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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1
奥斯曼帝国以欧洲君主做不到的方式集中权力;奥斯曼帝国完善军事奴隶制;不稳定的土耳其国家依赖持续的对外扩展;奥斯曼制度衰退的原因;军事奴隶制走进发展的死胡同
尼科洛·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著名的政论《君主论》写于1513年。其时,奥斯曼帝国正处在权力的巅峰,将征服匈牙利,还将向哈布斯堡首都维也纳发起首次进攻。在该书第4章中,马基雅维利作出以下观察:
在我们的时代,两种各异的政府是土耳其和法国国王。土耳其整个君主政体由一人统治,其余的都是他的仆人。他将王国分割为众多桑贾克(sanjaks,编按:相当于中国的县或区),派去不同的行政官,可以随意调换。而法国国王身处自古就有的领主中间,后者在国内获得百姓的认可和爱戴,享有自己的特权,国王不可予以取消,否则会有危险。因此,无论谁在觊觎这两个国家,你将发现很难征服土耳其,但一旦征服,维持非常容易;作为对照,在某些方面,你会发现攫取法国比较容易,但很难维持。[1]
马基雅维利抓住了奥斯曼帝国的本质:它在16世纪早期的治理,比法国更加集中、更加非人格化,因此更加现代化。16世纪后期,法国国王攻击地主贵族的特权,试图创建同样集中统一的政权。他从巴黎派遣总督(intendents)——现代地方长官的前身——去直接管理王国,像治理各桑贾克的土耳其长官贝伊(bey,县长或区长),以取代地方的家族精英。奥斯曼帝国采用的制度与众不同,以征募制和军事奴隶制为基础,建成了高度强大且稳定的国家,可匹敌欧洲其时的任何政权,治理着比阿拉伯哈里发或苏丹所打造的任何一个都要大的帝国。奥斯曼社会与同时代的中国明朝有相似处,它们都有强大的中央国家,国家之外的社会参与者都相当薄弱,缺乏组织。(不同之处在于,奥斯曼政权仍受法律限制。)奥斯曼的国家制度是现代和家族制的奇怪混合体。家族制一旦以现代因素为代价来保护既得利益,国家制度就会衰败。奥斯曼帝国完善了马穆鲁克的军事奴隶制,但最终还是屈服于精英把地位和资源传给孩子的天性。
马基雅维利所描述的行政制度,即土耳其苏丹随意派遣和调换去外省的行政官,其根源在于,奥斯曼帝国尚是新兴的征战朝代,没有古老的制度可以继承,只能创建全新的制度。蒙古人13世纪的征服把一系列土库曼(Turcoman)部落,从中亚和中东赶到小亚细亚西部的边境地区,使之夹在西方的拜占庭帝国和东方的塞尔柱(Seijuk,自1243年起成为蒙古伊儿汗国的属国)苏丹国之间。这些部落组织起来,向拜占庭发动攻击(gaza)。领袖之一的奥斯曼(Osman)1302年在巴菲翁(Baphaeon)打败拜占庭军队,因此而声名鹊起,鹤立鸡群,吸引其他边境领袖前来投靠。于是,宛如暴发户的边境国家奥斯曼得以站稳脚跟。它东西出击,以征服新领土,并向周边的成熟国家借用现成制度。[2]
16世纪的奥斯曼帝国
奥斯曼帝国的地方行政制度源于15世纪的西帕希骑士(sipahi)和其封地蒂玛(timar,养马的意思)。最小的封地只有一至数座村庄,其税收只能负担拥有马和其他装备的单名骑士。较大的封地叫扎美(zeamet),分配给称为扎伊姆(zaim)的中级官员,高级官员分到的封地叫哈斯(has)。骑士或扎伊姆住在自己的封地,向本地农民征收实物税,通常是每个农民每年上缴一车木材和饲料,再加上半车干草。该制度是拜占庭的,奥斯曼帝国只是信手拈来。像欧洲的领主,骑士也提供地方政府的功能,如安全和司法。他还要想方设法将实物转换成现金,以支付装备和奔赴前线的旅费。较大封地的主人被要求提供第二名骑士,包括侍从和装备。整个制度称作迪立克采邑制(dirlik),迪立克意即生计,这也是它的功能。其时的经济仅取得部分货币化,苏丹的军队由此获得维持,无须增税以付军饷。[3]
地方政府围绕桑贾克组成,包括数千平方英里和将近十万人口。奥斯曼帝国征服新领土,便组成新的桑贾克,并实施详尽的土地清查,列出每个村庄的人力和经济资源,目的就是为了纳税和分配封地。起初,用于各地的规则因地制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新领土的快速增加,法律和规则趋于统一。[4]桑贾克长官贝伊不是从本地招聘的,而由伊斯坦布尔的中央政府指派。跟中国的地方官一样,他们任职三年后必须改任他职。[5]参战时,他们又是率领自己治下的骑士军队的将领。[6]比桑贾克级别更高的行政区是州(beylerbeyilik),他们构成了帝国的主要区域。
如马基雅维利承认的,迪立克制度与欧洲封建制的最重要区别在于,土耳其封地不能转换成遗传财产,不能传给骑士的后裔。由于新兴帝国的多数领土都是新近征服的,国家拥有大量土地(约87%在1528年获得),封给骑士的期限只是他的一生。封地是为了换取军事服务,如果没有提供军事服务,苏丹就可收回封地。跟欧洲不同,大片封地的主人不可再作进一步的分封。骑士太老不能参与战役,或中途夭亡时,他的封地便要上缴,被分配给新骑士。骑士的地位不可遗传,军人的孩子必须回归平民。[7]在封地上耕种的农民,只有使用权,但不像他们的主人,其孩子可继承这种使用权。[8]所以,奥斯曼帝国创造出仅一代的贵族,防止了享有资源基础和世袭特权的强大地主贵族涌现。[9]
防止领土贵族的出现还有其他实际的原因。奥斯曼帝国经常处于战争,因此要求骑士在夏季前来报到候战。所以每年有好几个月,封地主人外出,既减轻农民的负担,又削弱了骑士与封地的联系。有时,骑士必须在他处过冬,妻子和孩子要在家里独立谋生。骑士经常利用外出机会,挑上新的配偶。所有这一切都在破坏贵族与封地的联系,而这种联系在欧洲发展中是异常重要的。[10]
迪立克采邑制得靠军事奴隶制,不然就会管理失当。奥斯曼帝国以阿拔斯王朝、马穆鲁克和其他土耳其统治者的军事奴隶制为基础,但剔除了使马穆鲁克制度失灵的缺陷。
最重要的是文官和军官之间有明确差别,后者严格服从前者。军事奴隶制始于苏丹家庭的延伸,像阿尤布的马穆鲁克。但又有不像之处,奥斯曼帝国统治者一直保留对军事奴隶制的控制,直到帝国晚期。王朝原则仅适用于奥斯曼统治者的家庭。不管职位多高,才能多大,奴隶永远都不能成为苏丹,或在军事机构中创建自己的小朝廷。因此,文官政府可建立招收、训练、晋升的明确规则,侧重于建立高效的军事管理机构,不必担心其以军政府名义夺取政权。
为了防止军事机构中的小朝廷,遂定下有关孩子和遗产的严格规则。禁卫军的儿子不得加入禁卫军,在帝国早期,他们甚至不得结婚和组织家庭。皇家禁卫骑士(sipahis of the Porte)的儿子可加入骑士团队充任侍从,但孙子绝对不可。奥斯曼帝国似乎一开始就明白,军事奴隶制就是为了避免既得利益的世袭精英。军事奴隶制中的招收和晋升全靠能力和服务,他们的奖励是免税地位和庄园。[11]神圣罗马皇帝查理五世派驻苏莱曼一世(Suleiman the Magnificent)宫廷的大使布斯贝克(Ogier Ghiselin de Busbecq)提及,缺乏世袭贵族的事实允许苏丹挑选奴隶,全凭能力来提拔,“出身于牧羊人的杰出大维齐尔,欧洲评论家对他一直着迷不止”。[12]
奥斯曼帝国改善了马穆鲁克制度,将招募进执政机构的非穆斯林奴隶(askeri)与帝国的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的百姓(reaya)严格分开。后者可有家庭和财产,可将财产和土地遗传给子孙。他们也可根据宗派附属关系,组织成半自治的社区米勒特(millets),但不能成为执政精英的一员,不能携带兵器,不能当兵或在奥斯曼政府中当官。非穆斯林奴隶的干部通常每年更新,因为年年都有新招募的基督徒。他们被切断与家庭的关联,只对奥斯曼国家效忠,没有行会、派别、自治协会,一切忠诚献给统治者。[13]
有证据显示,初期的奥斯曼帝国没有实施最大化征税。说得更确切些,他们视自己为监护人,除了较低水平的征税,还在保护农民对抗更像有组织犯罪的精英。我们这样说,是因为奥斯曼帝国晚期发生财政困难,苏丹不得不大大提高征税水平。
继承于早期中东政权的自我约束已融入奥斯曼的国家理论。波斯萨珊王朝的库思老一世(Chosroes I,531—579年在位)曾说,“如有公正和适度,百姓将生产更多,税收将增加,国家将变得富强,公正是强国的基石”。[14]这里的“公正”意味着适度的征税。[15]我们可能发现,这无疑是里根执政时流行的拉弗曲线(Laffer curve)的中东版本:低税率给予个人较多奖励,个人因此生产较多,最后的总税收也水涨船高。这种想法获得早期土耳其学者的赞同[16],并进入所谓的公平圆圈(circle of equity),由八条谚语组成:
1. 没有军队就没有皇家权力。
2. 没有财富就没有军队。
3. 百姓生产财富。
4. 苏丹以公正统治来留住百姓。
5. 公正需要世界的和谐。
6. 世界是花园,国家是花园的围墙。
7. 国家支柱是宗教法律。
8. 没有皇家权力,宗教法律就失去支持。
这些谚语通常环绕一个圆圈写下,到了第八条再轮回到第一条。这显示,对皇家权力(第一条)来说,宗教合法性(第八条)又是不可或缺的。[17]这是一份异常简洁的声明,阐述军事力量、经济资源、公正(包括税率)、宗教合法性的相互关系。这表明,土耳其统治者的目标不是经济租金最大化,而是平衡了权力、资源和合法性的综合国力最大化。[18]
与同期的欧洲君主政体相比,奥斯曼制度有个重大缺陷,因此而变得不稳定,那就是缺乏成熟的长子继承制或其他继承规则。按照中东的古老传统,统治者的继承权在上帝手中,建立继承规则有悖上帝的愿望。[19]在继承权未定时,不同候选人急需禁卫军、宫廷官员、乌里玛(ulama,教权阶层)、行政机器的支持。苏丹青春期的儿子跟导师一起去不同省城,以获取总督的工作经验,最靠近首都的儿子在影响禁卫军和宫廷方面就占了便宜。苏丹死后,儿子之间经常发生内战。偶尔,苏丹尚未死去就有人抢班夺权。在这些情况下,兄弟之间的残杀在所难免。穆罕默德三世(Mehmed Ⅲ,1595—1603年在位)夺权时,在宫殿里处决了十九个兄弟。他终止将儿子送去外省的安排,让他们住在宫殿内特别居所,其生活宛如囚犯。[20]有人会说,这种制度确保新苏丹将是最严厉最残忍的儿子。但没有制度化的继承规则,往往造成致命弱点,在继承期间容易受到外国威胁,并让制度中的参与者获得过度的影响力,如仅是苏丹代理人的禁卫军。
奥斯曼帝国混乱的继承机制,让人们怀疑其制度在总体上的建制化。像处理中国情形一样,马克斯·韦伯也把奥斯曼制度归为家族制,而不属于现代。如果把“家族制”定位为整个政府听从统治者家庭,一切取决于统治者的心血来潮,奥斯曼制度确实如此。几乎国家的所有雇员,其正式地位都是奴隶,这表明苏丹对整个官僚机构享有绝对控制权。跟中国皇帝一样,他可以命令处决上至大维齐尔(首相)的任何官员。苏丹还有权更改制度上的任何规则,如苏莱曼一世决定放松禁卫军不得组织家庭的禁令。
另一方面,不管苏丹在理论上的权力,他治下的政府照章办事,所作的决定可以预测。首先,奥斯曼苏丹受穆斯林宗教法律——伊斯兰教法(sharia)——的束缚,不管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中。像中世纪的基督教君主,苏丹正式承认上帝的主权和法律,他自己的权力只是来自上帝的委托。法律的监护人是庞大庄严的宗教机构,乌里玛(神职学者)解说法律,主持宗教法庭,裁决家庭、婚姻、遗产和其他私人事务。对日常层次的执法,苏丹不予干涉。私人产权和国家土地的使用权受到类似保护(参看第19章)。甚至混乱的继承权争斗,在一定意义上也以伊斯兰法律为依据,其原则就是禁止长子继承权。
奥斯曼政府照章办事,还出于代理制的需要。绝对统治者必须将自己的权力和权威委托给代理人,这是简单的生活常识。由于专长和能力,代理人开始营建自己的权力。这在统治像奥斯曼帝国这样辽阔、多样、复杂的地域时,尤其如此。
很奇怪,征募制和军事奴隶制却是奥斯曼帝国最现代的特征之一。在功能上,它的目标与中国科举完全相同:都是国家非人格化招聘的来源,确保源源不断的候选人面对激烈的选择,只效忠于国家,与家庭和亲戚没有牵连,以攀高位。与中国相比,它比较不合理,因为它只允许外国人参与。另一方面,这种限制是为了防止家族化,可以撇开与家庭或地方藕断丝连的本地精英。[21]
衡量国家制度现代性的另一尺度是法律和程序在帝国的统一。理所当然,中国人设下了最佳标准,很早就创造了不同寻常的统一行政制度,很少例外。奥斯曼制度则允许较多的差异,帝国的中央地区、小亚细亚、巴尔干半岛开始实施相当统一的规则,如土地租佃、征税、司法等。奥斯曼帝国强迫奴隶军改信伊斯兰教,但没将自己的社会制度强加于外省的行政机构。希腊人、亚美尼亚基督徒、犹太人,虽然享受不到穆斯林的法律权利,但仍能组织半自治社区。这些社区的宗教领袖负责财政、教育、执法和其他有关家庭法律和人身地位的事务。[22]离帝国的中心越远,地方上的制度就越偏离核心规则。在1517年打败马穆鲁克之后,中东的重要地区,包括埃及、叙利亚、汉志(Hejaz,现代沙特阿拉伯沿红海的西部地区),并入帝国的版图。马穆鲁克获准保留自己的军事奴隶制,但必须承认奥斯曼帝国的主权。汉志则实施自己的特殊规则,因为拥有穆斯林圣城麦加和麦地那,奥斯曼帝国现是穆斯林的监护人。
奥斯曼制度的衰退归罪于内外两种因素。外部因素包括帝国的地理极限,以及人口和环境的巨大变化。这些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变化,不仅影响了土耳其,而且影响了所有的农业大国。内部因素包括军事奴隶制的崩溃、禁卫军由国家权力的工具蜕变成既得利益团体。
如我们所知,奥斯曼制度一开始就是一个征服王朝,依赖领土的持续扩张来增加税收和封地。到16世纪30年代末,奥斯曼帝国面对两条战线,相隔几乎两千英里:在东欧与奥地利人对峙,在波斯与新近崛起的萨非王朝(Safavid)争锋。奥斯曼帝国虽能动员其人力的大部,但军队不能整年驻扎在外。以当时的技术,他们开发了先进的物流制度,但军队仍需在春天聚合,行军数百英里,奔赴前线。第一次征服维也纳败北,因为军队抵达维也纳郊外已是1529年9月27日,围攻不到三个星期,就不得不放弃,因为军队要在冬天之前返回自己的土地和家庭。类似的局限也存在于波斯前线。[23]
奥斯曼帝国为此决定全年防守匈牙利,并改善海军,以开展地中海的军事行动。他们继续赢得战利品(如塞浦路斯岛和克里特岛),直到17世纪中期。但是,轻易的领土征服到16世纪中已近尾声,武装的外部掠夺不再是经济租金的良好来源。这给内部统治造成严重后果,因为更高水平的资源榨取必须来自帝国核心地区,而不是边境地区。没有新的基督教领土,也就减少了征募制人选的供应。
另一个外部发展是持续的通货膨胀和人口增长,互为表里。从1489年到1616年,小亚细亚谷物的恒定银价上升了400%。很多学者将价格上升归罪于来自西班牙新大陆的金银增长,但杰克·戈德斯通(Jack Goldstone)认为,有理由说奥斯曼帝国的通货膨胀不是货币事件,因为没有找到新金银进入奥斯曼土地的证据。实际上,政府因为白银短缺而一再降低铸币的含银量。更确切地说,通货膨胀是由于快速的人口增长。从1520年到1580年,小亚细亚的人口增长了50%到70%。从1520年到1600年,伊斯坦布尔的人口从十万增至七十万。这种人口增长同时也在欧洲和中国发生,原因不明,但一定与15世纪摧毁欧亚大陆人口的瘟疫的退潮有关。戈德斯通认为这可能与气候有关,再加上人类由此而增强的免疫力。[24]
这些变化大大影响了奥斯曼帝国的制度,通货膨胀使采邑制度愈来愈靠不住。采邑的骑士靠土地生活,但另有土地和军事装备的货币开支,现在变得不堪忍受。很多人拒绝参与战役,另外的干脆放弃封地,开始组成掠夺农民和地主的强盗帮派。驻扎在城市的禁卫军,为应付开支,获准从事手艺人或商人的民间职业,这模糊了奴隶和百姓之间的明显界限。有些禁卫军当上财政官员,操纵采邑登记以谋私利,或授予自己土地,或分配土地给百姓以换取贿赂。[25]
16世纪晚期,中央国家也面对财政危机。火器的引进使曾是15世纪奥斯曼部队支柱的骑士变成老皇历,国家必须以骑士为代价迅速扩充步兵。从1527年到1609年,禁卫军的人数从五千增至三万八千,再增至1669年的六万七千五百。此外,政府开始招募无地农民(sekbans)充任临时火枪手。[26]不像自我负担的旧骑士,这些新式步兵需配备现代武器,领取现金薪水。所以,政府急需将征税得来的实物,转换成已是经济交易基础的现金。骑士人数的跌幅相当于步兵人数的涨幅,放弃的采邑现在租给私人经营者,出身于非奴隶的税务承包商向他们征收现金。先前,政府约束对农民的剥削,现在为应付财政收入的燃眉之急,也就顾不上了。[27]
考虑到财政困境,军事奴隶制的规则受到腐蚀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根据马穆鲁克的经验,阻止奴隶军人将地位和资源传给孩子的规则很难执行,因为这有悖人性。奥斯曼帝国的原始制度非常严格,规定禁卫军坚持独身,不得组织家庭。但在制度内部,一直有放松规则的压力。当遇上与日俱增的财政压力时,政府只得作出让步。这一过程始于塞利姆一世(Selim the Grim,1512—1520年在位)和苏莱曼一世(1520—1566年在位),先允许禁卫军结婚和组织家庭。随之,这些禁卫军又向宫廷施加压力,允许他们的儿子加入军队。这发生于塞利姆二世(Selim Ⅱ,1566—1574年在位)时期,设立了专收禁卫军儿子的定额。苏丹穆拉德四世(Murad Ⅳ)在1638年正式废除征募制,这等于确认了禁卫军子承父业的纳新制度,甚至百姓也被允许加入军人阶层。[28]晋升不再依据规则,愈来愈靠国家制度中的私人关系。以前局限于宫廷政治的家族制,现在扩散到整个体系。[29]
跟布尔吉马穆鲁克一样,将禁卫军与苏丹绑在一起的道德关系也受到蛀蚀,他们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福利和家庭,变成一个为己谋利的利益团体。纪律趋于崩溃,禁卫军开始定期在首都发动骚乱,以抗议薪酬的拖欠或铸币的贬值。跟马穆鲁克相似,他们与民用经济挂钩,收购商业,或提取被人遗弃的采邑的租金。[30](www.chuimin.cn)
很多历史学家认为,奥斯曼帝国从17世纪初开始的衰落并非不可避免。事实上它还维持了三百多年,直到1908年的青年土耳其党人运动。奥斯曼帝国仍能展示令人惊讶的精力,例如17世纪的下半世纪,科普鲁律(Köprülüs)大维齐尔得以在帝国的中央省恢复秩序,在地中海继续扩张,征服克里特岛,并于1683年再一次向维也纳发起进攻。[31]但这次中兴又遭逆转。什叶派的萨非王朝在波斯崛起,导致什叶派和逊尼派的长期战争。奥斯曼帝国鼓励在全国贯彻逊尼派的正统观念,并杜绝外部新思想。它发现自己愈来愈无法赶上邻近欧洲帝国在技术和组织上的革新,从而不得不割让领土,每隔十年再来一次。虽然如此,土耳其仍在加里波利(Gallipoli)打败英国人,进入20世纪时,继续是欧洲政治的主要角色。
奥斯曼帝国是穆斯林世界中迄今最成功的政权。他们凭借自己创造的制度基础,集中权力,其规模在那个地区是空前的。他们在异常短暂的时间内,从部落过渡到国家层次的社会,然后发展了具有显著现代特征的国家制度。他们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官僚和军队,以非人格化的择优标准,挑选和晋升有限的外国招聘对象。这一制度得以克服中东社会的部落机构的局限。
此外,奥斯曼帝国创造了可从中央遥控的省级行政制度。通过这个制度,他们实施相对统一的规则,确定经济的日常运作,维护辽阔帝国的治安。不像欧洲的封建主义,奥斯曼帝国从没允许制造政治分裂的地方贵族涌现。所以,不像早期现代的欧洲君主,苏丹也无需向贵族讨回权力。奥斯曼帝国的制度,比15世纪同期的欧洲政治组织更为成熟和先进。
就集权和支配社会的能力而言,鼎盛时期的奥斯曼帝国,比较不像同期的欧洲国家和印度次大陆上建立的本土国家,而更接近于中华帝国。跟中国类似,它只有很少独立于国家的组织良好的社会团体。如马基雅维利所注意到的,没有古老的贵族血统,没有获得宪章的独立商业城市,没有民兵组织和法律制度。跟印度不同,村庄没有依照古老的宗教社会规则组织起来。
奥斯曼国家和其他阿拉伯先驱者,其不同于中国之处是存在立法的宗教机构,至少在理论上独立于国家。它能否限制国家的集权,说到底,取决于宗教权威本身的制度化程度。(我在第21章讨论法治起源时,将回到这一题目。)
就全球的政治发展而言,作为奥斯曼帝国核心力量的军事奴隶制只是一条死胡同。它的产生基于一种担忧,同样的担忧促使中国人发明了科举制度。今天,中国科举制度的实用等同物都在应用之中,不管是现代欧洲和亚洲的官僚招聘,还是美国的学术能力评估测试(SAT)和法国的高中毕业会考(baccalauréate)。相比之下,军事奴隶制作为一种制度已从世界政治舞台消失,不留任何痕迹。穆斯林世界之外的人,从未认为它是合法的。问题不在奴隶,众所周知,直到19世纪西方都视奴隶制为合法制度。欧洲人或美国人所无法想象的,是奴隶后来又变成政府高官。
从14世纪到16世纪,军事奴隶制充任奥斯曼帝国迅速崛起的基石。但它面对各种内部矛盾,不能幸免于16世纪晚期帝国面临的外部变化。奥斯曼帝国从没发展出本土的资本主义,不能长期取得持续的生产力增长,所以只能依赖粗放式增长来增加财政资源。经济和外交的政策失败,彼此雪上加霜,使本土制度无法承受。它继续生存于20世纪,多亏了创新的苏丹和最后的青年土耳其党人改用西方制度。但这一切不足以保住政权,继承它的土耳其共和国则依据截然不同的制度原则。
[1] 尼科洛·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Harvey C. Mansfield译,《君主论》(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5年),17—18页。
[2] 有关奥斯曼的早期历史,参见Halil Inalcik,《奥斯曼帝国:1300—1600年的古典时期》,5—8页。
[3] 有关奥斯曼的早期历史,参见Halil Inalcik,《奥斯曼帝国:1300—1600年的古典时期》,107页;I. Metin Kunt,《苏丹的仆人:奥斯曼省政府的转变,1550—1650年》(The Sultan’s Servants: The Transformation of Ottoman Provincial Government, 1550—1650)(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83年),9—13页。可在俄罗斯找到平行制度,名叫给食(kormlenie)。
[4] I. Metin Kunt,《苏丹的仆人:奥斯曼省政府的转变,1550—1650年》,14—15页。
[5] Karen Barkey,《强盗和官僚:奥斯曼的国家集权途径》(Bandits and Bureaucrats: The Ottoman Route to State Centralization)(绮色佳:康奈尔大学出版社,1994年),36页。
[6] I. Metin Kunt,《苏丹的仆人:奥斯曼省政府的转变,1550—1650年》,24页。
[7] Karen Barkey,《强盗和官僚:奥斯曼的国家集权途径》,36页。
[8] Halil Inalcik,《奥斯曼帝国:1300—1600年的古典时期》,109页。
[9] Halil Inalcik,《奥斯曼帝国:1300—1600年的古典时期》,114—115页。
[10] William McNeill,《欧洲的大草原边境,1500—1800年》,38—40页。
[11] Albert H. Lybyer,《苏莱曼一世时代的奥斯曼帝国政府》,66—70页。
[12] I. Metin Kunt,《苏丹的仆人:奥斯曼省政府的转变,1550—1650年》,31—32页。
[13] Norman Itzkowitz,《奥斯曼帝国与伊斯兰教传统》,58—59页。
[14] Halil Inalcik,《奥斯曼帝国:1300—1600年的古典时期》,65页。
[15] Karen Barkey,《强盗和官僚:奥斯曼的国家集权途径》,28页。
[16] 例如写于1069年的《福乐智慧》(Kutadgu Bilig),献给了喀喇汗国(Karakhanids)的突厥统治者。它称:“控制国家需要庞大军队;支撑军队需要大量财富;若要取得财富,民众必须繁荣;若要繁荣,法律必须公平;忽略其中的任何一环,国家就会分崩离析。”引自Halil Inalcik,《奥斯曼帝国:1300—1600年的古典时期》,66页。
[17] Norman Itzkowitz,《奥斯曼帝国与伊斯兰教传统》,88页。
[18] 奥斯曼农民在帝国早期为何只承担了较轻的税赋?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McNeill)给出了另一原因。由于征募制,执政精英自己来自巴尔干半岛和其他贫穷农村;军人兼行政官比较了解农民生活的艰辛,对百姓抱有同情。他还指出,帝国核心地区的农民之所以得以承受较轻的税赋,全靠在帝国边境不断掠夺。组成军队大部的骑士都是自给自足的,依靠自己的封地。支撑军队扩展的税赋基础非常局限,所以,扩军就需要征服新领土,以设立新封地。我们将看到,帝国扩展到极点而被迫在核心地区增强税收时,该制度便开始倒塌。参见William McNeill,《欧洲的大草原边境,1500—1800年》,32页。
[19] Halil Inalcik,《奥斯曼帝国:1300—1600年的古典时期》,59页。
[20] Halil Inalcik,《奥斯曼帝国:1300—1600年的古典时期》,60页。
[21] 马克斯·韦伯将奥斯曼制度定性为家族制。事实上,当代政治学家用韦伯的“苏丹制”来描述建制化很糟糕的制度。其理由在于,奥斯曼制度的最高层确实很少遵循规则,所以仍属家族制。相关人士自由参与竞夺的继位制,就是其中的一例。像波斯、罗马、中国和其他帝国,统治者的家人和宫殿侍臣易受随意的伤害,由于他们都是零和权力斗争中的潜在参与者。苏丹可以任命自己的儿子和亲戚,充当总督和军队高级将领,他确实这么在做。如想升任为维齐尔,或大维齐尔,全凭荫庇网络和私人影响。政治权力和私人财富,就要看与宫廷和苏丹的私人关系。参见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2卷,1025—1026页;Karen Barkey,《强盗和官僚:奥斯曼的国家集权途径》,30—32页。
[22] Norman Itzkowitz,《奥斯曼帝国与伊斯兰教传统》,59页。
[23] William McNeill,《欧洲的大草原边境,1500—1800年》,42页。
[24] Jack A. Goldstone,《早期现代世界的革命与反抗》(Revolution and Rebellion in the Early Modern World)(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91年),355—362页;Karen Barkey,《强盗和官僚:奥斯曼的国家集权途径》,51—52页;参阅Omer Lutfi Barkan和Justin McCarthy,《16世纪的价格革命:中东经济历史中的转折点》(The Price Revolution of the Sixteenth Century: A Turning Point in the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Middle East),载《国际中东研究杂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第6卷,第1期(1975年):3—28页。
[25] Norman Itzkowitz,《奥斯曼帝国与伊斯兰教传统》,89—90页;Jack A. Goldstone,《早期现代世界的革命与反抗》,363—364页。
[26] Norman Itzkowitz,《奥斯曼帝国与伊斯兰教传统》,92—93页。
[27] Jack A. Goldstone,《早期现代世界的革命与反抗》,365—366页。
[28] William McNeill,《欧洲的大草原边境,1500—1800年》,60—610页;Norman Itzkowitz,《奥斯曼帝国与伊斯兰教传统》,91页。
[29] 奥斯曼制度的故障已呈现很多症状。17世纪初,乡村发生一系列强盗部队的叛乱,很多是退伍的辅助军人。他们曾是农民,学了军事技能后回到自己村庄,却找不到就业机会。有些强盗部队竟聚众两万人,到17世纪的头十年,中央政府已失去对安纳托利亚(Anatolia)中部的领土控制。该现象是Karen Barkey《强盗和官僚:奥斯曼的国家集权途径》的题材。另请参阅Norman Itzkowitz,《奥斯曼帝国与伊斯兰教传统》,92—93页。
[30] Norman Itzkowitz,《奥斯曼帝国与伊斯兰教传统》,91—92页。
[31] William McNeill,《欧洲的大草原边境,1500—1800年》,133—134页。
有关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的文章
传统的企业运维认为,流程是企业IT的核心,不同的规范、监管要求,都是一再强调流程的建立、流程的管理和流程的优化。但事实上,离开了组织文化的熏陶,流程只是一个形式、一具躯壳,并不能有效驱动,达到企业想要的效果。组织文化要让运维人员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一个为了企业IT正常运转的螺丝钉,而是在服务企业的过程中,能实现员工的自我增值。图1组织文化是规范化运维的核心在整个组织文化层面,人无疑是最重要的。......
2023-10-21
图4-3所示为IMS提出的智能运维系统设计架构。图4-3智能运维系统设计架构开展智能运维与服务所需的三个基本要素为智能设备、智能分析和智能决策。智能决策通过先进的可视化工具和远程操作工具将人与设备进行连接,实现人在回路的控制决策支持;在运维、排程、诊断、安全保障等方面提供决策支持服务。智能运维系统涵盖5个层次:连接、监控、分析、预测和优化。......
2023-06-28
这样一个变更操作是由13个标准原子步骤来完成的,其中备份文件的原子步骤是可以复用的。在不断对变更操作原子化进程的过程中,会逐渐积累标准的“原子”标准库,越来越多的变更操作就不需要去写原子步骤,而是调用即可。......
2023-10-21
材料及板厚:DC03钢,2.5mm。说明:1.工艺分析如图10-19a所示为汽车夹面板,该制件为对称件,形状简单,因板料较厚,导致成形工艺复杂。图10-19 汽车夹面板a)制件图图10-19 汽车夹面板(续)b)排样图2.排祥设计工位①:冲圆孔;工位②:冲4个圆孔、冲切中部外形废料;工位③:冲切头部外形废料;工位④、⑤:冲切头部及中部外形废料;工位⑥:压筋及弯曲预成形;工位⑦:四周90。......
2023-06-26
大型球墨铸铁曲轴,因壁厚、质量大及冷却速度较缓慢等特点,较易产生球化不良与球化衰退缺陷,使球化等级和力学性能达不到技术要求。但不能过多地加入球化剂,以免产生其他的不良影响。生产大型球墨铸铁曲轴时,可根据实际条件,适当添加部分或全部采用钇基重稀土镁复合球化剂,减缓球化衰退,有利于保证曲轴厚断面中心部位球化良好。......
2023-07-02
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道路运输市场各类经济活动的主体无一不是在竞争中求生存、求发展的。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在充分发挥市场配置运输资源基础性作用的同时,政府参与运输资源的配置,是道路运政管理的一个基本职能。因此,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对运输基础设施的建设与管理,是道路运政管理的一项重要职能。......
2023-10-06
新安装或检修后的变压器投入运行前的检查项目如下。变压器油的检验。强油循环变压器投入运行前,应检查并试运行,检查其冷却装置工作是否正常。严禁将变压器在无保护情况下投入运行。送电后对变压器及其冷却装置进行全面检查及观察。......
2023-06-24
凭借国内如此雄厚的经济实力以及作为亚洲唯一发达国家的巨大优势,东京金融中心已不满足其亚洲金融中心的地位,想要获得超过美国纽约的地位。但这一美好愿望最终在其金融中心泡沫膨胀之后破灭,其GDP总量也被中国超越。但好景不长,金融泡沫的破灭,使日本陷入了长达10年的经济衰退期,被人们称作“失去的10年”。日本因此进入了持续10年的经济增长低迷期,东京金融中心的国际地位受此影响也逐渐下降。......
2023-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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