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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完淳《狱中上母书》:名人家书

【摘要】:夏完淳父夏允彝为当时江南名士,和夏完淳的老师陈子龙一起创立几社,是当时江南抗击清军的中坚人物。夏完淳从小天资聪颖,5岁读经史,7岁能诗文,9岁写出《代乳集》,令人惊讶。父亲殉国后,夏完淳也于顺治四年六月被清军抓获。这封信就是夏完淳在狱中写给母亲的,他首先在信中指出自己当时的处境,坦然面对死亡,既无避讳侥幸,也无畏惧瑟缩。[4]慈君:夏完淳的嫡母盛氏。[5]生母:夏完淳的生母陆氏,是夏父的妾。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1]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2],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3],无一日焉。致慈君[4]托迹于空门,生母[5]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6],不幸之罪,上通于天。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

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7],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淳死之后,新妇[8]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9]。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10],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

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11]。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

武功甥[12]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13],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14],则吾愿毕矣。新妇结褵[15]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

人生孰无死,贵得死其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夏完淳(1631—1647),原名复,字存古,号灵胥、灵首,明松江府华亭县(现上海市松江)人,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少年抗清英雄。夏完淳父夏允彝为当时江南名士,和夏完淳的老师陈子龙一起创立几社(与复社相应),是当时江南抗击清军的中坚人物。夏完淳从小天资聪颖,5岁读经史,7岁能诗文,9岁写出《代乳集》,令人惊讶。夏允彝出游远方,经常把夏完淳带在身边,使他阅历山川,接触天下豪杰。受父亲的影响,再加上受陈子龙和复社领袖张溥两位老师的熏陶,夏完淳矢志忠义,崇尚名节。

父亲殉国后,夏完淳也于顺治四年六月被清军抓获。这封信就是夏完淳在狱中写给母亲的,他首先在信中指出自己当时的处境,坦然面对死亡,既无避讳侥幸,也无畏惧瑟缩。他认为自己“以身殉父”是为国尽忠,即使“不得以身报母”,有亏孝道仍能做到无愧于心,以至含笑赴死。在大义与孝道之间,夏完淳的选择体现了孟子舍生取义”的主张,由此发出的“人生孰无死,贵得死其所耳”的慷慨之声,给这封遗书染上了一层悲壮色彩。一股浩然之气,充于胸臆之间。正可谓:“少年英雄,气节高古,一缕忠魂,可标千秋。”

虽然面对生死,夏完淳表现得十分坦然,但他绝非铁石心肠,在他心中也并不是真正的无所畏惧。家中的亲人就是他最留恋、最挂念的。然而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已经选择了报效国家,但是他仍深感遗憾与痛心,因为不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不能照顾家人的生活。而在后面他对“立嗣”之事的谆谆嘱托,对以后生活的详细安排,都可以看出少年英雄对亲人的无限眷恋,突出了热血男儿的深情厚谊。夏完淳在写完这封家书后不久,就和岳父及另外30多位抗清志士,在南京西市刑场同时被害,那一年他才刚刚17岁。

[1] 严君:对父亲的敬称。

[2] 钟:聚集。虐:灾祸。先朝:指明朝

[3] 菽水之养:代指对父母的供养。

[4] 慈君:夏完淳的嫡母盛氏。

[5] 生母:夏完淳的生母陆氏,是夏父的妾。

[6] 九京:泛指墓地。

[7] 推干就湿:把床上干处让给幼儿,自己睡在湿处,指母亲抚育子女的辛劳。

[8] 新妇:这里指夏完淳的妻子。(www.chuimin.cn)

[9] 置后:抱养别人的孩子为后嗣。

[10] 西铭先生:张溥,别号西铭,明末文学家,复社领袖。1641年去世,无后,次年由钱谦益等代为立嗣。钱谦益后降清,人们认为这有损张溥的名节。

[11] “二十年后”二句:意思是如果死后再度为人,那么二十年后,还要与父亲在北方起兵反清。

[12] 武功甥:夏完淳姐姐的儿子侯檠,字武功。

[13] 盂兰:旧俗的农历七月十五日燃灯祭祀,超度鬼魂,称盂兰盆会。

[14] 若敖之鬼:没有后嗣按时祭祀的饿鬼。

[15] 结褵(lí):代指成婚。

不孝儿完淳即将被处死了,只能以身体奉献给父亲,而再也不能以身体来报答母亲了。

自从父亲离我而去,悲痛地过去了两个年头。怨恨惨痛越积越深,历尽了艰难辛苦。本来希望重见天日,以报大仇,使死者得到赠恤,生者获得荣耀,向九泉之下的父亲报告我们的成功。无奈上天不保佑我们,把灾祸集中于先朝,一支军队刚组建起来,就立即被粉碎。去年的义举,我已自以为非死不可,谁知当时不死,却死于今天,短短地延续了两年的生命,却没有一天得以孝养母亲,以使尊贵的慈母托身于空门,生母则寄生在异姓之家。一门漂泊,活着不能相互依靠,有人死了也不能相互安慰。我今日又先赴九泉,不孝之罪的深重,连上天都已知晓了。

唉,两位母亲都健在,下面又有妹妹、女儿,家运衰败,并无兄弟。我死了并不足惜,我所哀痛不已的,是家庭的众多人口今后怎么生活。虽然如此,但是,就这样吧!我的身体是父亲遗留给我的,我的身体是为国君所用的,为父为君而死,又哪里是辜负两位母亲?但尊贵的慈母对我爱护备至,教我学礼习诗,十五年来从未改变。嫡母如此慈爱恩惠,千百年来所少有。大恩未曾报答,使我悲痛到了极点,现在我只能把尊贵的慈母托付给义融姐,把生母托付给昭南妹了。

我死之后,如果妻子能得到一个遗腹子,那就是家门的幸运。如果不然,千万不要另立后嗣。会稽的大望族至今如此零落已极。节义文章像我父子这样的有几个。像西铭先生那样立一个不肖的后嗣,为旁人所诟骂讥笑,还不如不立为好!

唉!天地是无穷无尽的,家族却不可能永远绵延不绝。有一日朝廷中兴重建,那么,我们就能千百年地在庙中接受祭祀、供养,又哪里只是享受麦饭豚蹄,不至成为饿鬼而已。如果有人妄言另立后嗣,我与父亲在冥冥中一定要诛杀这个顽固愚蠢之人,决不饶恕他。

兵戈遍布天地,我死之后,战乱不会有停止之日。两位母亲请好好保重玉体,不要再把我挂在心里。二十年之后,我跟父亲将要扫平北方边境,不要悲伤,不要悲伤!我所嘱托的话,千万不要违背。武功甥是未来大有成就的人物,家里的事都可交托他。寒食节和七月十五,以一杯清酒、一盏寒灯来供我,使我不至于成为无人祭祀的饿鬼,我的愿望就已达到了。

妻子与我成婚二年以来,贤孝素来为人所深知,武功甥为我好好地看待她,这也是武功甥的渭阳之情!

语无伦次,而这都是将死之时的肺腑之言。悲痛,太悲痛了!但是,人有哪个是不死的呢?贵在死得其所。父亲能成为忠臣,儿子能成为孝子。含笑归天,完成我的分内之事。从佛教的原理来说,一切事物本都未尝生存,我把自己的身体看得像破旧的鞋子一样地不足珍惜。我只是为刚正之气所激,因而懂得了天人之理。十七年来只是一场噩梦,报仇在于来世。我的神魂将遨游于天地之间,我对一切都毫无愧怍。

这封诀别信是夏完淳在狱中写给自己的母亲的,倾诉了他壮志未酬而诀别亲人的悲痛和遗恨,抒发了他一心报国、视死如归的高尚情操,字字句句流淌着一代民族英雄至真至纯的个人情感,也表现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忠孝节义观念和宗族传承意识。

虽然这封信的语言有疏朗粗犷之嫌,并没有经过精雕细琢,但是人们关注的不是这些,他们更看重的是激荡于行文中的慷慨之气,是夏完淳胸中的爱国热忱。因此,这封家书也成为夏完淳的传世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