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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2
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不知人间怨情的蟋蟀
蟋蟀是一种常见的昆虫,《诗经》中已数见。如《豳风·七月》第五章在“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两句后,接写蟋蟀的活动变化:“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因为蟋蟀趋暖避寒,所以会有生活场所的更动。而《唐风·蟋蟀》三章都以“蟋蟀在堂”开头,是因蟋蟀从户外转入户内,标志着一年之将终,作者因此而发出“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今我不乐,日月其迈”,“今我不乐,日月其慆”的叹息,感时光之易逝,而以及时行乐相倡。古人中的市井之徒,常喜好动物相斗,斗鸡与斗蟋蟀大概最为常见。而这两种相斗,又都盛行于唐朝天宝年间,且不仅是市井之徒,而是王公贵族都参与其事,大诗人李白就曾表示过自己对此事的鄙夷。宋词多咏物之作,其中也有咏蟋蟀者,姜夔的《齐天乐》是这一题材的名篇。此词有小序:“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丙辰是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张功父即张鎡镃。张所赋为《满庭芳·促织儿》: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而姜夔所赋则为《齐天乐》: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www.chuimin.cn)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很显然,他们两人所写的侧重点是不同的。张词上片写秋天月夜听到蟋蟀声的体会,下片写小时抓蟋蟀、斗蟋蟀情形,从今天的孤独情怀表现今昔之感。秋夜的月色明媚,露水凝聚,梧桐高耸,幽草丛生,楼台外已是秋深。苔藓沿着墙根伸展,萤火虫飘落在墙阴,而就在墙根处,传出了蟋蟀的鸣声。它断断续续,声调微转,在人听来好像是寒声阵阵,凄凉又悲沉。作者认为蟋蟀的鸣声是志在求侣,又因蟋蟀别名促织,民谚称“促织鸣,懒妇惊”,故词中谓“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下片转为回忆。小时在夜间抓蟋蟀,常是随着它的叫声轻轻的跟着,一旦发现钻入了洞内,就用水灌,拿灯照,任凭满身的花影,非要追寻到不可。等抓到了,就把它关在极其精美的笼中,带到华丽的厅堂中相斗。现在年华渐去,儿时的乐趣已不可寻,只有让蟋蟀在床下与我相伴,在秋凉之夜,听它孤吟。
张词所表现的是今昔对比,对童趣不可追寻的失落中,正如人生的秋天之感受油然而生。可见作者虽以懂得生活知名,周密《武林旧事》载有他所拟的一年十二个月的游赏,即《张约斋赏心乐事》,但正如“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一样,蟋蟀惊心,所惊是在于生命的流逝,富贵者也并不能例外。
姜夔的《齐天乐》不但是个人对物候的感受,而且写出了更为广阔的人群的悲伤情绪。一开头从庾信写《愁赋》起,为全词定下“愁”字基调,次句即入以蟋蟀“凄凄”的“私语”声。露水打湿的铜铺(衔挂门环的辅件),苔藓所侵的石并,都是听它鸣声之处。悲哀的声音如泣如诉,使得本来就已失眠的思妇更无法入梦,只好起床织布以遣心中忧愁,蟋蟀的鸣声遂与机杼声混为一片。思妇对着曲曲屏风上的山山水水,未免伤心念远,织就的寒衣何时才能送到经行在外者的手中呢?所思念者又何时能回到自己的身边呢?“夜凉独自甚情绪”一句,实有很丰富的意蕴。换头数句从室内转到室外:西窗吹来了暗雨,断断续续地传来了捣衣的砧杵声,与蟋蟀的悲吟相和相应。接着,作者转出、展示了广阔的空间:候馆中的逐臣迁客、骚人游子,离宫中的失宠嫔妃、寂寞宫女,他们或漂泊远行,或孤寂无欢,在迎秋吊月时,听到蟋蟀的悲鸣,岂非“别有伤心无数”?当自己正准备率意写下“豳诗”(借《七月》写蟋蟀)时,陡然接上小孩呼灯欢叫,在篱落间抓蟋蟀两句,其欢情似与前面的悲情不相符,但正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这一“反衬”确实使得词中的“苦”字为之更“苦”。
自然界的万物与人,一者无知,一者有情,正如欧阳修《秋声赋》所说:“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人们的喜爱春天,和相沿不已的悲秋,是悲衰朽、喜新生的表现,其实又缘于生命意识。上面的两首咏蟋蟀之词,一者是个人从小时到现在的不同感受,在童趣与热闹的失落中,让人感受到了人生逝去的美好东西不可追寻。一者则越出了个人的感受,表现了作者对于从思妇到更为广大的人群的人生关怀,对于失意者情感的体验与同情。张镃是循王张俊之后,又有很高的官职;姜夔是一介布衣,终身依人为食。前者似乎只从自己的体验出发,表现自己的感受,拘限于一己;而后者却能推己及人,想到了“伤心无数”。尽管都是咏蟋蟀,因所关注者有广与狭的不同,其思想境界也有高下之别。
有关人情不似春情薄— —宋词中的人生百味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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