫和农村诗人的综合体,在当时的台湾文坛,应该是一个特例。父亲于一九六五年因车祸去世,大哥已到美国留学,所以,一九七一年他在屏东农专毕业后,回到家乡任教,并和母亲一同负担农作,是责无旁贷的。这样的经历,使他最终摆脱了现代主义的影响,形成自己独特的诗风。

从诗坛主流“沦落”到屏东农专,最后回到家乡当乡下教员兼作农夫,表面上吴晟成为现代“自我”的最大的挫败者,这好像是非常不幸的,因为他不得不从竞争的行列提前退下。但也因此,吴晟最终看到了这个自我的虚幻性,而完全自外于流行风尚。

不过,这个觉悟是有一个过程的。在《吾乡印象》诗辑中,我们可以看到吴晟挣扎的痕迹,试看《稻草》:

在干燥的风中

一束一束稻草,瑟缩着

在被遗弃了的田野

午后,在不怎么温暖

也不是不温暖的阳光中

吾乡的老人,萎顿着

在破落的庭院

终于是一束稻草的

吾乡的老人

谁还记得

也曾绿过叶、开过花、结过果

一束稻草的过程和终局

是吾乡人人的年谱(84—85页)

这里的“稻草”,是被世人所遗弃的,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但比“我伤痕斑斑的落魄”的“悲苦”稍好一些。又如《野草》:

我们是骄傲的

野生植物,嗯!我们是卑微的

野生植物

默默接受各样各式的脚步

任意践踏;默默接受

圆锹、镰刀、或锄头,任意铲除

我们的子子孙孙,依然蔓廷

……

阳光和雨水,甚至春风

啥人也不能霸占

宽厚的土壤,不需要任何照料

诅咒吧!鄙视吧!铲除吧

我们的子子孙孙,依然茂盛

……(116—117页)

这种稍嫌过度的骄傲,其实正如《稻草》的被弃心态一样,同样有一种心理上的无法自我满足。

《吾乡印象》诗辑,一直被视为台湾乡土诗的代表。我却觉得,它表现的,毋宁是一个失落的乡下小知识分子寻找自我认同的过程。这个过程,在《向孩子说》诗辑中完满结束。只要把前节《例如》和《不要骇怕》二诗拿来和《稻草》和《野草》对比,就可以发现,《例如》二诗具有《稻草》二诗所缺乏的镇定。应该说,自一九六五年以来的自我放逐,到一九七七年终于以自我形象的确定而告一段落。吴晟也因这一阶段的弃世(也被世人所弃)与重新自我肯定,而得以在台湾诗坛确立他的独特地位。

回顾这一阶段台湾文学发展,有一点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异。在台湾现代化的过程中,乡村与小镇所受到的冲击,远大于几个城市。大量的农村人口移向城市,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也一批批地出现。然而,在现代主义文学中,这样的农村几乎找不到位置。这种情形,在现代诗中尤甚于现代小说。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六七十年代,台湾只出现过一位有分量的农村诗人—这就是吴晟在战后台湾诗史上独特位置之所在。他—的地位,没有人可以用任何方式加以否认。谈(或选)台湾现代诗而不谈(选)吴晟,只能证明他的文学史观的极端偏颇。

一九七六年,《吾乡印象》出版,这是吴晟作品的第一次结集[4]:一九七九年,重新编选过的诗集《泥土》由当时最支持乡土文学的远景出版社印行;一九八○年,爱荷华写作班邀请吴晟赴美访问一年。这几件事代表了“乡土诗人”吴晟已在台湾文坛确立了他的地位。[5]

事隔二十余年,更年轻的一代恐怕对吴晟未必感兴趣,即使有人阅读吴晟,恐怕也未必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人那样的阅读法。大约几年前,有一位比我年轻得多的朋友,激烈地跟我争辩,吴晟的《蕃薯地图》写的是“台湾”。最终,我以苦涩的心情放弃了争论,因为我分明记得陈映真的《试论吴晟的诗》[6]引述过下列诗句:

是的,我们都令你失望

甚至令你感到羞耻

正如艰苦地养育我们长大的

中国的这块蕃薯土地

不能带给你光彩和荣耀(《美国籍》,一九七八年)[7]

听一听我们的江河,有多少话要说

探一探我们的山岳,蕴藏多少博爱

望一望我们的平原,胸怀有多辽阔

告诉你们不要忘了

这是我们未曾见过

却是多么亲切的江河山岳和平原(《晨读》,一九七九年)[8]

我认识吴晟较晚,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但到了九十年代中、末期,我已了解到,吴晟的想法一直往另一边偏过去。因此,我们不能责备吴晟在《吴晟诗选》中不选这些诗作。我只能借着这一件事来讨论吴晟的“自我”与“乡土”的关系。

按照我个人在七十年代对“乡土文学”的理解,它至少有两个含义。一、立足于自己的土地,吴晟上列两首诗表达的就是这种感情。二、站在这块土地上的广大民众的这一边,所以,吴晟也曾以坚定的口吻这样说:

因为你们身上沾满了泥巴他们竟说,你们是肮脏的因为你们不会说bye bye他们竟说,你们是愚笨的因为你们的粗布衣裳和赤足他们竟说,你们是粗俗的……孩子呀!无论他们怎么说阿爸确信,你们是最干净的孩子阿爸确信,你们深深的凝视最动人阿爸确信,你们朴素的衣着最漂亮……(《阿爸确信》,一九七七年)[9]

这一首诗《吴晟诗选》也未选录。《诗选》中当然也有类似的诗作,但都不如这一首讲得堂皇而正派。

如果我们把“乡土”“确定”为某一块具体的土地(这跟“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不同),并且要为这块“土地”的“自主性”而奋斗,这样的说法明显和七十年代的一般理解有极大的差距,而且会和原来的理解产生矛盾。这是我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许多台湾知识分子的改变大惑不解的原因。“思想”是可以改变的,这应该承认,但如果可能这么快就变过来,而且一点也不感到矛盾,那么,“思想”这种东西也未免太“轻”了。

吴晟是“慢慢”变的,他如何变,为什么会变,我不知道。但他从美国回来以后,曾“沉沦”过一阵子,他曾坦白地承认过:

自爱荷华归来不久,曾几何时,我竟一步一步陷进以往我最不能苟同的生活方式,且越沉溺越深,对文事非常失望、对自己非常灰心,对纷扰的世事非常厌倦。下班之后,不是和一些乡友吃吃喝喝,便是坐近牌桌,不再热心教育、不再关注社会,浑浑噩噩无诗无文。

多少个深夜,你独自骑着机车四处找我,将我从酒桌、牌桌边带回家,泪眼汪汪的规劝我,甚至也曾越说越伤心而出手打我耳光,仍打不醒我的迷醉,挽不回我的振作。(《期待》)[10]

吴晟曾跟我讲述过在美期间的一些事,我也许可以据此稍加揣测,但也纯属揣测,不能行之于文。总而言之,吴晟终于“变成”另一个样子,我以为他变得“褊狭”了,这对他的文学创作的敏感度明显造成不利的影响。

为什么说,把目光“确定”在一块具体的土地上,会让自己的视野变得狭窄起来呢?因为,为了这个“确定”,“能不能建立自己人的政权”就成为最关注的焦点,从而减弱了、甚或抹灭了本来该有的同情心。如果我们确信,“泥巴”和“赤足”无损于人的尊严,为什么这一标准只适用于某一块土地上,而另一块土地上的同一种类的人就是类似“垃圾”或“蟑螂”的东西[11]?同样的,如果我们可以责备一个台湾同胞为了台湾“不能带给你光彩和荣耀”而想成为美国人,我们怎能为了“中国”“不能带给你光彩和荣耀”而拒绝承认自己和中国有过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任何人拒绝再当台湾人或中国人,那是他的选择,我们不能说什么;但如果他说,因为台湾或中国太过贫穷,太过落后,让人感到难堪,我们虽然不能制止他的选择,但我们有资格“鄙视”他,他应该算是势利眼吧,我们也不想跟他交朋友。

不论如何,吴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曾经有过长期的心理挣扎。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从一九八○年初,由于诸多因素,我的诗创作锐减,而后几乎完全停顿。”经过长期的努力,“直到一九九六年,新的组诗《再见吾乡》才经营完成。”应该说,吴晟自觉的努力是应该让人佩服的,因为他还很认真地想当个诗人。但当我怀着期待读完他送给我的半是手稿、半是剪贴稿的影印件时,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所以我要写一篇评论稿的承诺无法兑现。

《再见吾乡》主要是关于台湾这块土地的,关于土地的破坏是这一组诗的中心关怀点。现在把其中两首诗节录对照于下:

即使往昔那样贫瘠

营养不足的年代

我们的稻穗,至多不够饱满

何曾遭遇什么不妊症

如今不时炫耀富裕饱嗝

我们的千顷稻作

未成熟竟已纷纷枯干

这有壳无实的稻谷,如何收成

……

更惊心的是,并入不适用耕地

也许正符合农家心愿

趁机将稻穗不妊症

变更为有壳无实的繁华(《不妊症》,220—221页)

如果我委婉诉说

一畦一畦平坦如镜的水田

如何认真繁衍

绿叶盈盈 稻穗款摆自给自足的饱满你愿意倾听吗

如果我激烈表达

工业毒水肆虐的水田(www.chuimin.cn)

如何伴随蔓草 丛生忧伤丛生稻作快速萎缩的梦魇你愿意倾听吗

……

啊,滔滔信息喧嚣扰嚷

各有眩目招摇的音调我该寻求怎样的发声

才有谁愿意倾听(《谁愿意倾听》, 241—243页)

我觉得第二首比第一首好,第二首的语气是“气愤的”,比较有感情;第一首是“讲理的”,因为感情不明显而觉得都只是“词句”。但在《再见吾乡》里,第一首的风格是“主调”。

在这个系列里,我认为最好的是下面一首:

写诗的最大悲哀

不在于困苦思索

不在于寤寐追求

不在于字句的琢磨

……

写诗的最大悲哀

不在于直接逼视人生的缺憾

又无补于现实

不在于必须隐忍人世的伤痛

压缩再压缩

……

那,写诗的最大悲哀

也许是除了写诗

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

可以对抗生命的庞大悲哀(《写诗的最大悲哀》, 225—227页)

这首诗所以感人,是因为吴晟不再企图“肯定”什么,而只是写出他的悲哀。相反的,其它的诗作不过是借着“关心”这块土地来表现他的“肯定”这块土地,这是一种“变相”的表态,所以写不出真正的感情来。

为了和《再见吾乡》加以对比,我们可以再对《吾乡印象》稍加回顾。《吾乡印象》里我认为最好的两首诗,在一般的评论里很少看到别人引述过。第一首是《兽魂碑》(一九七七年):

吾乡街路的前端,有一屠宰场,屠宰场入口处

设一兽魂碑——

碑曰:魂兮!去吧

不要转来,不要转来啊

快快各自去寻找

安身托命的所在

不要转来,不要转来啊

每逢节日,各地来的屠夫

诚惶诚恐烧香献礼,摆上祭品

你们姑且收下吧

生而为禽畜,就要接受屠刀

不甘愿甚么呢

猪狗禽畜啊

不必哀号,不必控诉,也不必

讶异——他们一面祭拜

一面屠杀,并要求和平

他们说这没甚么不对

不必哀号,不必控诉,也不必

讶异——他们一面屠杀

一面祭拜,一面恐惧你们的冤魂

回来讨命;猪狗禽畜啊

魂兮!去吧(《兽魂碑》,130—132页)

这是从温顺认命的农民身上所感受的人世的不公。扩大来讲,难道在那些为了几万元、十几万元而全家烧炭自杀的人身上,我们就看不到这些“猪狗畜”的命运吗?另外一首是《狗》(一九七七年):

传说,狗在子夜厉叫,必有甚么事将临——

你们也有不知怎样排遣的寂寞吗

你们也有不知怎样抗拒的恐惧吗

你们也有甚么发现

急于警告吾乡的人们吗

汪!汪汪!汪汪汪

深夜里,你们隐忍不住的叫声

一声比一声焦急而凄厉

徒然扰乱吾乡的沉睡

一切,不都安静无事吗

除了你们的叫声

一切,不都安静无事吗

多疑多痴的你们,也去睡吧

安安静静睡你们的吧

你们到底担心甚么

你们到底望见了甚么

那都只是莫虚有的幻影啊

不要再叫了

你们隐忍不住的叫声

徒然惹人厌烦(《狗》,133—134页)

吴晟在写这首诗时,到底在想什么,我可以推想得到。但是,把这首诗放在二十、二十一世纪之交,大部分台湾人都感到满意的时代,仍然可以产生震撼的效果。如果我们要说,吴晟这首诗是为了警示他的“台湾人”,那未免太离谱了。但是,这首诗仍然可以抽离他所创作的那个特殊年代,而仍然让人感动。

这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吴晟和九十年代的吴晟的区别。那时候,他“立足”于农村与广大农民,所以敏锐地感受到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本应该感知的东西。相反的,当他感到自足,从而用一块土地来死死界定他的“自我”时,某些东西也就消失了。

去年(或者前年),吴晟发现他得了癌症,开刀状况良好,没有立即的死亡的威胁,但是,死亡的阴影多少还是笼罩在他的心头上。他寄给我一些诗稿,包括已发表和未发表的,我都仔细读了。我们来看其中两首:

暮色微暗,不觉掩上桌面

掩上正在阅读的这册厚厚大书

字迹辨识稍感吃力

才阅读了几页呢

有些字句曾仔细咀嚼

似乎有所领会

多数匆匆掠过

含意不甚理解

倒是行句之间

不时波动的山水景致

如在眼前

不时牵扯的人情义理

深入肺腑

趁还有些微光

再读上几页吧吧

也许只有数行 散句

虽然懊悔错过太多

而有些急切

只能这样了

反正厚厚一大册

未及阅读的

永远 多得太多

当黑暗全面笼罩

不得不掩卷

无须惊讶叹息

只是悄悄终止阅读(《趁还有些微光》)

傍晚在自家小树园

日常休憩,静看叶片谢幕前

最后的舞姿

又如流连依依的挥别

偶有一截枯枝

啵一声掉落

躺卧在铺满落叶的地面

我仿佛听见

辞行的喟叹、非常轻

拿起竹耙,扫成推

像例行性清扫逝去的日子

抬起头,落叶回旋又纷纷

才正要轻吁出声

赫然发现,枯枝

是新芽萌发的预告

每一片落叶,轻易松手

都是为了让位给新生

如同逐年老去的我

在每一张童稚的面容

焕发的青春里

找到生命延续的欢欣(《落叶》)[12]

第一首以读书来暗喻阅世:已经尽力了,看不到的也无需遗憾,不能了解的也就算了,比喻非常自然,语气非常平静。第二首是对自然循环的认识,最难得的是他体会到的“生命延续的欢欣”,也是以极端的平静叙述出来。

凭良心说,我读了这些诗,颇为难过,递给太太看,她看了前面几首,也说好。后来,我想起还有一份未发表的打字稿,就看到了几近完美的《凝视死亡》:

      凝视死亡

——回应吴易澄

一组晚年冥想,凝视死亡

未必准备就此终老

只是重新调整

如何面对生命

竟引起你热切响应

你自言实习医生的日子

见过许多生死来去

已有些麻痹

这组诗篇却牵动你

潜藏的困惑

其实,我只是顺应寻常的历程

无意塑造什么典范

每个生命都在各自完成

某种使命与意义

而我们将双眼的凝视

继续转化为诗句

就是不断调适,与世界的冲突

寻思可以留下些什么

或者,不该留下什么

凝视死亡

就是凝视生命

或许有些悲伤

更多是期许自己

还有梦想要实践[13]

这首诗差不多已达到吴晟诗艺的高峰,整首诗就像听吴晟在讲话,但文字既朴实,又简练,完全没有赘字。更重要的是,吴晟说出了,在长期艰困生活后对生命的体会。“转化为诗句/就是不断调适,与世界的冲突”,这就是真正的“自我”。“自我”不可能是“凝固”的,更不可能靠着一片什么神圣的土地来加以“界定”,而是在“与世界的冲突”中,“调适”出来的。是癌症让吴晟想起了死亡,从“凝视死亡”中,吴晟重新“凝视生命”。既然是生命,就要对自己有所期许、就觉得“还有梦想要实践”。能够把自我生命的发展说得这么好的诗句,恐怕也不太容易找到了。

很高兴吴晟又找回了那个原来的“自我”,既谦卑、又不怕受到挑战的自我,既不“从俗”、也不刻意“不从俗”的自我。把这样的心灵不断地加以充实,吴晟肯定还会写出许多好诗。他有机会成为五六十年来台湾最好的诗人。

二○○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注释】

[1]以上均据《吴晟诗作编目》,见《吴晟诗选》,291—294页,洪范书店,二○○○年。

[2]以下凡是在诗题之后注明的年数,表示该诗发表时间。

[3]以下所录吴晟诗作,均引自《吴晟诗选》(洪范书店,二○○○年),随文注出页数。

[4]一九六六年吴晟曾经出版过一本诗集《飘摇里》(中国书局)。

[5]一九七五年余光中在《从天真到自觉》一文里说:“只有等吴晟这样的作者出现,乡土诗才算有了明确的面目。”(见《青青边愁》,125页,纯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七年)由此即可见出,当时文坛对吴晟的看法。

[6]原刊《文季》一卷二期,一九八三年六月。收入陈映真《孤儿的历史 历史的孤儿》,远景出版社,一九八四年。

[7]《吾乡印象》,117页,洪范书店,一九八五年。

[8]《向孩子说》,70—71页,洪范书店,一九八五年。

[9]《向孩子说》,7—8页。

[10]《吴晟散文选》,198页,洪范书店,二○○六年。

[11]“垃圾”、“蟑螂”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少反中国的文章,针对中国人的用词。上个月,我在卡拉OK店又再一次听到,一个台独派说出了“蟑螂”这个词。

[12]《联合文学》二百四十六期,68—69页,二○○五年四月。

[13]打字稿,似尚未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