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上)：中唐诗及其评论

白居易（772—846）

白居易，字乐天，晚号香山居士。原籍太原，徙于下邽（今属陕西省渭南市）。贞元十六年（800）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后任翰林学士、左拾遗、太子左赞善大夫。因上书言事贬为江州司马，量移忠州刺史。长庆时，由中书舍人求为外任，任杭州、苏州刺史。晚岁，以太子宾客、太子少傅分司东都。以刑部尚书致仕。卒于洛阳。白居易生前多次编辑诗文，《白氏长庆集后序》云：“白氏前著《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今存白诗二千八百余首，文八百余篇。

长恨歌^［1］

汉皇重色思倾国^［2］，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3］，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4］，温泉水滑洗凝脂^［5］。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6］，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7］，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8］，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9］，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10］。骊宫高处入青云^［11］，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鞞鼓动地来^［12］，惊破《霓裳羽衣曲》^［13］。九重城阙烟尘生^［14］，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15］，西出都门百余里^［16］。六军不发无奈何^［17］，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18］，翠翘金雀玉搔头^［19］，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20］，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21］，夜雨闻铃肠断声^［22］。天旋日转回龙驭^［23］，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24］，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25］。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26］，宫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27］，椒房阿监青娥老^［28］。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29］？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30］，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31］，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32］。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33］。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34］。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35］。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36］。玉容寂寞泪阑干^［37］，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38］，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39］。

【注释】

［1］元和元年（806）作于盩厔尉任上。诗成，陈鸿为作《长恨歌传》。歌与传皆写玄宗与杨妃之事。此诗当时即负盛名，白《与元九书》云：“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白自言“一篇长恨有风情”（《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清人称其“情文相生，沉郁顿挫，哀艳之中，具有讽刺。”（《唐宋诗醇》卷二二）今人陈寅恪则认为“《长恨歌》为具备众体体裁之唐代小说中歌诗部分，与《长恨歌传》为不可分离独立之作品。故必须合并读之，赏之，评之。明皇与杨妃之关系，虽为唐世文人公开共同习作诗文之题目，而增入汉武帝李夫人故事，乃白陈之所特制。诗句传文之佳胜，实职是之故”（《元白诗笺证稿》）。［2］“汉皇”句：汉皇，汉武帝，此处暗指唐玄宗。倾国，《汉书·外戚传》载武帝李夫人兄延年对武帝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3］“杨家”六句：《新唐书·后妃传》上：“玄宗贵妃杨氏……幼孤，养叔父家。始为寿王妃。开元二十四年（736），武惠妃薨，后廷无当帝意者。或言妃资质天挺，宜充掖庭，遂召内禁中，异之，即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聘韦昭训女，而太真得幸。善歌舞，邃晓音律，且智算警颖，迎意辄悟。帝大悦，遂专房宴，宫中号‘娘子’，仪体与皇后等。”［4］华清池：即骊山华清宫温泉。参见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注。［5］凝脂：《诗·卫风·硕人》：“肤如凝脂。”［6］金步摇：《西京杂记》一：“赵飞燕为皇后，其女弟在昭阳殿，遗飞燕书曰：‘今日嘉辰，谨上……黄金步摇。’”《后汉书·舆服志》下“皇后谒庙服”：“假结，步摇，簪珥。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六兽，……诸爵兽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珰绕，以翡翠为华云。”《释名·释首饰》：“步摇，上有垂珠，步则摇也。”步摇在天宝年间为妇女所喜好之饰物，《新唐书·五行志》一：“天宝初，……妇人则簪步摇钗，衿袖窄小。”乐史《杨太真外传》（上）载玄宗与杨妃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上又自执丽水镇库紫磨金琢成步摇，至妆阁，亲与插鬓。”［7］“后宫”句：《后汉书·皇后纪》上：“自武、元之后，世增淫费，乃至掖庭三千。”［8］金屋：用汉武帝陈阿娇事。［9］“姊妹”二句：《新唐书·后妃传》上：“（杨氏）天宝初，进册贵妃。追赠父玄琰太尉、齐国公。擢叔玄珪光禄卿，宗兄铦鸿胪卿，锜侍御史，尚太华公主。……而钊亦寖显。钊，国忠也。三姊皆美劭，帝呼为姨，封韩、虢、秦三国，为夫人，出入宫掖，恩宠声焰震天下。”［10］“不重”句：《史记·外戚世家》：“卫子夫立为皇后，……天下歌之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陈鸿《长恨歌传》：“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其为人羡慕如此！”［11］骊宫：即华清宫。［12］“渔阳”句：借东汉初彭宠据渔阳叛汉事（见《后汉书·彭宠传》）言安禄山据范阳叛唐。《旧唐书·安禄山传》：“（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反于范阳。”渔阳为范阳节度使统辖的八郡之一（见《旧唐书·地理志》二），此处以之泛指范阳地区。［13］“惊破”句：《杨太真外传》上：“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霓裳羽衣歌》“杨氏创声君造谱”自注：“开元中，西凉府节度杨敬述造。”此舞曲应是唐玄宗据杨所献之曲润色而成（详《唐戏弄》上册《辨体·弄婆罗门》）。陈寅恪以为“破”不仅有破散或破坏之意，且为乐舞术语。据白居易《卧听法曲霓裳》“宛转柔声入破时”，霓裳羽衣曲“入破时”本奏以缓歌柔声之丝竹，今以惊天动地急迫之鞞鼓，与之对举，愈见造语之妙。（详见《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14］九重城阙：《楚辞·宋玉〈九辩〉》：“君之门以九重。”［15］翠华：《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建翠华之旗”李善注引张揖曰：“以翠羽为葆也”。［16］“西出”句：百余里，指马嵬驿。《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关内道京兆府：兴平县东至府九十里。”又：“马嵬故城在县西北二十三里。马嵬于此筑城以避难，未详何代人也。”［17］“六军”二句：六军，《周礼·夏官·司马》：“王六军。”后遂习用为皇帝的护卫总数。但玄宗时只有左右龙武、左右羽林四军，肃宗至德二载始益左右神武军，备六军之数。宛转，《后汉书·马援传》：“晓夕号泣，婉（同宛）转尘中。”蛾眉，代指美女，语出《诗·卫风·硕人》：“螓首蛾眉。”［18］花钿：《旧唐书·舆服志》：“内外命妇服花钗”注：“施两博鬓，宝钿饰也。”［19］“翠翘”句：委地的各种头饰。翠翘、金雀皆钗名，玉搔头即玉簪，《西京杂记》二：“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20］峨嵋山：见李白《蜀道难》注。［21］行宫：《文选·左思〈吴都赋〉》：“乌闻梁岷有陟方之馆、行宫之基欤？”李善注：“天子行所立，名曰行宫。”［22］“夜雨”句：《明皇杂录·补遗》：“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即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23］“天旋”句：肃宗至德二载（757）十月，郭子仪收复长安，肃宗派太子太师韦见素迎玄宗于蜀。十二月，玄宗还京。龙驭，《拾遗记》卷二：“夏禹踰翠岑则神龙而为驭。”［24］“马嵬”二句：《新唐书·后妃传》上：“帝（玄宗）至自蜀，道过其所（杨妃葬处），使祭之，……密遣中使者具棺椁它葬焉。启瘗，故香囊犹在，中人以献，帝视之，凄感流涕。”《唐宋诗举要》卷二引吴北江曰：“空死处言空见死处也。”［25］“太液”句：《三辅黄图》卷四：“太液池在长安故城西，建章宫北。”《史记·高祖本纪》：“八年，……萧丞相营作未央宫，立东阙、北阙。”［26］“西宫”句：西宫，太极宫，亦称西内。南苑，即南内，兴庆宫。《新唐书·宦者传》下：“时太上皇（玄宗）居兴庆宫，……（李）辅国因妄言于帝（肃宗）曰：‘太上皇居近市，交通外人，玄礼、力士等将不利陛下，六军功臣反侧不自安，愿徙太上皇入禁中。’……会帝属疾，辅国即诈言皇帝请太上皇按行宫中，……与力士对执辔还西内，居甘露殿。侍卫才数十，皆尪老。”［27］梨园弟子：《雍录》卷九：“梨园在光化门北。……开元二月正月，置教坊于蓬莱宫，上自教法曲，谓之梨园弟子。至天宝中，即东宫置宜春北苑，命宫女数百人为梨园弟子。”［28］“椒房”句：椒房，《文选·班固〈西都赋〉》：“后宫则有掖庭、椒房，后妃之室。”《三辅黄图》卷三：“椒房殿在未央宫，以椒和泥涂，取其温而芬芳也”。又《后汉书·皇后纪》：“自处椒房，二纪于兹”注引《汉官仪》曰：“皇后称椒房，取其藩实之意也”。阿监，内廷女官。《宋书·后妃传》：“紫极中监女史置一人，光兴中监女史置一人，……官品第四。”青娥，《方言》卷二：“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29］翡翠衾：指以翡翠鸟羽毛为饰的被，语出《楚辞·招魂》：“翡翠珠被，烂齐光些。”［30］“临邛”句：临邛，临邛县属剑南道邛州（见《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一），即今四川省邛崃市。鸿都，东汉洛阳宫门名，《后汉书·灵帝纪》：光和元年二月“始置鸿都门学生。”此处暗指长安。［31］“上穷”句：碧落，道教术语。《度人经》：“昔于始青天中碧落高歌。”注：“始青天乃东方第一天，有碧霞遍满，是云碧落。”此指天界。黄泉，《左传·隐公元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杜预注：“地中之泉，故曰黄泉。”［32］“忽闻”二句：《史记·封禅书》：“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33］绰约：《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34］“转教”句：小玉，作者《霓裳羽衣歌》“吴妖小玉飞作烟”句原注：“夫差女小玉死后形见于王，其母抱之，霏微若烟雾散空。”双成，《汉武帝内传》：“西王母命玉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35］九华帐：《博物志》卷八：“汉武帝好仙道，祭祀名山大泽，以求神仙之道。时西王母遣使乘白鹿告帝当来，乃供帐九华殿以待之。”［36］“风吹”二句：两唐书《后妃传》谓杨贵妃善歌舞，精音律。《杨太真外传》上：“上又宴诸王于木兰殿，时木兰花发，皇情不悦。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颜大悦。”［37］阑干：纵横貌，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王与夫人叹曰：‘吾已绝望，永辞万民，岂料再还，重复乡国。’言竟掩面，涕泣阑干。”［38］比翼鸟：《尔雅·释地》：“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39］绵绵：《诗·大雅·绵》“绵绵瓜瓞”。毛传：“绵绵，不绝貌。”

元　稹（779—831）

元稹，字微之，河南（今河南省洛阳市）人。十五岁擢明经，补校书郎。又举制科，名列第一，授左拾遗。后任监察御史，得罪宦官，贬江陵士曹参军。结交监军、宦官崔潭峻，于穆宗朝不断升迁，长庆二年拜相，为朝野所轻。出为同州刺史，转浙东观察使。卒于武昌节度使任。稹长于诗，与白居易齐名，号“元白”。

遣悲怀三首^［1］

谢公最小偏怜女^［2］，嫁与黔娄百事乖^［3］。顾我无衣搜荩箧^［4］，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注释】

［1］元稹原配韦丛卒于元和四年，享年二十七岁。元稹在其死后写过不少哀婉动人的悼亡诗，此为其中之代表作，语浅而情挚，清蘅塘退士评之曰：“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唐诗三百首》卷六）原诗三首，选第一首。［2］谢公：东晋谢安，位至宰相（事见《晋书》本传）。韦丛之父韦夏卿亦官居高位，故以谢安拟之。［3］黔娄：春秋时隐士，不求仕进，家贫，死时衾不蔽体。其妻亦为安贫乐道的贤德女子。事见《列女传·鲁黔娄妻》、《高士传·黔娄先生》。［4］荩箧：荩，草名。荩箧，以荩草编织的箱子。

张　籍（766—约830）

张籍，字文昌，和州乌江（今安徽省和县）人。第进士，为太常寺太祝。迁秘书郎。韩愈荐为国子博士。历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籍为诗，长于乐府，多警句。仕终国子司业。

节妇吟^［1］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2］。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3］。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注释】

［1］题下原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李师道为父子相承，多年割据于今河北、山东一带的强藩，时任平卢淄青节度使、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称李司空（事见两唐书本传）。此诗为婉拒李师道之聘的比兴之作，借男女情爱表明政治态度。钟惺云“节义肝肠，以情款语出之”（《唐诗归》卷三十），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则不录此诗，谓“玩辞意，恐失节妇之旨”（《唐诗别裁集》卷八）。［2］襦：短衣，汉乐府《陌上桑》：“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3］执戟明光：执戟，秦汉时的宫廷侍卫官（如中郎、侍郎、郎中等）。因执勤时持戟，故名。《史记·滑稽列传》：“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明光，汉宫殿名。汉有明光宫，又未央宫渐台西桂宫中有明光殿，均见《三辅黄图》。

刘禹锡（772—842）

刘禹锡，字梦得，祖籍河南洛阳。贞元九年进士，又登宏辞科，为监察御史。参与王叔文永贞革新，贬朗州司马，历连州、夔州、和州刺史。后入朝拜主客郎中，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世称刘宾客。晚岁与白居易友善，称“刘白”。

竹枝词九首^［1］

瞿唐嘈嘈十二滩^［2］，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3］。

【注释】

［1］原诗《引》曰：“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扬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乐府诗集》卷八一：“《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辞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禹锡所作《竹枝词》甚多，其写作时、地向有争议。《引》中所言“建平”乃古郡名，三国时吴所置，治所在今四川省巫山县，故可指夔州。又朗州一称武陵郡，汉武陵郡于王莽时曾改为建平郡，故建平亦可指朗州（治所在今湖南省常德市）。《新唐书·刘禹锡传》谓刘贬朗州司马时作《竹枝辞》十余篇，郭茂倩亦从史所书谓作于沅湘（见前所引），葛立方《韵语阳秋》则以为《竹枝》所咏多夔州事，乃梦得为夔州刺史时所作（卷十五）。考较诸说，应以作于夔州为是。原作九首，此处选七、九两首。［2］瞿唐：《水经注·江水》：“江水又东径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峡中有瞿塘、黄龛二滩，夏水回复，沿泝所忌。”［3］烧畬：烧山草开荒。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煮井为盐速，烧畬度地偏。”仇注引《农书》：“荆楚多畬田，先纵火熂炉，侯经雨下种，历三岁土脉竭，复熂旁山。熂，燹火燎草。炉，火烧山界也。”

韩　愈（768—824）(www.chuimin.cn)

韩愈，字退之，河内河阳（今河南孟县）人。郡望昌黎，每自称昌黎韩愈。登进士第。先后任宣武及宁武节度使判官。迁监察御史。上疏论宫市，德宗怒，贬阳山令，改江陵法曹参军。宪宗时，累官至刑部侍郎。谏迎佛骨，贬潮州刺史。移袁州。穆宗时召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卒，谥文。世称韩文公。

山　石^［1］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2］。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3］。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4］。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5］！嗟哉吾党二三子^［6］，安得至老不更归！

【注释】

［1］写作年代无考。清人方东树谓其“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不事雕琢，自见精彩。”“虽是顺叙，却一句一样境界。如展图画，触目通层在眼。”（《昭昧詹言》卷十二）何焯则赞其“直书即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一变谢家模范之迹，如画家之有荆、关也。”（《义门读书记》卷三十）［2］支子：即栀子。常绿灌木，春夏开白花，可供观赏。果实可入药，亦可作黄色染料。杜甫《栀子》诗：“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3］疏粝：《史记·刺客列传》：“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麤粝之费。”《索隐》：“粝犹麤米也，脱粟也。”［4］枥，同栎，落叶乔木名。［5］鞿：《楚辞·离骚》：“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王逸注：“缰在口曰鞿。”［6］二三子：《论语·八佾》：“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1］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2］。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洞庭连天九疑高^［3］，蛟龙出没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4］，海气湿蛰熏腥臊。昨者州前搥大鼓^［5］，嗣皇继圣登夔皋。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6］。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朝清班^［7］。州家申名使家抑^［8］，坎轲祗得移荆蛮^［9］。判司卑官不堪说^［10］，未免捶楚尘埃间。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11］。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注释】

［1］永贞元年（805）作于郴州。张功曹，名署。韩愈《唐故河南令张君墓志铭》曰：“君讳署，字某，河间人。……方质有气，形貌魁硕，长于文词。以进士举博学宏词，为校书郎。自京兆武功尉拜监察御史。为幸臣所谗，与同辈韩愈、李方叔三人俱为县令南方（贞元十九年，韩愈贬阳山令，张署贬临武令）。二年，逢恩俱徙掾江陵。”宋魏仲举《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三引樊汝霖曰：“公与张以贞元二十一年（805）二月二十四日赦自南方，俱徙掾江陵，至是俟命于郴而作是诗。”方世举《昌黎诗集编年笺注》（以下简称方世举注）卷三曰：“永贞元年，公为江陵府法曹参军，署为功曹参军，此诗虽未之任而官已定矣。”此诗结构独特，被后人评为“一篇古文章法”（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得反客为主之法”（汪琬《批韩诗》）。［2］属：《汉书·灌夫传》：“及饮酒酣，夫起舞属蚡。”颜师古注：“属，付也，犹今之舞迄相劝也。”［3］“洞庭”句：洞庭见杜甫《登岳阳楼》注。九疑，九疑山即苍梧山。《山海经·海内经》：“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疑山，舜之所葬。”郭璞注：“其山九谿皆相似，故云九疑。古者总名其地为苍梧也。”［4］“下床”句：方世举注：“南方多蛇，又多畜蛊，以毒药杀人。”［5］“昨者”二句：《新唐书·百官志》三：“少府监中尚署令：赦日……击掆鼓千声，集百官、父老、囚徒。”《旧唐书·顺宗纪》：“［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丙申，即位于太极殿。……（二月）甲子，御丹凤楼，大赦天下。”此二句言顺宗李诵即位大赦事。注家多有谓大赦指贞元二十一年（805）八月宪宗李纯登基事者，非。史载宪宗大赦在元和元年（806）正月（详见两唐书《宪宗纪》及《资治通鉴》卷二三六、二三七），与韩、张徙掾江陵之时不合。夔皋，舜时贤臣夔与皋陶。《书·舜典》：“帝曰：皋陶，……汝作士。”“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6］大辟：《书·吕刑》：“大辟疑赦”孔传：“死刑也。”［7］涤瑕荡垢：班固《东都赋》：“于是百姓涤瑕荡秽，而镜至清。”［8］“州家”句：州家谓郴州刺史，使家谓湖南观察使。沈钦韩《韩集补注》：“是时杨凭为湖南观察使。”［9］荆蛮：指江陵。江陵古属荆州，为楚国地。楚国原名荆，周人泛称南方民族为蛮，故楚称荆蛮。［10］“判司”二句：判司，唐代州郡诸曹参军之统称，皆七品卑官。东雅堂本《昌黎先生集》（卷三）：“唐制：参军簿尉有过即受笞杖之刑。”杜甫《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辞。”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参军与簿尉，尘土惊劻勷，一语不中治，笞棰满身疮。”二者可与韩诗互证。［11］殊科：不同类。《说文》：“科，程也。程，品也。”《广雅·释言》：“科，品也。”

孟　郊（751—814）

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省德清县）人。贞元十二年（796）登进士第，曾任溧阳尉。元和元年（806）受郑余庆辟任水陆转运判官，元和九年（814）入郑兴元幕，卒于途中。诗为韩愈推重，与韩并称韩、孟。

秋　怀^［1］

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梧桐枯峥嵘^［2］，声响如哀弹。

【注释】

［1］咏怀组诗，共十五首，极写老病困穷之感，为孟郊重要代表作。此处选第二首。［2］峥嵘：枯槁貌，杜甫《枯柟》：“楩柟枯峥嵘”。

柳宗元（773—819）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县）人。贞元九年（793）进士，又中博学宏辞科，授校书郎，调蓝田尉。拜监察御史。参与永贞革新，贬永州司马。十年后徙柳州刺史。卒于柳州。世称柳柳州、柳河东。

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1］

破额山前碧玉流^［2］，骚人遥驻木兰舟^［3］。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4］。

【注释】

［1］侍御，唐殿中侍御史或监察御史之简称。曹侍御，名不详。象县，唐属岭南道柳州，即今广西壮族自治区象州县。［2］破额山：未详，据诗意应在象县一带。［3］木兰舟：见李白《江上吟》注。［4］“春风”二句：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子厚诗化用此意。采芳赠远之习屡见于《楚辞》，如《九歌·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山鬼》：“折芳馨兮遗所思。”又《古诗·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此均为“采蘋”之所本。

李　贺（790—816）

李贺，字长吉。河南福昌（今河南宜阳县）人。居昌谷。唐宗室远裔。因避父晋肃讳放弃进士试，曾任太常寺奉礼郎。失意抑郁而卒。其诗呕心苦吟，独辟蹊径，于境界、语言戛戛独造。唯追求形式太过，有理不胜词之憾。

李凭箜篌引^［1］

吴丝蜀桐张高秋^［2］，空山凝云颓不流^［3］。江娥啼竹素女愁^［4］，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5］，芙蓉泣露香兰笑^［6］。十二门前融冷光^［7］，二十三丝动紫皇^［8］。女娲炼石补天处^［9］，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10］，老鱼跳波瘦蛟舞^［11］。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12］。

【注释】

［1］李凭，梨园弟子善箜篌者。唐杨巨源《听李凭弹箜篌》：“听奏繁弦玉殿清，风传曲度禁林明。君王听乐梨园暖，翻到云门第几声。”顾况也有《听李供奉弹箜篌歌》。《旧唐书·音乐志》二：“箜篌，汉武帝使乐人侯调所作，以祠太一。……旧说亦依琴制。今按其形，似瑟而小，七弦，用拨弹之，如琵琶。竖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有二弦，竖抱于怀，用两手齐奏，俗谓之擘箜篌。”此诗中李凭所弹应为竖箜篌。《箜篌引》本为乐府《相和歌》旧题，乃以箜篌伴奏之歌曲。此诗不沿古意，纯写箜篌音声之美，李凭技艺之精。［2］吴丝蜀桐：指箜篌。《新唐书·地理志》五：“苏州吴郡，土贡丝葛、丝绵、八蚕丝。”左思《蜀都赋》：“其树则有……杞櫹椅桐。”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以下简称王注）：“丝之精好者出自吴地，故曰吴丝；蜀中桐木宜为乐器，故曰蜀桐。”［3］“空山”句：《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4］“江娥”句：江娥，即湘娥，指传说中舜之二妃娥皇、女英。《列女传·有虞二妃》：“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博物志》卷八：“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素女愁，《史记·封禅书》：“或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5］昆山：产玉之地。李斯《谏逐客书》：“致昆山之玉”。［6］“芙蓉”句：《刘子·言菀》：“春葩含日似笑，秋叶泫露如泣。”［7］十二门：班固《西都赋》：“立十二之通门。”《三辅黄图》引《三辅决录》：“长安城，面三门，四面十二门。”［8］紫皇：《太平御览》卷六五九引《秘要经》：“太清九宫，皆有僚属，其最高者称太皇、紫皇、玉皇。”［9］“女娲”句：《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岛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又见《列子·汤问》。［10］神妪：《搜神记》卷四：“永嘉中，有神见兖州，自称樊道基。有妪，号成夫人。夫人好音乐，能弹箜篌。闻人弦歌，辄便起舞。”王注：“所谓神妪疑用此事。”［11］“老鱼”句：《列子·汤问》：“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此处似暗用此事。［12］“吴质”二句：吴质，疑即吴刚。《酉阳杂俎》卷一：“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寒兔，月中有兔的传说来源久远，《楚辞·天问》：“厥利维何，而顾菟（同兔）在腹？”朱熹集注：“此问……月有何利，而顾望之兔常居其腹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