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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台湾文学经验:自卑、自怜与自负

【摘要】:自卑、自怜与自负——七等生“现象”一七等生……——七等生《致爱书简》这两段话来自不同的脉络,但并列在一起,却天造地设地形成了一次生动的对话,这对话透露了七等生“现象”——七等生大量的写作产品,以及七等生独特的读者群——的“秘密”。七等生所没有想到,或者想到而未说出的是,师范教育的另一严重“后果”。七等生的读者群是一个私密性的小团体,是没有组织但却具有强烈共同“信念”的一群人。

自卑、自怜与自负——七等生“现象”

七等生……永远那么忧悒,永远为我们创造着午睡时的梦魇一般的世界。好在我们有了七等生,否则我们这种无由排遣的烦闷会逼得我们去自杀呢。——魏仲智(七等生的读者)

而我,本是一个拙笨又不幸的人,却转变成为单薄孤独的你的支持者;我由弱化勇,只因我们同处在生命之中。

——七等生《致爱书简》

这两段话来自不同的脉络,但并列在一起,却天造地设地形成了一次生动的对话,这对话透露了七等生“现象”——七等生大量的写作产品,以及七等生独特的读者群——的“秘密”。七等生和他的读者同处在他们所隶属的生命之中,七等生借着不断地写作来为自己生命的困境化险为夷,而七等生的读者则通过阅读七等生的作品来纾解他们自己的危机。七等生和他的读者,虽然采取了写作或阅读的不同方式,但他们生命的基本内核却是相同的。

七等生的写作导源于生命的不幸与卑微、困窘与屈辱。他的父亲原是海边一个小镇的公务员,因个性的特异而在光复初期被人解除职务,从此全家陷入长期的贫困之中。我们可以从七等生对于父亲的回忆,看到他年幼的心灵如何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为特殊的形态:

因为时代的阴影,造成年幼的我与我父有些敌意和疏远。他在我记忆的黑幕中显现的是一个忧患的形体,他高瘦的身躯和脸上痛苦的眼神,以及他在病魔的缠绕之下的挣扎扭曲的情态,我常常为此而逃到无人的角隅去独泣。(《当我年轻的时候》)

父亲形象的不彰,无疑暗示了自我认定的曲折与困难。

因为家境的艰难,七等生不得不为了公费而进入台北师范就读。被迫走上这一条路,等于是在七等生已经形成的性格上抹上更深的色彩。早期师范教育那种极端保守而不合理的作风(参见《跳出学园的围墙》),使得苦闷至极的七等生,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姿态来加以反叛。结果是,因此被勒令退学。以后虽然由于某一老师的讲情而复学,但随后却又因另一老师的刁难,不得不重修某一主科,而延迟一年毕业。这些遭遇,当然会在七等生敏感的心灵上留下深刻的印迹。

关于这些,七等生是清楚自觉到的。七等生所没有想到,或者想到而未说出的是,师范教育的另一严重“后果”。他没有成为“大学生”,因而在前程上就变成“次等青年”。很少人能够了解早期师范生和大学生对比的辛酸。许许多多的师范生只不过因为家境的贫寒而不得不提早选择公费,在资质上来讲,他们却未输给将来的大学生,然而环境却把他们的“次等”发展(相对于大学生的“头等”)安排好了。身价的“卑微”,以及对于这种卑微的不甘,更加强了七等生在自我肯定上的艰难。

于是我们看到,七等生在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偏僻的九份矿区去当小学教员,在孤独之中去面对那不可知的前途。在小说《精神病患》、《复职》和《迷失的蝶》中,七等生相当程度地描述了这一段苦涩的日子。但把当时的心境说得最为鲜明的,恐怕还是要数那一篇自述文字《当我年轻的时候》。七等生说:

当我年轻的时候,非常的寂寞和孤独。那是十七年前,我年纪二十三岁时。已经在矿区九份当了两年的小学教师,没有异性朋友,没有什么值得安慰我心灵的事物。夏季我徘徊于山下瑞滨的海滩,赤裸地暴晒在波浪排向岸沿的岩石之间的小沙湾,或潜入清澈透蓝的深水里,探寻水草与游鱼同伴。那时我的心在海洋上的空际鸣响着,想呼求什么与我在这宇宙自然结合,但我很愚蠢,找不到方法将我献出和迎取。

这是一个“次等青年”在远离文明城市的偏僻矿区里,对自我生命的呼求。当然,他找不到可以和自己结合的东西,他既无法献出,也无法迎取,他唯一的自赎之道就是:写作。

但是突然我意外地发觉我能思想,那是三月,我能知道我长期的禁锢和忧郁,我像有另一对眼睛看到我过去的形体,它在时间的流动里行走,我清楚窥见到那行走的阴沉姿态。

对于七等生来讲,在刚开始时写作不是一种志业,不是一种自我肯定的方式,而是一种自我拯救。是把敏感的心灵在长期的郁积之后所沉淀的东西清除出去,是在寂寞与孤独之中的自我倾泄与自我呼求,以此来获得暂时的舒坦。所以,他说:

我的写作一步一步地在揭开我内心黑暗的世界,将我内在积存的污秽,一次又一次地加以洗涤清除。

写作作为实际生活的一种代替,作为一种无可诉求的诉求方式,作为生命的不得已的显现方式,在七等生的另一篇散文《致爱书简》里,说得更是凄婉动人:

我是如此单薄孤独,没有一丝旁的助力,能使我鼓足勇气坚持我的立场,因此就陷于颤抖和气愤,使我的情绪升达到无比的复杂的悲哀。我的幻想无止境地朝着生命的哀愁扩展,我需要(在现实中无助力的情况)爱情的抚慰,并且是祈求最无条件的温柔的服侍,让怯懦的身心得到安宁……即使要我放弃拥有一个写作的艺术家的名衔的虚荣,我宁择现实中的爱和温饱的生活,就像一个僧人多么欲望再恢复为俗世人,就像一个涉急流的人多么希冀彼岸有一只伸出来搀扶的手。我生存一日,便对这种爱情的企望永不断念。

长期的写作使七等生发展出另一种艺术观,这种艺术观以偏执的方式片面肯定艺术的独立而崇高的价值。但是追源溯始来说,我们必须认清七等生写作活动的最初的驱动力,只有从那里,我们才能真正了解七等生的作品,了解七等生作为一个作家的独特性,并了解到,即使他的作品毫无文学价值(这当然不可能),作为一个“现象”,他和他的作品在近三十年来台湾社会文化的变迁中,仍有其特殊的意义。

这一意义可以从七等生独特的读者群看得出来。对很多人来说,七等生的作品是nonsense,丝毫没有阅读的价值。但对另外一群人来讲,七等生却是某种“精神上的救星”(刘绍铭语)。七等生的读者群是一个私密性的小团体,是没有组织但却具有强烈共同“信念”的一群人。他们对于自己的救星与信念,极为严肃而坚定地护卫着,不容他人加以批评,加以侵犯。

我们不知道七等生这样的读者到底有多少,但我却相信,这种特殊的作家和他拥有的特异的读者群,是台湾某种社会现象的反映。为了说明方便,我想把台湾的知识界分成两部分,即上层知识分子和下层知识分子。上层知识分子是在台湾工业化早期较早都市化、较早接受现代文明,因而在发展上站在一个较有利地位的人。比较来讲,那些起步较晚,发展上较不利的人,就是下层知识分子。举几个明显的对比来说,早期的大学生之于师范生,外省青年之于本省青年,本省都市化的青年之于穷乡僻壤的青年,在这三项对比之中,前者常发展为上层知识分子,后者常沦为下层知识分子。社会的现象当然极为复杂,不容我们以几条公式加以分析。我所要指出的是,在台湾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由于客观环境的影响,有些知识分子的成长与影响是要比另外一些人艰难得多。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陈映真、黄春明和七等生的命运在刚起步时是有一点类似的,他们都是陈映真所谓“市镇小知识分子”,但以后的发展就不一样了。陈映真早年的生活也是苦涩而卑微的,这从他早期的小说就可以看得出来。但后来他进了大学外文系,逐渐地汇入现代都市文化的主流之中。黄春明则是一个比较“素朴”的乡下人,他以一种“自由自在”的方式肯定乡下人的特长,在都市中虽然无法免掉羞涩与卑微,但他始终没有丧失乡下人那种相对于都市人的“自信”。七等生对于自己身份的敏感近于陈映真而不像黄春明那样“混沌”。问题是,陈映真“上升”了,而七等生仍停留在原地打转。相对于陈映真和黄春明,七等生可说是下层知识分子的“典型”:他的出身限制了他的发展,他的敏感让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使他对社会产生深刻的敌意,从而把自己从社会割离出来,把自己封闭起来,然后在自己的思想意识所建造的哲学王国之中自封为王。七等生是下层知识分子的“极端发展”,他成为这些知识分子没有出路之中的一种“出路”。他是他们的主观的代言人,是他们主观世界的“精神领航人”。这是我所了解的,七等生和他的读者的“秘密”。

我的每一个作品都仅是整个的我的一部分,它们单独存在总是被认为有些缺陷和遗落。写作是塑造完整的我的工作过程,一切都将指向未来;我虽不能要求别人耐心等待,但我有义务借解释来释清一些误解。      ——《离城记》后记

至于想在文字中去捕捉特定的涵义,实在“枉费心机”。真正属于优秀的好作品,除了被察觉到作者心脉的跳动外,再没有其他更重要的意义。      ——《我爱黑眼珠》序

前面已经说过,七等生写作的动力是生活的不能满足;写作成为生活的代替,成为生活的不得已的显现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写作是一种自我记录、自我省察、自我塑造的过程。所以归根结柢来说,所有七等生的作品综合起来,就是他心灵的自传。而对七等生来说,心灵就等于他生命的全部,心灵的自传也就是他一生的自传。

这样的写作方式所引起的问题,在前面两段引文里已经透露出来。七等生要求读者,除了察觉他“心脉的跳动”外,不要去追索作品的特定涵义。而且,他“心脉的跳动”要就所有的作品来观察,每一篇作品单独来看都是不完整的。七等生不敢要求读者“耐心等待”,等他未来在作品中终于把自己塑造完成。但作为他的批评家就非常的不幸了,因为七等生要求他们“明白作者的真正成长历程”。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七等生对他的批评家所提的要求是正当的,但批评家是不是也可以提出反问说:七等生先生,你有没有把你的心路历程写得一清二楚?如果七等生不以批评家的解释为对,而要另加说明,批评家似乎也可以说:对不起,七等生先生,你的作品好像没有把这个意思表达清楚。

为了对得起七等生先生,也为了尽到一个评论者应尽的责任,我把七等生的十三本小说集(从《白马》到《老妇人》,未计入《耶稣的艺术》),配合着七等生所亲自编列的写作年表(见旧版的《白马》与《情与思》,及张恒豪编《火狱的自焚》),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一遍也许还不够,但凭着这一遍的经验(以及以前零零星星阅读的印象),我却觉得,七等生早期的写作方式跟写作观念可能有问题。

七等生曾经谈到他独特的写作方式,他说:

作为一个现代文学的写作者的我啊,早就鄙视那浮表的事件的记述的不能共鸣的事实,这使得我必须把心灵演化成形式,用幻想做内容直接来感应你,当你接住我的传播的感应时,能使你从我的幻想再恢复到现实,那么你看到的将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单独的特殊遭遇,而是生命的你也同样会遇到的普遍事实。(《致爱书简》)

这一段话把七等生的写作理念表达得相当清楚,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来讨论七等生早期作品(一九七四年写《跳出学园的围墙》之前)的一些问题。(www.chuimin.cn)

七等生的早期作品,基本上是以幻想的方式来表达他所谓的生命的“普遍事实”,他说这是“把心灵演化成形式,用幻想做内容”。这当然是受卡夫卡影响。而自从刘绍铭把这种作品称为“寓言”,并获得七等生本人的首肯以后,这种看法早已成为批评界的常识。问题是,大家的焦点都放在“如何解开寓言的涵义”这一点上,而很少人问:这是否是成功的寓言?而且,似乎也很少人去比较七等生的幻想故事和卡夫卡的不同。

如果跟卡夫卡的故事相比,我觉得七等生的作品明显具有两大缺点,即缺乏生动的细节描写和精心设计的结构。说到细节描写,我想读过卡夫卡的《蜕变》的人,对于男主角变成一条大虫的情景,极少不留下深刻印象的。很多人都认为卡夫卡是在写“幻想”故事,但很少人留意到卡夫卡的“幻想”是通过精细生动的描写来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的。卢卡奇说,卡夫卡具有伟大的写实主义作家那种选择适当细节的才质,能够以极简洁的描写来唤起人们的幻觉。如果没有注意到这点,而只漫无限制地“发挥”卡夫卡的幻想成分,那就完全误解卡夫卡艺术的特质了。

作为对比,我们可以去读一读七等生寓意较为清楚的短篇小说,譬如《僵局》一书里的《争执》和《灰色鸟》。在那里,我们看到七等生把一些“平常”的“人生真相”以一种较怪异而别扭的方式述说出来,却说得一点也不动人,那里面的描写毫不令人感到兴味,只觉得做作。那真是为幻想而幻想。如果采取平实的说故事的方式,我想更能够让人得到七等生要人感觉到的“普遍事实”。

在七等生的早期作品中, 《AB夫妇》的细节处理可能最为成功。整篇小说的主要部分是A在寂寞荒芜的空室中捕捉白壁上那只丑恶的八脚。A以虐待狂的方式玩弄八脚,让八脚把自己的脚一只只地丢掉,而A则狞笑地欣赏它残伤挣扎的情状。在这一连串穷极无聊的恶作剧中,A逐渐怀念起逝世已三年的太太B,而终于醒悟到,他所给予太太的,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另外,在素描式的《俘虏》里,海边的军官残忍地作弄无意中闯进禁区的小孩。全篇虽然没有特殊的寓意,但作者以生动的对话堆垛而成的场景,却令人感到兴味十足。

其次,再说到结构。在这方面,我们可以拿七等生最著名的短篇《我爱黑眼珠》作例子。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可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七等生曾公开地驳斥叶石涛和陈明福的阐释(见《情与思》),从这些自我“维护”中可以看出,七等生完全肯定主角李龙第的道德理念;我自己的阅读印象也是如此。那么,这篇小说的主题不是很明显吗?为什么会引起大家胡乱猜测呢?问题出在:在七等生所描述的情节下,李龙第根本不需要那么残忍地对待太太晴子。七等生以为,在他的情节设计下,李龙第已有充分理由宣布他的道德理念,可以依此理念来拯救那一妓女,而置太太的死活于不顾。但读者把小说从头读到这里,按照情节结构,根本看不到李龙第有必要如此做,他们因此迷惑了。但他们真心地相信七等生是个“好”小说家,他们没有怀疑七等生并未把小说写好,因此只好绞尽脑汁去提出各种可能的解释。坦白讲,我对台湾的许多诗人和小说家(当然包括七等生)的“技巧”常抱着怀疑的态度。在我“虚心”地细读了三遍以后,如果我还看“不懂”,我宁可相信这是作者自己出了问题。

因此,我甘冒大不韪地说,七等生绝大部分的早期小说都没有写好。我相信,七等生是个自然主义式的“自发论”者。他相信,他的感觉和想象只要稍加安排,就可以写出来而成为艺术品。如果我们仔细地读七等生那些篇幅短小的素描,以及许多片段组成的中篇(如《巨蟹》、《无叶之树集》),我们会了解到,七等生小说的基础是他日常生活中许许多多的印象片段。七等生似乎认为,这些片段只要稍加变形,或稍加发展,就可以具有“意义”,就可以反映人生的“普遍事实”。

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我们也可以看到七等生“自发式”的写作过程。如果我们遍读七等生所有的小说,我们会发现许多传记性的资料,这些资料彼此呼应,而且具有高度的真实性。我们可以看到,七等生从自己的经历中取用的材料,常常没有和整篇小说完整地搭配在一起,而成为这一艺术品的有机成分。我们只要去读《放生鼠》的前半部,就可以具体地了解七等生这种错误的写作“技巧”。如果要知道,“自发式”的写作可以变得多么琐碎无聊,我愿意推荐大家去看《老妇人》一书中的《行过最后一个秋季》(这是七等生最近期的作品)。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七等生写得那么糟,为什么他会吸引一群特殊的读者,并成为他们“精神上的救星”?我想,这可以从两方面来说。首先,当七等生要表达下层知识分子那种“社会弃子”的心态时,他会倾泻出大量的“自怜情绪”。这种情绪虽然常常过分泛滥,但很合乎当事人的胃口。在最早的作品里,如《隐遁的小角色》、《来到小镇的亚兹别》和《初见曙光》,这种情绪完全没有节制,实在令人难以卒读。事实上,那种社会弃子的心态,如果能够客观地加以呈现,很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室人”的味道。在这一类作品里面,《精神病患》要算是最成功的(同性质的《放生鼠》则差多了)。《精神病患》有较明朗的故事格局,能够让我们看到男主角自弃心态的一点来龙去脉。男主角对于世人的警戒,对于社会的敌视,对于深具母性特质的女子丘时梅的迷恋,对于同是社会弃子的女子阿莲的依附,都具有相当的心理深度。看了这篇作品,我们会觉得,七等生未能效法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以卡夫卡为师,好像是有一点走错路了。

事实是,七等生并不“客观”地描绘他的社会弃子,反而以卡夫卡式的幻想来“提升”他的主角,并企图赋予他们“哲学”的气质,或者肯定他们承受人类苦难的价值。但是,七等生并没有以合理的情节,“艺术地”呈现他的角色从自卑、自怜到自负的过程。其结果就是,不太能“同情”七等生的叶石涛和刘绍铭,根本无法了解《我爱黑眼珠》里李龙第的道德理念。而七等生及拥护七等生的读者,则刺刺不休地为李龙第的理念辩护,好像这是他们“赖以存在的主权”(七等生答叶石涛语)。于此,我们就明白了七等生式的幻想故事的吸引力:在那半朦胧、半神秘的不可思议的故事架构里,硬生生地放进了貌似深奥的道德与哲理;在那艰难的索解过程中,读者以为他已经掌握到,或者有可能掌握到一把人生的钥匙。

不论是正常的人,还是病态的人,只要放在客观的社会结构下,放在明显的社会环境中,都可以透过直接的生活经验去描绘,而不需要详尽的加以分析。但是,如果只是个人的病态心理,则要不断的加以说明,加以分析,或者透过浪漫的、幻想的、异国情调的衬托,才能使人相信。      ——卢卡奇

卢卡奇所要区分的是两种艺术类型,前者是他所偏爱的写实主义,后者则是各种形态的浪漫主义(包括现代主义)。客观地讲,两种类型都可以产生伟大的作品,但是所依循的创作原则却有所不同。我们在前一节所要说明的是,七等生应用第二种方法,基本上是失败了。一九七四年以后,他逐渐转向第一种方法。令人惊讶的是,反而写出了更好的作品。在三个中、长篇《跳出学园的围墙》、《沙河悲歌》、《城之谜》,以及短篇小说集《散步到黑桥》里,我们看到了成熟了的七等生。

七等生改变风格以后的第一个长篇《跳出学园的围墙》(原名《消瘦的灵魂》),可能是他所写过的最好的作品。这是一部自传性的小说,以他当年就读台北师范的经验为题材,甚至主角都保留他自己的本名(刘武雄)。主角刘武雄以一种极为特殊的嘲讽语调,描绘了学校里许多性格“怪异”的师长。在他的叙述之中,我们同时也看到了刘武雄这个人的具体形象。

刘武雄基本上也是七等生式的主角的一员,但比起以前那些过度沉溺在自怜情绪中的社会弃子,这个人物就显得具体而生动了。主角自己的嘲讽气质,对于他自己的不幸遭遇所可能引发的感伤,实在是最好的平衡。更重要的是,七等生已经能客观地描绘作为自己之化身的主角,因而摆脱了以往那种主观的纵情。譬如,在深夜里,刘武雄站在女生宿舍外面,望着他所迷恋的林美幸的影子:

但是我相信,你只被林美幸一个人迷住,你只注视着她的影子,不让她离开你的眼睛。你深吸了一口气,在嘴巴里发着闷音,歌唱《我的太阳》。她的少妇影子,使你完全忘掉了疲劳和饥饿,甚至忘掉贫穷和一切不幸……你已把她奉为宗教的希望;只有她能抚愈你的伤痕。你说不出多么爱她;你也说不出多么看轻自己。

但是,在一长串的沉溺之后,七等生突然写出这么一段:

突然,你看到你没有希望看到的景象,从窗玻璃清楚地映出两个影子扭打在一起;起先是推来推去……仿佛还听到她们相骂,然后是相打,其他围观的鬼女生发出尖锐的叫声……电灯突然在她们难分难解之时熄掉了,你仰望的眼睛面前一片漆黑和寂静,只有稻田里的青蛙求偶声。

前后两段冷酷的对照,可以证明七等生在写作时的某种冷静。最后一句尤其是神来之笔,是对于刘武雄的浪漫热情的反讽。

但是,这部小说最精彩的部分还不在这里,而是在七等生对于学校师长的描写。那一个伪善的葛文俊老师,平时装作讲理和尊重学生的样子,心里却牢牢记住学生的每一次“藐视”,再伺机报复。那一个留美的教务主任闵真先生,以十足的自由派的方式接待学生,在学生有困难时却只会在学生面前唉声叹气,骨子里是个懦夫。还有满肚闷气,既沉默又缺少笑容的钢琴老师高镜;算画图张数计算成绩的美术老师巫荣;在校外画花布赚钱的导师殷雨天;以及那个叫人家“没有钱,不要来读书”的鄂教官;以及这一切的总头头倪莫乐校长,七等生这么描写他:

但是只要你再注视他的脸,他似乎不全然是胃痛,表情里带有令人不解的极端复杂的悔恨,而把人拒斥于千里之外。于是你只有分心去猜想,那种表情大概与家庭、事业等情感有关……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少窝囊事表不清;但你可以确信,他在你的面前显露了丑相。

正如刘武雄心里所想的,这是一个“充满精神不正常的教师的窝囊学校”。七等生以一种稍近漫画的笔法,向我们呈现了台湾教育界某一角落的某一面相。我相信,在早期的台湾社会,这是相当具有“典型”性的。我有一个从小顽劣的朋友,他曾生动地向我“介绍”他所就读的中学的许多“怪异”的老师。我的朋友的描述和七等生的小说若合符节,我所要说的不只是教育界,而是台湾社会的每一个层面的某些上层人物。让我们仔细地想一想,而把七等生的话改为“充满精神不正常的××的窝囊××”,我们就会了解到这句话的典型性。七等生就是凭他自己的经历,从台湾教育界的某个角落,向我们提供了这个社会的“典型”。因此,我相信,《跳出学园的围墙》不只是七等生最好的作品,也是三十多年来台湾文学界有数的小说。

看到这部小说,我不禁觉得,《精神病患》可惜写得太早了。《精神病患》的前半,再加上《复职》和《迷失的蝶》的某些部分,透露了七等生早期在九份国小和万里国小教书的某些经历。这些经历足以让七等生写成另一本“社会小说”。而且,七等生在那里所感受到的“社会弃子”情绪,似乎要远超过台北师范时。如果他能够把《精神病患》里的主角,放在一个更具体的社会情境中,一定可以把主角的形象写得更清楚,更富心理深度。同样的情形,《精神病患》的后半,男主角和阿莲在都市艰困谋生的部分,实际上是七等生辞了教职以后,在台北长期失业的精神状况的反映。这一部分,又是另一部动人的自传小说的题材。《精神病患》是七等生早期最好的作品,可惜的是,把许多好题材堆积在一个略嫌混乱的架构中,没有好好加以利用。如果《精神病患》发展成两部水准约略等于《跳出学园的围墙》的自传小说,就凭着总共这三部作品,七等生可以成为台湾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

七等生后期的另两部中、长篇《沙河悲歌》和《城之谜》,虽然比早期的作品更具可读性,但却比不上《跳出学园的围墙》和《精神病患》。《沙河悲歌》写的是七等生的大哥,沦落不偶的鼓吹手。七等生把自己的“弃子”情绪放到一个他较陌生的行业之中,总有隔一层的感觉。这本小说也比较的纵情,但因安放在明朗的情节中,还可以被人所接受。《城之谜》的缺点是,因追求哲学的深度,把人物和环境抽象化了,反而丧失了《跳出学园的围墙》和《精神病患》的真切感。《城之谜》写得最好的是第十章,柯克廉的自弃心态描述得淋漓尽致,可以比美《精神病患》。我们感到最遗憾的是,七等生还没有在一本完整的小说中,把他的“社会弃子”完美地描绘出来,如果《精神病患》缺点不是那么明显,倒也可以算是这样的作品了。

七等生后期的短篇,应该从一九七六年算起。前两年他集中精力写《跳出学园的围墙》和《沙河悲歌》。写完《沙河悲歌》后,他的短篇也明显地走向明朗平易的路子。事实上,七等生早期偶然也尝试这一类作品,如《阿水的黄金稻穗》和《结婚》,在我看来,是要比他的幻想故事好得多了。从一九七六年开始,他的短篇就以此为主流了。不过,奇怪的是,较早写的《白马》最后六篇及《散步到黑桥》,似乎要比后出的两个集子《银波翅膀》和《老妇人》来得好。

《白马》里的《大榕树》、《德次郎》和《老妇人》里的《幻象》、《垃圾》都可以算是佳作。但就七等生个人的情感历程和艺术发展而言,最值得注意的是《散步到黑桥》的前五篇。这五篇的主题彼此相通,我们可以称之为五乐章的《安魂曲》,是七等生对于自己过去骚乱的灵魂所作的宁静回顾。

从小贫困而敏感,长大后历尽艰难的七等生,在远行出版社替他印行了十册小全集(一九七五年到七七年)后,似乎因为得到了某种肯定,而逐渐消弭了长久以来的愤激与自弃。他现在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在回顾之中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

《散步到黑桥》是一篇田园式的散文诗,七等生和他的灵魂,一起漫步去捡拾孩童时期的遗迹。在“他们”的一路检阅和轻松对答中,我们看到,昔日的一切耻辱与困顿似乎都已烟消云散,长空似洗,青天渺渺,心中一片舒坦。作为这一连串安魂曲的尾声,这一篇真是克尽厥职了。

但从短篇小说观点来说,五篇之中写得最好的可能是《小林阿达》。小林阿达在城市混不下去以后,回到自己的家乡,企图从富有的父亲那边继承到一笔财产,但却受到全家的唾弃,最后连他的女友也弃他而去。在完全被社会所弃的情况下,他终于了然于人生的一切,在一种至高的纯净下,投身到大自然中。在这里,七等生可能是第一次借着和他全然不同的人物,成功地表达了他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有了这一篇,我们会觉得,七等生以前的一切苦难与挣扎似乎都有价值了。

如果除去《耶稣的艺术》和《谭郎的书信》(这两本都不是严格的小说),七等生结集成书的小说,不论长短,共有一百一十六篇。在我看来,他最大的特色是,以自己艰困的经历做基础,在小说里塑造了一种具有病态倾向的人格类型。他从来没有创造出一部完整的作品,来完美地描绘这一类人物。不过,以现有的小说来看,《精神病患》在这方面要算是写得最有力的。其次,凭着他独特的感性,他能够看到社会“不正常”的一面,而且,很幸运的,在《跳出学园的围墙》一书里,他以此眼光为我们展现了台湾社会的一角。最后,在他“功成名就”之后,他以宁静的心情回顾了他骚乱的一生,因而写下了《散步到黑桥》那五个相关联的短篇。我认为,小说家七等生的成就,主要要以这三部作品去衡量。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