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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11
荒谬的滑稽戏——王祯和的人生图像
一
王祯和是一个令人迷惑的小说家,让人不知如何去面对他才好。在写作上,他的苦心经营可能不亚于王文兴;就作品而言,他最好的小说绝对不输给黄春明和陈映真。但奇怪的是,他一直不能给人“鲜明的形象”。当我们提起白先勇,我们想到《台北人》;提起王文兴,我们想到范晔;至于陈映真,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迷惘的知识分子;黄春明,我们知道他眷恋乡土。但是王祯和呢?我们实在不晓得如何去“简化”他。
王祯和可能是一个“客观的”小说家,尽量让他的人物去呈现自己,不加入小说家个人的好恶。相比之下,白先勇、王文兴、陈映真、黄春明,不论程度上有何差异,主观的成分都要比王祯和强。既然较主观,形象自然鲜明,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想。而客观的王祯和,当然就无法让我们了解小说背后的作者的人格了——看了莎士比亚各种形态的剧本,谁能说莎士比亚是怎样一个人?
但是,我想,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莎士比亚是个特例,我们姑且放下不谈。让我们想想西方近代的大小说家,哪一个不让我们看到一个特殊的生命世界?巴尔扎克、狄更斯、福楼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哪一个不提供给我们一幅鲜明的生命形象?台湾的小说家跟一流作家相比当然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在他们自己的限度内,白先勇、王文兴、陈映真、黄春明也的确各自描绘了一幅独特的人生图像。但是,我们如何来面对王祯和?我们能说王祯和没有吗?既然大家一致承认王祯和是杰出的小说家,我们怎能说王祯和没有他自己的“人生图像”?问题是,当我们认为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时候,我们怎么不太容易去找出那个答案来?这是我读王祯和所感觉到的最大困惑。
怀着这样的困惑,我把王祯和的小说按着写作年代从头到尾再仔细地读了一遍;终于,我摸到了一点线索,然后恍然大悟:原来王祯和是一个自然主义的小说家。很多人认为,王祯和深受现代主义影响,另有很多人把王祯和看作是乡土小说家,这都有部分道理。但更重要的是,王祯和无意中符合了自然主义的精神。只有从这方面看,我们才能掌握到王祯和作品的精髓,才能了解:他所描绘的人生图像为什么那么模糊不清。
二
王祯和小说的基本精神是:人的渺小、生命的卑微。远在黄春明之前,他就以“小人物”来作为小说的主角,然而他的小人物跟黄春明的是多么的不同啊!黄春明的小人物都有一颗黄金似的心,都具有十足的理想性,不管黄春明如何地嘲讽他们,但我们绝对可以肯定地说,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可爱的人。但是,让我们想想王祯和小说中的人物:来春姨、万发、罗老板、阿乞伯、秦世昌、阿萧,哪一个让人觉得可爱、可以怜悯、可以同情?(《小林来台北》以后的作品另当别论,详下。)黄春明是借着小人物来追怀即将逝去的农业社会的田园世界,王祯和却通过小人物来告诉我们:人是可鄙的,生命是卑微的。
严格地讲,王祯和的小说不能算是乡土小说,乡土不是他所要关怀的重点。从王祯和的第一篇作品《鬼·北风·人》,我们就可以看到,王祯和所感到兴趣的是什么。主角秦贵福在外浪荡三次,最后再回到家乡的时候,连他阿兄都不肯理睬他,只好赖在姊姊的杂货店里。他从小就对姊姊有一种不寻常的感情上的依赖,当他知道守寡的姊姊另有新欢时,他气愤地把姊姊所赚的血汗钱拿去赌掉。姊姊盛怒之下把他赶出家门,但是体会到自己无处可去时,他决定还是要赖着姊姊不走。这个秦贵福没有任何“人”的价值,他是个不堪的人;是这样的特质引发小说家王祯和的兴趣,而不是秦贵福的“乡土性格”,王祯和根本不去描写他的乡土气。
王祯和对于“不堪的人”的特殊兴趣,从《鬼·北风·人》一直贯串到《两只老虎》。《五月十三节》的罗老板,早年风光一时,还曾经当选过代议士,后来破产。他现在最大的乐趣是,看完报纸以后对着太太滔滔不绝地发表他伟大的见解,恰如当年在议会大堂里的情状。《那一年冬天》里的阿乞伯,晚年无依无靠,好不容易得到远房亲戚月霞的收容,替她看管租书店。为了博得月霞的好感,以便长期居住下去,他不惜订出种种不合情理的规矩,想要少丢书,多赚钱,最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两只老虎》的侏儒阿萧,为了证明自己的“老板”地位,做出种种荒谬的行为,导致皮鞋店的破产,自己也因此发疯。这些都是王祯和的人物的典型,他们所呈现出来的,绝对不是乡土小人物的气质,而是生命的卑微与不堪。
除了把王祯和归类为乡土小说家之外,一般人也常谈到他的悲悯与同情。事实上王祯和的人物如果从这个角度去描写,即使不刻意突出他们的乡土性格,也能够以殊途同归的方式达到黄春明式的温情主义与人道主义。然而,这并不是王祯和写作的目的。只要我们进一步地分析小说家王祯和对于他的人物的态度,我们就更不会以黄春明的特质来衡量王祯和,就更容易把握到王祯和小说艺术精神之所在。
在王祯和早期(《小林来台北》之前)的作品里,最容易写成“感人”的小说的,恐怕要数《来春姨悲秋》和《嫁妆一牛车》。来春姨,由于儿子的贫穷和媳妇的不孝,被迫不得不让没有夫妻名分的老伴阿登叔离开她儿子家,而去投奔别处。这样一对老伴侣,原本可以得到读者所有的同情;但奇怪的是,王祯和却似乎有意去冲淡这种同情。他竟然告诉我们,来春姨也并不是怎么可爱的人物。阿登叔刚退休,手上有一笔不小的退休金,来春姨不但没有劝阿登叔拿出来给经济拮据的儿子贴补家用,还时时地买好吃的东西,无节制地挥霍。当阿登叔不得不走时,来春姨为了维持面子,竟然向媳妇讨取三千元——阿登叔当年拿给她儿子修理房子的钱。而且,当来春姨心情不好时,她还会迁怒孙女,对她斥骂,甚至打她耳光。假如说,她媳妇并不是好媳妇,那么,她显然也不是好婆婆。王祯和很“公平而客观”地告诉我们这一切;如果他想要以此来争取我们对来春姨的最大量同情,我想他是在缘木求鱼。王祯和当然没有这么笨,他根本不是想要写一篇“感人肺腑”的小说。王祯和对于来春姨这个“人”的兴趣,绝对不下于他对她的“不幸”的关怀。王祯和喜欢解剖那些不堪的人,但是绝对不会表现出完全的同情心,甚至可以说,他常常是不表现任何一点同情心的。王祯和是一个“硬心肠”的小说家,他以他的“硬心肠”毫不留情地描绘他所感兴趣的“不堪的人”。
王祯和这种独特的态度,在《嫁妆一牛车》里表现得最为明显。一个穷到无以为生的男人,不得不让另一个男人来共同拥有自己的太太,以换取生活所需。这个故事,比《来春姨悲秋》更容易写得凄怆感人;但王祯和反而有意地把它处理得荒谬可笑。小说里的三个人物,一个重听,一个狐臭,另一个则“嘴巴有屎哈坑大”、“胸坎一块洗衣板”,完全没有一点女人味。人物的滑稽大大地削弱了人们的同情心,而王祯和的叙述语调又极尽调侃、嘲讽之能事。当万发初听到自己的太太可能与姓简的有暧昧关系时,王祯和这样写着:
消息攻进耳城来底当初,他惑慌得了不得,也难怪,以前就没有机缘碰上这样——这样底事!之后,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惊喜泛滥着,总嗟阿好丑得不便再丑底丑,垮陋了他一生底命;居然现在还有人与她暗暗偷偷地交好——而且是比她年少底,到底阿好还是丑得不简单咧!
整篇小说,我所强烈感受到的是,王祯和从头到尾以类似的语调去“丑化”他的人物,而且是“兴致勃勃地”。我既不能发现到王祯和的怜悯之情,又感受不到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让妻的悲怆气氛。姚一苇先生在评《嫁妆一牛车》时说得好:
语言底嘲弄,无疑是一个文学上的技巧……在过分的揶揄中,窒息了作者的某种非常“人间底”的东西,则毫厘之间,结果又真不可以道里计了。
《嫁妆一牛车》虽然是比较极端的例子,但事实上王祯和早期的小说没有一篇不具有这种“丑化”人物的嘲弄的语调。当他这样做时,他把人物矮化、鄙俗化,以获得某种程度的喜剧效果,而悲悯之情却付之阙如,或者几乎被湮没掉。在黄春明的嘲讽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浓厚的温情主义,这在王祯和的作品里是很难发现得到的。
王祯和的语言也阻碍我们去同情小说中的人物。他那种杂糅着欧化句法与闽南语词汇的文字,细读之下虽然可以让人看出王祯和的苦心经营,但念起来却非常的艰涩而不顺畅。更重要的是,那好像一层膜,阻隔了读者与小说人物直接交通。王文兴的语言也非常难于突破,但是他独特的抒情气息与勃然怒气仍然是无法掩抑的。王祯和则不然。他的语言好像一层透明玻璃,我们只能通过玻璃来看那一幕人间的戏剧,而且是被王祯和丑化了的木偶戏与滑稽戏。
王祯和早期小说的世界,让我想起张爱玲作品里的一段描写:
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鸿鸾禧》)
王祯和的语言所造成的效果,就是使他所描绘的人生,“像隔了一层什么”,让人们“无法爬进去”。不同的是,那世界并不是“五彩的碎花图案”,而是“荒谬可笑的木偶”。
三
王祯和是非常崇拜张爱玲的,也曾得到张爱玲的赞赏。表面上两个人的作品千差万别,但通过上面的比较,我们就可以了解到两人的相似性。他们所观察到的人生,虽然有“碎花图案”和“荒谬木偶”之别,但观察的方式却是相同的:他们都在人生之外观察人生,他们“隔岸观火”,他们并未投入喜怒哀乐的洪流之中。他们小说中那种奇异的客观主义,那种冷静严酷对待人物的态度,都是源自于这种置身事外的观察方式。(www.chuimin.cn)
这种观察方式又来自于他们对人性的看法。基本上他们都是自然主义的人性论者,他们看不到人的可爱处,他们只看到人的可厌处。读过张爱玲的《金锁记》和《茉莉香片》的人,都会深受震撼。那里把人性的丑恶和破坏欲赤裸裸地呈现出来,那种邪恶的力量简直具有一种“壮美”的本质,那种彻底灰暗的色调简直要让人对张爱玲既畏且敬,且怀疑:她是怎么活的?
王祯和是一个“中庸”的张爱玲,对“恶”的认识没有张爱玲那么深刻,当然也没有张爱玲那么悲观。他觉得人都是可鄙、可厌的,所以不只是平凡,根本就是小丑。人都是受一种卑微而莫名其妙的欲望所支配,而不得不做出各种稀奇古怪、毫无价值的行为,一点也不必给予尊敬,更不用谈到什么人性的尊严。像侏儒阿萧,在众人面前侮辱他的合伙人和做鞋师傅,花了许多的钱来养妓女,只不过要证明他是“老板”,是有价值的人。像老年无依的阿乞伯,毫无道理地刻薄别人,“欺负”小孩子,只不过为了能在月霞家里长久地待下去。他们的境遇原本都值得同情,但王祯和却刻意去描写他们的行为,以及他们的行为所源自的人性是丝毫不必加以同情的。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讥笑阿萧和阿乞伯,而是要告诉我们:大家不要笑,我们都是阿萧和阿乞伯,都是荒谬可笑,毫无价值的“东西”。这就是王祯和的自然主义、王祯和悲观的人性论。
在我看来,王祯和的自然主义表现得最彻底的是《寂寞红》的下半篇。在上半篇里,主角秦世昌是个“充满野心”的青年,他希望能脱离母亲,到城市里奋斗。他相信只要如此,一定可以重振家业,拥有自己的大铁店。下半篇的秦世昌已是中年人,开了一个小小的榻榻米店,读者可以确定,他的一生大概仅止于此。我们看到秦世昌不惜一切地要与两家大榻榻米店斗法,以便标到一笔公家的大生意。我们又看到他迷恋一个妓女,在妓女的甜言蜜语下得到自我肯定的满足。小说结尾时,我们确知,不论在事业跟“爱情”上,他都将两头落空。
这篇小说调侃、嘲弄的语气不太明显,主要是以一种写实的方式来表现一个小人物的生活。不管主角自己的心境如何,读者看到的是一种单调而没有希望的生活图像。你必须承认生活就是那个样子,但,那也就是说,人本来就没什么好活的。这种暗淡的色调比王祯和任何一篇“荒谬木偶戏”都令人无法忍受。
为了作为对比,我们再谈到早期的王祯和所写的唯一具有光亮的小说《永远不再》。水云的阿兄把他两个小孩寄宿在他家里,每个星期日阿兄都到水云家来看小孩。水云婚姻美满,太太贤惠,家境日渐富裕,使得婚姻不幸、事业无成的阿兄相形失色。有一次阿兄正在水云家,无意得知他旧日的女友即将结婚。他们本来是理想的一对,但由于女方家长反对,他才在短期间负气结下了错误的婚姻。现在他女友年过三十,勉强嫁了一个不太好的对象。他们两个的一生无疑都被耽误了。阿兄思前想后,心情极端暗淡下无缘无故责打小孩子。但在小说结尾,我们看到阿兄终于雨过天晴,让小孩送他到车站。
不论水云阿兄的“恢复”是一时的,还是长久的,我们看到他的自制、他的努力,他并没有让卑微的人性一直往下拖,变成“不堪的人”,一如阿乞伯、阿萧与秦世昌。水云阿兄的婚姻是失败了,但他的努力保持清醒代表了人性的尊严。在这地方,人的自主性出现,光明出现,就不再是纯然的自然主义了。王祯和早期小说,看完之后能够让人吐一口气的,恐怕就只有这一篇。
荒谬滑稽、暗淡卑微,这就是王祯和早期小说所勾画出来的人生形象。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才能掌握到王祯和小说艺术的真精神。老实说,这种精神、这种人生形象,恐怕不会引起读者太大的兴趣,不太讨好读者。同是写小人物,黄春明田园式的温情主义显然更受欢迎。也就因为如此,人们习于以看黄春明小说的方式来看王祯和,想要从其中看出悲悯与同情,这一来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王祯和所以令人迷惑,关键就在这里。假如我们以王祯和来看王祯和,而不以黄春明来看王祯和,那么王祯和面目显然毫无费解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王祯和自然主义的人性论,隔岸观火的人生态度,不论表现得如何高明,总是可以批评的。他既不能够把人性的恶写得像张爱玲那样具有悲剧的张力,人生就变得只是琐碎与卑微而已。然后你再把那些琐碎与卑微的人物画成丑角,再把人生扮成“荒谬的木偶戏”,那又算是什么人生境界呢?美国批评家爱德蒙·威尔逊这样批评卡夫卡:
“人是不应当欺骗任何人的,即使是安慰别人说,世界会好转过来,也是不应该说的。”这是卡夫卡备受赞扬的警句之一。但是如果不是要他“骗”我们说,世界行将好转的话,那么我们要作家是干什么呢?以卡夫卡来说吧,他本身便是一个受骗的迷途羔羊。他所留给我们的是一个被践踏的人所发出的奄奄哀鸣。我个人一时也看不出,他何以会被捧成一个伟大的作家或道德的导师。(蔡伸章译)
卡夫卡是不是该接受这样的批评,恐怕见仁见智。但无疑的,文学作品一定要有(最广义的)道德上的意义。在早期的小说里,王祯和显得过分冷酷,过分悲观。他的作品所引起的注意,既不如白先勇与黄春明,也不如陈映真与王文兴,恐怕不是没有道理的。
四
从《小林来台北》以后,王祯和的风格有明显而重大的变化。我们可以把这些后期的作品分成两组:《小林来台北》、《美人图》和《玫瑰玫瑰我爱你》为一组,《素兰要出嫁》、《伊会念咒》、《香格里拉》、《人生歌王》为一组。从第二组作品可以看出王祯和的改变,在这里他变成黄春明式的王祯和了。他毫不迟疑地表现他对小说中不幸人物的同情,而且几乎没有任何嘲讽意味。如果说,在早期的作品里,他收得太紧,吝于表现感情,在《素兰要出嫁》、《香格里拉》等篇中,他又放得太松,近于滥情了。不过,我们终于看到这样的片段:
抬头看了他母亲一眼,然后——仿佛要给伊一点时间来考虑——他眼光望向门外,正好迎上了西晒进来的日头。那时四月底五月初,花莲一年当中气候最温宜适切底时阵,连要下山底太阳也红橙得特别艳丽,把小全一张清净底小脸都给耀映得有如镀了一层金,庙里底金童忽然站到眼前来!(《香格里拉》)
这是早期的王祯和绝对欠缺的东西。不论这些小说的品质如何,这种转变是可喜的。
另一组小说我们可以称为“闹剧”,而这闹剧,其实是早期“荒谬滑稽戏”的变形与发展。在这里,王祯和所看到的,是一整群人的丑陋与卑劣;他把这一群人漫画化、闹剧化。这种写法跟早期的“滑稽戏”最大的不同是:“滑稽戏”是要借着丑化人物来表现人生的卑微、荒谬的本质,而“闹剧”却是要批评某一群人,某一种社会。因此,在这组作品里,我们同样看到王祯和道德意识的抬头。
以小林为观察者所展现出来的美国航空公司的中国人的“美化”闹剧,我们可以称之“小林三部曲”。因为《美人图》的两章实际上只是《小林来台北》的两个续篇,不能算是完整的长篇小说。很多人可能不太喜欢这些作品,但我个人却认为这是王祯和后期作品里最杰出的。在陈映真、黄春明、王祯和联合出击的一系列殖民经济小说里,我也相信“小林三部曲”是最有价值的。那里面所描写的人物,如汪太太、贞节狐、铁公公,虽然过分简化,但仍然生动异常。在淳朴的乡下青年小林的映照之下,王祯和相当成功地描绘了台湾社会特别畸形的一面。第三篇播放美国国歌那一段是整个“三部曲”的高潮,值得所有台湾的中国人再三回味。
从王祯和对于航空公司那些“美人”的嘲讽可以看得出来,他仍然是以自然主义的方式来看待人的劣根性。虽然是过度闹剧化了,但本质还在。不过,这里的自然主义和王祯和的道德意识(以小林为代表)取得了相当的平衡,所以基本上“小林三部曲”应当视为成功之作。
但《玫瑰玫瑰我爱你》就完全不同了。这是最粗俗的自然主义,既找不到早期那种客观而精细的“解剖”,又缺乏道德意识的平衡,简直是不忍卒读。本来在小说开头部分,叙述者的声音还相当稳健,而具有批判能力,如:
三个礼拜前,卫生所到学校放映了一部有关香烟与肺癌的影片。恐癌至极的他观看到一半就吓得——请容许用虽粗俗但却比较准确的比喻——差点屁滚尿流。影片一映完,他即壮士断腕地宣布自今而后不再和香烟发生关系。
但后来,这个声音逐渐消失,只剩下男盗女娼的直接“演出”,这本小说就不堪闻问了。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不论是在自然主义方面,还是在对待人物的态度上,王祯和后期的小说都放得过松,有过分泛滥之嫌。王祯和能不能在早期的严谨与后期的道德意识之间取得平衡,这个问题恐怕是他将来的小说是否有进一步突破的关键。王祯和生病以后,仍然持续不断地创作,产量超过任何同辈作家,这种精神值得佩服。因此,我们更期望他克服种种的困难,达到小说艺术的最高峰。
一九八七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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