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应秋论医集-学习古汉语对学习中医学的重要性

（1980年7月在全国中医学院医古文教师座谈会上的发言）

一

文学与医学的关系，是随着社会的发展，科学的进步，逐渐密切起来的，现在已经密切到要学好医学首先要学好文学的程度。但是，如果追溯到巫医与良医的阶段，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关系的。《论语·子路》说：“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韩愈《师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既为君子所不齿，当然谈不到有什么关系了。医疗经验不断丰富起来，渐发展而为良医。如《左传》定公13年齐高疆说：“三折肱知为良医。”《进学解》说：“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医师之良也。”这些记载也还看不出与文学有什么关系。从经验上升为理论以后，所谓“医家奥旨，非儒不能明。”（《儒门事亲》邵辅序）既有经验，又有理论，成为医学科学，必须具备一定文化知识的人才能掌握，这就是所谓儒医，文学与医学便发生关系了。

《千金要方·大医习业》说：“若不读五经，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诸子，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不读内经则不知有慈悲喜舍之德；不读庄老，不能认真体运，则吉凶拘忌，触涂而生。至于五行休王，七曜天文，并须探赜，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尽善尽美矣。”“内经”，应该是“内典”，即佛家的教典，梁武帝更开赎刑诏：“既乖内典慈悲之义，又伤外教好生之德”是也。

李梃《医学入门》也说：“每早对先天图静坐，玩读《孝经》《论语》、国小（汉以前指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汉以后则指文字之学，即文字、训诂、音韵），大有资力者，次及全部《四书》、古《易》白文及《书经·洪范、无逸、尧典》，盖医出于儒，非读书明理，终是庸俗昏昧，不能疏通变化。”

正因为如此，所以历代名医多是大学问家，起码是通儒。华佗兼通数经。仲景学问多大，不太了解，但他说：“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伤寒论·序》）看来还是很高明的，何况《伤寒论》本身就是一部很好的古汉语呢。皇甫谧博综典籍、百家之言。葛洪广览群书百家之言，下至杂文，记诵万卷。徐之才五岁诵孝经，八岁略通义旨。孙思邈通百家说，善言老子庄周，诏为国子博士。庞安常凡经传百家之涉其道者，靡不通贯。朱丹溪从乡先生治经，得朱子四传之学。王履学究人天，文章贯世。王纶举进士。王肯堂进士选庶吉士。喻昌博极群书、精力过人。徐大椿于百家诸子、星经地志、音律武技，无不研究，因而他得出一个结论说：“今之学医者，皆无聊之甚，习此业以为衣食之计耳。孰知医之为道，乃古圣人所以泄天地之秘，夺造化之极，以救人之死。其理精妙入神，非聪明敏哲之人不可学也。黄帝、神农、越人、仲景之书，文词古奥，搜罗广远，非渊博通达之人不可学也。凡病情传变，在于顷刻，真伪一时难辨，一或执滞，生死立判，非虚怀灵变之人不可学也。病名以千计，病证以万计，脏腑经络，内服外治，方药之书，数年不能尽其说，非勤读善记之人不可学也。又《内经》以后，支分派别，人自为师，不无偏驳，更怪僻之论，鄙俚之说，纷陈错立，淆惑百端，一或误信，终身不返，非精鉴确识之人不可学也。”（《医学源流论》）

所谓聪明敏哲、渊博通达、虚怀灵变、勤读善记、精鉴确识这些本领从哪里来呢？不多读书，是办不到的。徐大椿这个要求，不算是高标准。我4岁启蒙，一直到17岁，共学了14年的古汉语。从《三字经》《共和国文》《启蒙音律》《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唐诗三百首》《十三经》《论文部首》《古文词类纂》《清代骈文读本》《赋学古鹄》《东莱博议》《四书》（要念朱注，主要是看《味根露》）。但是由于读得多，讲的少，终于没有达到“精鉴确识”的程度。

学医亦从《医学三字经》开始，继而《时方歌括》《金匮歌括》《时方妙用》《医学实在易》《神农本草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灵枢》《素问》《脉诀》。《内经》看张马注，《伤寒》《金匮》看浅注和补正。医学老师不能讲，全凭14年的古汉语基础来解决，不然，一定要闹《冷庐医话》中所载的笑话的。“近世医者能读《内经》鲜矣。更有妄引经语致成笑端者。如治不得寐，引半夏秫米汤‘覆杯则卧’（《灵枢·邪客》），云是压胜之法，令病者服药后覆杯几上，谓可安卧。治脚疔，引‘膏粱之变，足生大疔’（《素问．生气通天论》）以为确证。不知足者能也，非专指足而言。（这个问题，王冰在《素问》中亦作了错误的解释。他说：“四肢为诸阳之本，以其甚费于下，邪毒袭虚故耳。”真是望文生义。）又有治癉疟症，以‘阴气先伤、阳气独发’为《己任编》之言。盖未读《内经》《金匮》，第见《己任编》有是语耳。疏陋若此，乃皆出于悬壶而知名者也。”话虽无多，已足以说明学习古汉语对学习中医学的重要性。

二

学习古汉语应该包括哪些内容？我认为：

（一）所有古代文学著作，都是古代各个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意识形态、思想感情和阶级意识的反映。例如最早的一篇散文，一般都公认是产生于奴隶制时代的《商书·盘庚》，实际就是商代统治者晓喻臣民的一篇文告。其中“若网在纲，有条不紊”，“若火之燎于原”等，至今仍是流行的术语，确是一篇好文章。后来就发展成波澜壮阔的一条散文长河。春秋战国的大变动，人们的思想意识和社会的思想领域，也引起激烈的变化，便产生了《论语》《孟子》《庄子》《韩非子》等优秀的诸子散文。同时在当时频繁的战争和统治阶级内部的尖锐斗争中，统治阶级也不断地暴露了自己的丑恶面目，使人们增加了对现实的认识，从而也加深了对历史的认识，因而出现了《左传》《国语》《战国策》这一类优秀的富有现实意义的历史散文。两汉的文章可分为三大类：赋、政论文、史传文。汉赋的文学价值虽不大，却是盛极一时的文学形式。它讲究辅叙、词藻，善于运用对话形式。司马相如的《子虚》、杨雄的《甘泉》、班固的《两都》、张衡的《两京》都是代表。汉代分封诸王割据，加深了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而对这种现实，政治家们纷纷进行揭露批判，并提出改革政治的意见，便产生了如贾谊的《治安策》《过秦论》、错的《贵粟疏》、桓宽的《盐铁论》一类言语朴实，说理透彻，针砭深刻的政论文。汉代的史论文，更有突出的成就。因为这个时代，诞生了伟大的历史散文家司马迁，后来又出现了优秀的历史散文家班固。总之汉代散文，无论在叙事或说理方面，无论在塑造历史人物或反映社会现实方面，都较先秦时代的散文有很大的提高和发展，它表明两汉散文作家在认识现实和反映现实的思想和技巧方面，都有了很大的发展，它反映我国散文的新成就。“唐诗晋文汉文章”，这话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吴楚材叔侄选《古文观止》222篇，汉以前占了104篇，也是有道理的。从魏晋南北朝开始，文章的文艺性提得较突出，并从此以后文章便分别为学术性文章和文艺性文章两途发展了。（当然，唐宋以后的文章，亦各有其特点，兹暂从略）如果不懂得这些，就不能真正懂得古文学作品的内容和表达那些内容的文字意义。所以要学古文，不论是《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都得读读中国古代历史，先取得历史知识，没有这些知识，既读不好文章，尤其选不好文章。

（二）对中国的古文字、古词汇一定要具备些基本知识。讲古文字并不必要从文字学来要求，只是如《说文部首》《说文解字》，特别是清王筠的《说文释例》，指导学生看看，使其基本理解六书，说文条例、体制等就行了。也用不着从词汇学的高度来要求现在的青年，只是把《佩文韵府》介绍给他们，使其能够查阅，以及杨树达的《词诠》可以当做词汇手册来使用。总之，一定要具备查阅这些工具书的知识，最起码要懂得怎样查《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辞海》《辞源》《渊鉴类函》（主要从中掌握典故）一类的工具书，只有掌握了这些基本知识和工具书，才能谈得到读懂弄通古汉语的问题。

（三）中国的古书，特别是秦汉以前的古籍，不但文字变化很大，而且因为没有纸张印刷，只能刀刻（甚至是用锐石刻划）在龟甲、牛骨、竹、木简上，或漆书在竹帛上，即使是漆书，也只能私人传抄。由于文字的变化（蝌蚪文、钟鼎文、大篆、小篆、隶书，最后才演变为楷书），传抄的错漏，常使人读不通，解释不了。必须要下一番考据功夫，才能真正掌握它。不仅学习古文字是如此，就是有的流行口语，亦存在这个问题。例如“胡说八道”，为什么不叫七道、九道，只胡说八次呢？仔细一查，《金瓶梅》第61回，西门庆骂潘金莲道：“单管胡说白道的，哪里有此勾当？”白，凭空的意思，白道，就是没有根据的乱讲，和胡说是一个意思。整个词儿是并列的两个偏正结构。意谓不负责任，毫无根据地随意胡说乱讲，但白、八音近，俱是入声，所以白就写成八了。这样一个小小问题，如果不下一番考证功夫，既不能作出正确解释，更不能纠正错误，这种工作，叫作“考据学”。考据学包括训诂与校勘两个内容，是读古籍不可缺少的重要手段。明方以智的《通雅》，清王念孙的《广雅疏证》，是读汉以前先秦诸子古籍最好的工具书。同时，先秦以前古籍多有韵语，在《内经》中尤为突出。(www.chuimin.cn)

《素问·八正神明论》：“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三部九候》为之原，《九针》之论不必存。”《灵枢·刺节真邪》：“凡刺寒邪曰以温，徐往徐来致其神，门户已闭气不分，虚实得调其气存。”顾炎武谓前者绝似《荀子·成相篇》，后者为七言之祖。因而音韵学亦是阅读古籍必需的一门知识。有一不备，在阅读时都可能遇到困难。

（四）对现代语文，要有基本功。不但掌握字和词的含义，而且掌握语法、修辞，懂得逻辑。否则即使你读通了古文，却不可能将它们翻译成通畅的现代语文。所以搞外文翻译的人，有信、达、雅三个要求。信，就是译得可靠，符合原意；达，就是通达、通顺，使人一读便懂；雅，就是流利典雅。尤其是译诗词一类韵文，要注意音节，使人读起来朗朗然，好听得很。现在中医界《灵枢》《素问》《伤寒论》《金匮要略》等都有白话译文本，但读起来都觉得疙疙瘩瘩，读不上口，就失去了雅的这一条要求，也就是由于没有掌握现代语文基本功的道理。因为翻泽古文，也同翻译外国文一样，不能一字对一字地直译，一字对一字译出来，不但语义难通，甚至会译错、译反。

三

中医学院的古汉语课究竟应摆在什么地位？究竟应该怎样进行教学？根据我以上的看法，我认为它是学习中医的基础课，而且是最主要的基础课，只能加强，不能削弱。加强，首先是要增加教学内容。按照现有的教材来看，远远不够，应该大大增加。我们学院通过几位教师的努力，搞了一套新教材，包括选文、专题、难字等三个部分。我主观的看法，这套教材是中医学院建院以来，迈出的最大一步，基本上有了上面谈到的内容，大家来了，还希望多提意见。不过，在我现在的设想中，这教材还应该有所补充。例如选文部分，可能过多地侧重了医学方面的文章，所选古文的分量还不够。

正如郑板桥所说：“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他特别提到：“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复诵观，可欣可泣。”像这样的好文章还要多选。医学方面的文章可以选好一点的，但不宜多，因为毕竟是讲古文，不是讲医学。是给学医学打基础，并不能代替医学课程。

其次是要增加教师力量。由于多年来没有把古汉语课摆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也就是说重视不够，据了解所有中医学院医古文教研室的教师，都配备不够。有的跟医史一块，有的医史、各家学说、医古文一块（三合一）。这个面貌必须改变。课程内容如果按照上面的要求，牵涉的面还是较广的，文选学、小学、现代语法学，这三个部分包括的内容非常多。譬如小学，最主要包括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三方面，各方面又有不同的内容，如训诂学又包括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等等。像这样复杂的内容，要求一二人来完成是有困难的，都应成立独立的教研室，要配备各有专长的教师，必要时可以商请某学院举办古汉语师资培训班，共同来完成这个任务。

其次是要增加教学时数，如果按照新设计的内容，教学时数应该大量增加，估计必须增加到300学时以上才能完成。300多学时可平均布置于三个学期，如果布置的作业较多，还可以考虑适当增加时数。特别是要增加读书指导和习作的时数。研究古汉语的许多基本书，虽然讲不到，指导他们看—看还是好的。例如《尔雅》就是研究古汉语最基本的，如果都不看一遍，实在说不过去。例如马援诚兄子严、敦书：“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一般都以狗为犬，甚至后世小说戏曲里，竟改成“画虎不成反成犬。”但查《尔雅·释兽》“熊、虎丑，其子狗。”晋郭璞注引汉代法律说：“捕虎一购钱三千，其狗率之。”意思是说捕到一只虎崽子就赏给三千钱的半数。清人郝懿行《尔雅义疏》说：“熊虎之类，其子名狗，《玉篇》作豿。”《尔雅·释畜》又说：“未成豪，狗。”郭璞注：“狗子未生乾毛者。”说明这个狗不能释为犬。它如王先谦的《释名疏证补》、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马建忠的《马氏文通》等，都是必需要看的。像这样繁重的内容，不大量增加课时是不行的。

加强古汉语课固然是学中医的重要基础课，我还建议增设中国史、古代哲学史两门辅助基础课。以古文为主，配合讲点史学、哲学，以文史哲为中医学的基础，我看这是比较符合实际需要的。当然，这亦不是创说，孙思邈早已就有读五经、读三史、读老庄的倡议了，因此说这一设想不是毫无根据的。通过中医学院20多年的教学经验证明，学生的成绩文化大革命前和文化大革命后不一样，就是现在的研究生和本科学生中，古汉语差的和较好的中医成绩也不一样，这些都充分足以说明问题。

荀子《劝学》有几句话很有意思：“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没而后止也。”

我认为：“学医恶乎始，恶乎终？其数则始乎学古汉语，终乎学好中医的基础理论以及诸家之学；其义则始乎打好基础，终乎做个有学有术、能医疗、能教学、能科研的高明中医师。”这就是我强调要学好古汉语的最终目的。

四

最后提一下教古汉语的教师在中医学院是否可以搞科研？我的答复是肯定的，而且是可以搞好，搞出好成绩来的。首先从历史上可以得到证明。王焘不是大夫，著成《外台秘要》40卷；明王肯堂不是大夫，著《证治准绳》120卷，称为集明以前医学之大成；陈梦雷亦不是医生，他纂辑《图书集成》10000卷，其中《医部全录》520卷，是艺术典中最为生色的一部巨制；刘禹锡是大诗人，集有《传信方》；沈括是文学家、科学家、政治家，集有《灵苑方》；廖季平大经师，集有医书22种，共50卷。看来秀才在医学中搞科研是大有可为的。我院古汉语教师钱超尘一年来写了五六篇医学论文，学术水平还是较高的。其中“杨上善‘明堂’初探”、“杨上善生于魏卒于隋‘太素’成于北周说”两篇，已推荐给《内经论文选集》采用了。譬如有许多散佚的方书，都存在《外台秘要》《医心方》《经史证类本草》《太平御览》中，都有待于我们去进行搜辑。中医书10000多种，除《四库全书》中有几十种提要外，大量的医书提要都有待于我们去作，我国还没有一部像样的《医籍考》。他如索引、校勘一类的工作，都还没有人做，然而都是古汉语教师所能胜任的。国家四化，应该包括中医文献整理这一部分，因为这些就是属于科学化的工作之一，是属于发掘整理的工作。相反这些工作要靠悬壶的中医大夫来做，是办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