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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家书:致妻张兆和

【摘要】:新婚不久,因母亲病危,沈从文从北京返回离别十余年的湘西故里。分别后,他十分牵念妻子。这是在1934年年初,他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信中向妻子描述了旅途中夜宿鸭窠围时的见闻和思绪。尤其是在对鸭窠围自然景物的描写中和在对“水手”、“妇人”自在生活体验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沈从文对湘西故土和湘西人民的无限热爱。沈从文本来是想在船停泊时到岸上去看看的,但是由于天气原因不能实现。

我小船停了,停到鸭窠围。中时候写信提到的“小阜平冈”应当名为“洞庭溪”。鸭窠围[1]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地方,使人太感动了。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我这时已吃过了晚饭,点了两支蜡烛给你写报告。我吃了太多的鱼肉。还不停泊时,我们买鱼,九角钱买了一尾重六斤十两的鱼,还是顶小的!样子同飞艇一样,煮了四分之一,我又吃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已吃得饱饱的了。我生平还不曾吃过那么新鲜那么嫩的鱼,我并且第一次把鱼吃个饱。

味道比鲥鱼还美,比豆腐还嫩,古怪的东西!我似乎吃得太多了点,还不知道怎么办。

可惜天气太冷了,船停泊时我总无法上岸去看看。我欢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楼房。这里木料不值钱,水涨落时距离又太大,故楼房无不离岸卅丈以上,从河边望去,使人神往之至。我还听到了唱小曲声音,我估计得出,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多动人的画图!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

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还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还应当更多一些!我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从这次旅行上,我一定还可以写出很多动人的文章!

三三,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这里河面已不很宽,加之两面山岸很高(比崂山高得远),夜又静了,说话皆可听到。

羊还在叫。我不知怎么的,心这时特别柔和。我悲伤得很。远处狗又在叫了,且有人说“再来,过了年再来!”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

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看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

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到了船上后,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却在这样小船上,想着远远的一个温和美丽的脸儿,且这个黑脸的人儿,在另一处又如何悬念着我!我的命运真太可玩味了。

我问过了划船的,若顺风,明天我们可以到辰州了。我希望顺风。船若到得早,我就当晚在辰州把应做的事做完,后天就可以再坐船上行。我还得到辰州问问,是不是云六[2]已下了辰。若他在辰州,我上行也方便多了。

现在已八点半了,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我觉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给赶骡车的客人过夜,唱了半夜。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同别人笑语声。这也是二哥!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读书,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命运真使人惘然。爱我,因为只有你使我能够快乐!(www.chuimin.cn)

我想睡了。希望你也睡得好!

二哥

十六下八点五十

沈从文(1902—1988),京派小说代表。1928年9月,经徐志摩推荐,被聘到上海中国公学任教。在那里,他认识并爱上了张兆和。经过苦苦追求,1933年9月9日,他们两人在北平中央公园结婚。新婚不久,因母亲病危,沈从文从北京返回离别十余年的湘西故里。分别后,他十分牵念妻子。在由常德沿沅水溯流而上的途中,他常常在船舱里一封接一封地给远在北平的妻子写信。在一封信中,他对妻子说:“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这是在1934年年初,他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信中向妻子描述了旅途中夜宿鸭窠围时的见闻和思绪。

[1] 鸭窠围:湖南省沅水流域的一个地名。

[2] 六:指的是作者的大哥沈云六。

湘西地区特有的自然景色和独特的风俗人情被作者以清澈、空灵的语言记录在了这封家书中,寄托了作者深沉的生命感喟。尤其是在对鸭窠围自然景物的描写中和在对“水手”、“妇人”自在生活体验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沈从文对湘西故土和湘西人民的无限热爱。

沈从文本来是想在船停泊时到岸上去看看的,但是由于天气原因不能实现。于是,他以自身经历为基础展开联想,绘构出了一幅动人的图画:“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沈从文在记叙湘西沅水流域下层民众的特别人生形态的时候,并不是只作简单的道德评判和单纯的“同情”,而是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用哀戚、悲悯的情思作历史与现实的观照与反思,赋予其深刻的哲理内涵。即使身处险境,湘西人民仍然生命力坚韧、强悍,正是这种掺杂着眼泪和笑,仍执着追求真挚缠绵的情与爱的抗争精神,极大地鼓舞了他,使他得到了为生存而搏战的勇气和力量。

看到鸭窠围的风俗人情,沈从文不禁回想起自己往昔的生活。在过去和现实的对比中,他对爱情的美好有了更加强烈的感受。正如他所说:“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虽然站在寒风中,但他的心里依然觉得温暖。这封信在字里行间真切地流露出了对妻子的恩爱之情。

张兆和与沈从文的婚恋对沈从文的创作有着很大的影响,他们是一生的眷恋。由于受张兆和相貌清秀、肤色微黑的影响,沈从文在写到湘西女孩子的时候,只要涉及肤色总是黑。如他的小说《边城》的主人公,即这封信的开始提及的翠翠,她的皮肤是黑黑的;还有《长河》里面的天天也是黑而俏。这些描写都是受张兆和肤色的影响而形成的。另外,沈从文在给妻子写信时,总是对爱人用“三三”的称呼,因为她在张家姐妹里排第三。这也更加显示出沈从文对张兆和的挚爱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