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中国古代文学巨匠，影响深远

杜　甫（712—770）

杜甫，字子美，原籍襄阳（今湖北省襄樊市），徙河南巩县（今河南巩县）。祖父审言为著名诗人。甫开元二十三年应进士举不第。天宝中客长安，近十年。天宝十三载，玄宗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不就。改任右卫帅府兵曹参军。安史乱起，颠沛流离。肃宗朝官左拾遗，因进谏触怒皇帝，改华州司功参军。后弃官入蜀。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表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大历中，携家出蜀，病卒于湖湘。杜甫诗悲天悯人，沉郁顿挫，时号“诗史”。杜被称为诗之“集大成”者，对后世影响深远。元稹评其诗曰：“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1］

杜陵有布衣^［2］，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3］。居然成濩落^［4］，白首甘契阔^［5］。盖棺事则已^［6］，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7］，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8］。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9］？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10］，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11］，客子中夜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12］。蚩尤塞寒空^［13］，蹴踏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14］。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15］。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16］。彤庭所分帛^［17］，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18］，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19］，仁者宜战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20］。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21］。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22］。行李相攀援^［23］，川广不可越。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24］。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25］。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26］，澒洞不可掇^［27］！

【注释】

［1］作于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冬十一月。是时正当安史之乱爆发前夕，杜甫自长安赴奉先县（今陕西省蒲城县）探望妻儿，就途中和归家后之所见所感写成此诗，为其十年旅食京华生活的总结。杨伦《杜诗镜铨》曰：“五古前人多以质厚清远胜，少陵出而沉郁顿挫，每多大篇，遂为诗道中另辟一门径。无一语蹈袭汉魏，正深得其神理。此及《北征》，尤为集内大文章，见老杜生平大本领；所谓巨刃摩天，乾坤雷硠者，惟此种足以当之。”［2］“杜陵”句：杜甫祖籍杜陵，在长安时居处又近杜陵，故每自称“杜陵布衣”、“杜陵野客”或“少陵野老”。［3］“窃比”句：稷、契为传说中尧舜时代的贤臣。《孟子·离娄下》：“稷思天下有饥者，由（犹）己饥之也。”《礼记·祭法》：“契为司徒而民成，……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4］濩落：同瓠落、廓落。语出《庄子·逍遥游》：“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5］契阔：《诗·邶风·击鼓》：“死生契阔。”毛传：“契阔，勤苦也。”［6］盖棺：《韩诗外传》卷八载孔子曰：“学而不已，阖棺乃止。”［7］黎元：百姓。《汉书·谷永传》：“使天下黎元咸安家乐业。”［8］“葵藿”二句：《淮南子·说林训》：“圣人之于道，犹葵之与日也。虽不能与终始哉，其向之诚也。”曹植《求通亲亲表》：“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9］溟渤：海之别称。［10］兀兀：犹言矻矻。《汉书·王褒传》：“终日矻矻。”应劭注：“矻矻，劳极貌。”［11］峥嵘：见李白《蜀道难》注。［12］“凌晨”二句：骊山在今陕西省临潼县。《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京兆府昭应县：华清宫在骊山上，开元十一年初置温泉宫，天宝六年改为华清宫。”《雍录》卷四：“温泉在骊山。……自秦汉隋唐人主皆尝游幸，惟玄宗特侈。盖即山建宫，百司庶府皆行，各有寓止。自十月往，至岁尽乃还宫。又缘杨妃之故，其奢荡特为章著，大抵宫殿包裹骊山一山，而缭墙周遍其外。观风楼下，又有夹城可通禁中。”《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冬十月庚寅，上幸华清宫。”嵽嵲，通墆霓。《文选·张衡〈西京赋〉》：“直墆霓以高居。”薛综注：“墆霓，高貌也。”［13］蚩尤：传说中的古代部落首领，与黄帝战于涿鹿，兵败被杀。（见《史记·五帝本纪》等）据说其与黄帝作战时兴大雾（见《古今注·舆服》），故以之为雾的代称。一说代指兵气。钱注：“《皇览》：蚩尤冢在东郡寿张县阚乡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按见《史记·五帝本纪》、《集解》引）余按此正十一月初，借蚩尤以喻兵象也。”（卷一）［14］羽林：皇室禁军。《新唐书·兵志》：“高宗龙朔二年，始取越骑、步射置左右羽林军，大朝会则执仗以卫阶陛，行幸则夹驰道为内仗。”［15］胶葛：广大之貌。［16］“赐浴”二句：唐郑处诲《明皇杂录》卷下：“（玄宗）又尝于（华清）宫中置长汤屋数十间。”陈鸿《长恨歌传》：“时每岁十月，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熠耀景从。浴日余波，赐以汤沐。”长缨，《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邹君好服长缨，左右皆服长缨。”因借指贵人。短褐，《史记·秦始皇本纪》载贾谊《过秦论》：“夫寒者利裋褐”。《集解》引徐广曰：“一作‘短’，小襦也，音竖。”《索隐》：“赵岐曰：褐以毛毳织之，若马衣。或以褐编衣也。裋，一音竖。谓褐布竖裁，为劳役之衣，短而且狭，故谓之短褐，亦曰竖褐。”［17］“彤庭”句：彤庭，《汉书·外戚传》下：“（飞燕女弟）居昭阳舍，其中庭彤朱而殿上髤漆。”班固《西都赋》：“玉阶彤庭。”此处指朝廷。《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八载》：“是时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杨钊奏请所在粜变为轻货，及征丁租地税皆变布帛输京师。……上以国用丰衍，故视金帛如粪壤，赏赐贵宠之家，无有限极。”［18］“圣人”句：唐人每称天子曰圣人，如《资治通鉴·唐肃宗至德元载》载军士指肃宗曰：“衣黄者，圣人也。”又哥舒翰对安禄山曰：“臣肉眼不识圣人。”（时禄山已称帝）筐篚，出《诗·小雅·鹿鸣》毛序：“《鹿鸣》，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19］多士：出《诗·大雅·文王》：“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又《书·多方》亦屡用“多士”一语。［20］卫霍：卫青、霍去病皆汉武帝时外戚，贵宠无比。（见《史记》、《汉书》本传）此处借指杨贵妃的亲属。宋乐史《杨太真外传》上：“（玄宗）又赐虢国（夫人）照夜玑，秦国（夫人）七叶冠，（杨）国忠锁子帐，盖希代之珍。其恩宠如此。”［21］“群冰”四句：崆峒，山名。《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九：“陇右道岷州溢乐县：崆峒山在县西二十里。”其地在今甘肃省岷县西。天柱折：《神异经·中荒经》：“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列子·汤问》：“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明王嗣奭以为天柱折等皆隐语，乃忧国家将覆。（见《杜臆》卷一）［22］“枝撑”句：仇注：“枝撑，河梁交柱。窸窣，桥动有声也。李贺《神弦曲》：‘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飙风。’窸窣，盖唐人方言也。”［23］行李：《左传·僖公三十年》：“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杜预注：“行李，使人。”同上襄公八年“亦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寡君。”杜注：“行李，行人也。”［24］“生常”二句：唐代凡皇亲贵戚、五品以上官员的父祖兄弟子孙及本身有官职者，皆免征赋役。（见《唐六典》卷三）［25］骚屑：《楚辞·九叹·思古》：“风骚屑以摇木兮”。王逸注：“骚屑，风声貌。”此处引申为动荡不安意。［26］终南：终南山，又名中南山或南山，即秦岭。西起今甘肃省天水市，东至今河南省陕县，山脉绵亘八百余里。［27］澒洞：《淮南子·精神训》：“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蒙鸿洞，莫知其门。”高诱注：“皆未成形之气也。”

羌村三首^［1］

峥嵘赤云西^［2］，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3］。

【注释】

［1］唐肃宗至德二载（757），杜甫因疏救房琯触怒肃宗，闰八月，被放归鄜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富县）探望妻子。原作三首，此为第一首，写初归时情事。羌村，在鄜州城北，杜甫家人寄居处。［2］峥嵘：见李白《蜀道难》注。［3］“妻孥”八句：仇注：“此记悲欢交集之状。家人乍见而骇，邻人遥望而怜，道出情事逼真。……乱后忽归，猝然怪惊，有疑鬼疑人之意。偶然遂，死方幸免。如梦寐，生恐未真。司空曙诗：‘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是用杜句。陈后山诗：‘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是翻杜语。”

佳　人^［1］

绝代有佳人^［2］，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3］，零落依草木^［4］。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5］，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6］。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7］。

【注释】

［1］乾元二年（759）秋流寓秦州（治所在今甘肃省天水市）时作。仇注以此诗为写实：“天宝乱后，当是实有其人，故形容曲尽其情。”陈沆斥仇注等为“愚子说梦”：“夫放臣弃妇，自古同情。守志贞居，君子所托。兄弟谓同朝之人，官高谓勋戚之属，如玉喻新进之猖狂，山泉明出处之清浊。摘花不插，膏沐谁容？竹柏天真，衡门招隐。此非寄托，未之前闻。”（《诗比兴笺》卷三）王嗣奭、黄生之说则较为折中：“大抵佳人事必有所感，而公遂藉以写自己情事。”（《杜臆》卷三）“偶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诗，全是托事起兴，故题但云《佳人》而已。后人无其事而拟作，与有其事而题必明道其事，皆不足与言古乐府者也。”（《杜诗说》卷一）［2］“绝代”句：仇注：“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唐人避太宗讳，故改世为代。”［3］良家子：清白人家的子女。《史记·外戚世家》：“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同上《李将军列传》：“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索隐》引如淳云：“非医、巫、商贾、百工也。”良家亦作世家解。《后汉书·陈蕃传》：“桓帝欲立所幸田贵人为皇后，蕃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晋书·后妃传》上：“泰始中，（晋武）帝博选良家以充后宫。……名家盛族子女，多败衣瘁貌以避之。”［4］“零落”句：《楚辞·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5］合昏：《文选·陆倕〈新刻漏铭〉》“合昏暮卷”李善注引周处《风土记》：“合昏，槿也，华晨舒而昏合。”《本草纲目·木二》“合欢”《集解》引陈藏器曰：“其叶至暮即合，故云合昏。”［6］“在山”二句：《诗·小雅·四月》：“相彼泉水，载清载浊。”语本此。仇注：“此谓守贞清而改节浊也。或以新人旧人为清浊，或以前华后憔为清浊，或以在家弃外为清浊，皆未当。”黄生曰：“‘在山’二句，似喻非喻，最是乐府妙境。”［7］“天寒”二句：黄生曰：“末二语，嫣然有韵，本美其幽闲贞静之意，却无半点道学气。”

登　楼^［1］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2］。锦江春色来天地^［3］，玉垒浮云变古今^［4］。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5］！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6］。

【注释】(www.chuimin.cn)

［1］代宗广德二年（764）春作于成都。此前杜甫在阆州，正拟举家离蜀东下，闻严武再度镇蜀，遂携眷重回成都。宋叶梦得曰：“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尝恨无复继者。”（《石林诗话》卷下）沈德潜谓“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唐诗别裁集》卷十三）［2］“花近”二句：《杜臆》：“此诗妙在突然而起，情理反常，令人错愕，而伤心之故，至末始尽发之，而竟不使人知，此作者之苦心也。”（卷六）《岘佣说诗》：“起得沉厚突兀，若倒装一转，万方多难此登临，花近高楼伤客心，便是平调。”［3］锦江：《华阳国志》卷三：“其道西城，故锦官也。锦江，织锦濯其中则鲜明，濯他江则不好。”按锦江为岷江支流，自今四川省都江堰市流经成都城西南（参见《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一），杜甫草堂临锦江。［4］玉垒：《文选·左思〈蜀都赋〉》：“包玉垒而为宇”刘渊林注：“玉垒，山名也，湔水出焉，在成都西北岷山界。”《清一统志·四川成都府》：“玉垒山在灌县（今都江堰市）西北。”［5］“北极”二句：《尔雅·释天》：“北极谓之北辰。”此以北极星喻唐王朝。《旧唐书·代宗本纪》：广德元年（763）十月“戊寅，吐蕃入京师，立广武王承宏为帝，仍逼前翰林学士于可封为制封拜。辛巳，车驾至陕州。（郭）子仪在商州，会六军使张知节、乌崇福、长孙全绪等率兵继至，军威遂振。……庚寅，子仪收京城。”西山寇盗，指吐蕃。《资治通鉴·唐代宗广德元年》：十二月，“吐蕃陷松、维、保三州及云山新筑二城，西川节度使高适不能救，于是剑南西山诸州亦入于吐蕃矣。”《杜臆》：“曰终不改，亦幸而不改也；曰莫相侵，亦难保其不侵也。终、莫二字有微意在。”［6］“可怜”二句：后主，指三国时蜀后主刘禅。其祠在成都锦官门外、先主刘备庙侧。梁父吟，《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此二句寓意深婉，故诸解不一。钱注：“可怜后主还祠庙，其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鱼朝恩，致蒙尘之祸，而托讽于后主之用黄皓乎？”（卷十三）《心解》驳钱说，又谓以诸葛勋名望于严武。（卷四之一）《镜铨》云隐况代宗幸未失国，且伤时无诸葛之才并自伤不用。（卷十一）高步瀛曰：“盖意谓后主犹能祠庙三十余年，赖武侯为之辅耳。伤今之无人也。故聊为《梁父吟》以寄慨，大意如此，不可深求。”（《唐宋诗举要》卷五）

秋兴八首^［1］

玉露凋伤枫树林^［2］，巫山巫峡气萧森^［3］。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4］，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5］。

【注释】

［1］大历元年（766）作于夔州（治所在今四川省奉节县）。秋兴，沈德潜曰：“潘岳有《秋兴赋》，言因秋而感兴，重在兴不在秋也。每章中时见秋意。”（《唐诗别裁集》卷十四）《镜铨》：“俞玚曰：身居巫峡，心忆京华，为八诗大旨。曰巫峡，曰夔府，曰瞿唐，曰江楼、沧江、关塞，皆言身之所处；曰故国，曰故园，曰京华、长安、蓬莱、昆明、曲江、紫阁，皆言心之所思，此八诗中线索。”（卷十三）八首脉络贯通，组织谨严，前人至有称其“总是一篇文字，拆去一章不得”（《杜臆》）或“一事迭为八章”（钱注）者。实则八诗既相互呼应又各自独立，“才大气厚，格高声宏”（《镜铨》引郝敬语），为杜甫律诗代表作之一。此处选第一首。［2］“玉露”句：隋李密《淮阳感秋》：“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语本此。钱注：“《招魂》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宋玉以枫树之茂盛伤心，此以枫树之凋伤起兴也。”又曰：“玉露凋伤一章，秋兴之发端也。江间塞上，状其悲壮；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末二句结上生下，故即以夔府孤城次之。”［3］“巫山”句：《水经注·江水》：“江水历峡东，径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迭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4］“丛菊”句：杜甫于永泰元年（765）夏离成都东行，拟出峡还乡。但当年秋居云安，次年秋季又滞留夔州，故云“丛菊两开”。他日，有来日与昔日二意。《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他日我曰：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唐诗中亦兼作将来与过去解，如李商隐《樱桃花下》“他日未开今日谢”即用后意。此处亦是。［5］“寒衣”二句：唐代制衣必先捣帛。秋季为赶制寒衣之时，故妇女每于秋夜捣衣。白帝城，即夔州。《元和郡县图志·阙卷逸文》卷一：“山南道夔州：白帝山，即州城所据也。……初，公孙述殿前井有白龙出，因号白帝城。”砧，捣衣所用垫石。

登　高^［1］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2］，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3］。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4］。

【注释】

［1］此为重阳登高感怀诗，约作于大历二年（767）杜甫流寓夔州时。胡应麟谓此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以至称其为“古今七言律第一”、“旷代之作”。（《诗薮·内编》卷五）［2］“无边”句：《楚辞·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山鬼》：“风飒飒兮木萧萧”。［3］“万里”二句：宋罗大经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鹤林玉露·乙编》卷五）［4］“潦倒”句：仇注引朱鹤龄注：“时公以肺疾断酒，曰新停。”

登岳阳楼^［1］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2］，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3］，凭轩涕泗流^［4］。

【注释】

［1］作于大历三年（768）冬。宋范致明《岳阳风土记》曰：“岳阳楼，城西门楼也，下瞰洞庭景物宽阔。”宋唐庚云：“过岳阳楼观杜子美诗，不过四十字尔，气象闳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所谓富哉言乎者。”（《唐子西文录》）黄生评：“前半写景，如此阔大；转落五六，身事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结语凑泊极难，不图转出‘戎马关山北’五字，胸襟气象，一等相称，宜使后人阁笔也。”（《杜诗说》卷五）［2］“吴楚”二句：乾坤日夜浮，出《水经注·湘水》：洞庭“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黄鹤称此联“尤为雄伟。虽不到洞庭者读之，可使胸次豁达。”（仇注引）［3］“戎马”句：《资治通鉴·唐代宗大历三年》：“八月壬戌，吐蕃十万众寇灵武。丁卯，吐蕃尚赞摩二万众寇邠州，京师戒严。……九月壬申，命郭子仪将兵五万屯奉天以备吐蕃。”［4］涕泗：《诗·陈风·泽陂》：“涕泗滂沱。”毛传：“自目曰涕，自鼻曰泗。”

江南逢李龟年^［1］

岐王宅里寻常见^［2］，崔九堂前几度闻^［3］。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注释】

［1］大历五年（770）作于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明皇杂录》卷下：“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宅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范摅《云谿友议》卷中：“明皇幸岷山，……李龟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诗赠之。”钱注引《史记·秦始皇本纪》“王翦定荆江南地”、《项羽本纪》“徙义帝于江南”、《楚辞章句》“襄王流屈原于江南”证江湘之间亦称江南，龟年流落江潭，故曰江南。（卷十七）黄生谓：“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寄感慨于字里，即使龙标、供奉操笔，亦无以过。”（《杜诗说》卷十）［2］岐王：《旧唐书·睿宗诸子传》：“惠文太子范，睿宗第四子也。……睿宗践祚，进封岐王。”“范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士无贵贱，皆尽礼接待。”［3］崔九：原注：“崔九即殿中监崔涤，中书令湜之弟。”《旧唐书·崔仁师传》：“（崔）湜美姿仪，早有才名，弟液、涤及从兄莅并有文翰，居清要，每宴私之际，自比东晋王导、谢安之家。”“涤多辩智，善谐谑，素与玄宗款密。兄湜坐太平党诛，玄宗常思之，故待涤踰厚，用为秘书监，出入禁中，与诸王侍宴不让席，而坐或在宁王之上。后赐名澄。”杜甫少年时曾在洛阳随名士出入岐王与崔涤的宅第，听过李龟年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