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战争：窝尔达直奔香港

胡美利走后，梁纯夫茶也顾不得喝，水烟也顾不上吸，便二次传人铺纸研墨，又给法国船复书函一封。函曰：

“敬启者：今日八点钟奉达一函，交由胡税务司代达，备陈煤炭已由德忌利士行主起驳下船，以应贵船之用，并出示晓谕百姓，照常买卖，不得高抬市价情由，谅邀台览。顷由八斗煤局将贵船主昨日所致敝厅之信译回，知系因商民不卖煤炭，嘱速晓谕百姓，照常买卖，等因。查彼此通商和好，官中并无禁止贸易之事，请为查察。敝厅今早已亲督各百姓，将煤交由德忌利士行驳回贵轮应用，想已运到矣。嗣后如有所需，或火食或物件，请知会海关税务司转知敝厅，自必查照办理，断不敢稍有延缓也。街上百姓系照常贸易，请祈放心，谨此奉复，并请台安不具。”

函下落款如前，亦由印房加盖了印绶。

此函封缄，梁纯夫又笔走龙蛇，替曹志忠复函一封。该函件先讲明对法函迟复的理由，大体与以上两函相同，接下来又对炮台兵弁不申明理由便阻止法人游历一事表示歉意，无非是些息事宁人的话。最后才写道：“炮台弁兵拦阻闲人不准混入，系属份内之事，委无詈骂，至犬吠生人，亦属常事。”落款是：大清国恩赏二品顶戴实授福宁镇总兵驻基隆厅统领曹。

梁纯夫把信封好，便把一名属官传来，让他拿上二函，到防军大营里去挑两个口齿好的兵弁，暂充炮台守军，一并到法国船上去面见兵头福，行赔礼认错事。

见属官很不情愿的样子，梁纯夫叹口气道：“本官也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不太像样子。但不这样去做，此事如何得有了局？你就照本官交代的话去做，我们大家都委屈一下，好歹把法国船打发走吧！”

属官气哼哼地走出去。

梁纯夫又挥毫书就告示一张，云：“为晓谕事：照得现在各国通商，遇有英、法及外国轮船抵口购用煤炭、食物等项，均应一视同仁，照常买卖，公平交易，不得居奇刁难，合行示谕。为此示仰所属商民人等知悉，尔等须知中外一体，遇有英、法及外国船只到港购买煤炭、米食、物件等项，务必公平货卖，不得阻止及高抬市价，致干拿究。各宜懔遵毋违，特示。”

梁纯夫着人在告示上用了印，便郑重其事地贴到辕门之外。

诸事办妥，梁纯夫暗遣人到岸边去打探动静，让人重新沏壶新茶摆到签押房，又舒舒服服地喝将起来。

事情的结果如此出人意料，恐怕连福禄诺本人都没有想到，心下自然一阵狂喜。

“窝尔达”又象征性在港内耽延了两个时辰，才启航厦门，向利士比面禀辉煌的结果。

梁纯夫闻报大喜，马上含毫命简，具文向台湾道通禀事情的经过及自己办理的详细应对措施，很有些表功的意思。

台湾道刘璈接到梁纯夫的通禀后，很是大吃了一惊。因为基隆自开口以来，法国舰船从未到该港游历过。尤其是法人到港便大生事端，这更让刘璈百思不得其解。

刘璈把梁纯夫的通禀看了又看，怎么也寻不出能说得通的答案。

无奈之下，他只好上禀福建巡抚张兆栋、闽浙总督何璟，建议通过外交的途径来约束法国舰船。

他在禀文里这样写道：“合无仰恳将台湾基隆各口并无法商在地贸易情形，咨明总理衙门，咨商驻法使臣，照会法国外部及驻京公使，转饬游弋兵船通过通商各口无法商贸易者，无故可勿进口停泊。如有采办物件必须进口，务先报由领事照会地方官，派人妥为照料。该兵船主尤须约束兵丁水手，不许上岸浪游生事。至炮台营垒，系操防重地，不在游历之列，尤不得违禁擅入。庶几商民安堵，中外无猜。倘使不先照会，任意闯入生事，是彼自行无礼，则衅由彼开，我当照万国公法，请各国理论，以顾通商大局。”刘璈特别在禀文的最后强调指出：“在彼终欲借端挑衅，我惟以礼自持，务使无端可借，无衅可挑，免致因小误大。”

以刘璈办理通商的经验，在他看来，只要“以礼自持”，便能使对方“无端可借，无衅可挑”。

别看刘璈识见平常，他还真是个有来历的人。

刘璈字兰洲，湖南岳阳人，以附生投入楚军统帅左宗棠麾下。因功被保荐至道员衔，分发至浙江候补。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日本侵占台湾，钦命船政大臣沈葆桢为钦差大臣，办理台湾等海防，札委刘璈为营务处委员，参与筹划防务，有奏称其“识力过人，情形熟悉，实为台防不可少之员”，声名渐显。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实授台湾道，次年赏加按察使衔。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岑毓英督办台湾防务，对其亦大加赞赏，上奏称他“该道晓畅戎机，熟悉情形”。是否当真如此，恐怕尚值得商榷。但不管怎么样，在左宗棠、沈葆桢、岑毓英等一班方面大员的力荐之下，刘璈“能员”的地位是奠定了，以致连两广总督张树声在筹议台防时也不得不称“臣闻李鸿章言，现任台湾道刘璈有独当一面之才，若能查照昔年姚莹任台湾道时故事，略重事权，责以成效，则刘璈得展其才，台事亦可期就理’。

张树声把刘璈与姚莹相提并论，可见当时刘璈的名气有多大。

张树声所称颂的姚莹是个什么人物呢？姚莹乃大清国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的台湾道。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国兵舰两犯鸡笼口岸（基隆当时称鸡笼），只因官军防守得法，均被击退；翌年正月，英舰转侵大安港，仍被姚莹、总兵达洪阿击败，清军趁势出击收复所失宁波、厦门等口。姚莹二字，也因此成了当时能员二字的代名词，甚是响亮。张树声把刘璈比作姚莹，档次自然又高一等，这就使得刘璈本人颇为自负，时不时的便以姚莹自诩。

但已经离任的基隆税务司贺壁理却对法舰突至基隆并派员侦看地形，有着自己的一套看法。

他在描述此事时曾有过这样一段文字记载：“基隆海河形势湾环，与沪尾相对，炮台筑于河西北岸，若失和以后，洋船由海河直入，便可对面轰击。今未经失和，法国兵舰任便游弋，可绕至炮台后面。炮台有前洞无后洞，若法人将炮悬至桅上，在后面旁面攻打，炮台不能还击。

试想，一个外国人尚能看出端倪，而梁纯夫、能员刘璈等人偏偏就想不到这层，大清国的一些在事官员嗅觉之钝可见一斑。

但法国人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对大清国的内地港口付诸武力呢？

福禄诺与利士比在厦门会面。

在指挥舱里，福禄诺神采飞扬地向利士比汇报自己在基隆所取得的佳绩。

福禄诺这样说道：“将军容禀，鄙人敢肯定，我们在红河三角洲所取得的胜利，既震慑了中国人，也让中国人对我国充满了敌意。将军知道，基隆是通商条约中规定的开放港口，‘窝尔达’号来到该口，发出信号，要求他们派引水员前来引港，这非常符合国际惯例。但他们并不作任何回应，睁着眼睛装瞎子。在这种情况下，鄙人认为不能离去，否则有损法兰西形象。鄙人于是下达命令，强行入港，以示抗议。看到我舰武备甚严，中国军人纷纷躲避，未敢拦截。我船抛锚后，鄙人按着您下达的指令，带着几位士兵，登岸侦看这里的地形。想不到，竟然很快便有几名中国士兵跑出堡垒，挥枪加以威胁。这还不算，他们同时又把邻近的一只家犬，用口哨的方式唤过来，对着我们狂吠，达到让我们回船的目的。为了寻找煤炭，并实际验看当地煤矿出煤的质量，鄙人让人到当地煤商那里去购煤。想不到，得到的回答却是：道台已有命令，港口的任何物资，均不得供给法国军舰，否则便要问罪。我们所需要的其他物资，比如说牛肉和大米，也无人肯卖给我们。鄙人亲自到商行去察看情形，经询问，他们承认，他们是在中国官员的威吓下，才这样做的，他们不敢对抗官府。他们甚至向鄙人表示，如果不是中国官员提前有话，他们很愿意同法国人做生意。显然，这些当地人已经知道，法国人是世界上文明程度最高的人。和法国人打交道，他们不仅不会吃亏，还能占到大便宜。最后，鄙人给道台和军事指挥官各写了一封信，向他们公开询问这件事，但始终未见回音。面对如此明显的敌意，鄙人表示了强硬的态度，并以武力相威胁，中国官员这才被迫让步，满足了我们的全部要求。尤其是向我们示威的士兵，还在官长的押解下，登船向我们认错。我命令他们跪下，他们果然跪下了。”

未及福禄诺把经过说完，利士比已兴奋地挥起右手拍到福禄诺的肩头上，声音高八度地说：“好样的福禄诺，想不到你这么能干！你可能还不知道，国内又给我们发来了新的命令。让我们先放弃武力，试图通过外交的方式，让大清国对我们做出全面让步。沙梅拉库先生禀承内阁的意图，发电报给本将军，让本将军找出一位谈判天才，去完成这项特殊的使命！本将军现在就向国内发报，推荐你来执行这项任务！亲爱的福禄诺，你必须相信，你人生最辉煌的时期到了！”

“什么？”福禄诺一愣，旋即两手一摊，苦笑着自语了一句：“鄙人仅仅是名中校，竟然要代表国家去与另一个国家谈判？太离奇了！太不可思议了！将军好好想想，我法兰西历次与大清国签约，哪次是由中校完成的？将军，您莫非是想让鄙人提前退役？”

这回轮到利士比莫名其妙了。

利士比绕着福禄诺走了三圈，仿佛福禄诺是刚由国内派过来的一名从未谋过面的新部下，不看明白，无法分派任务一样。

三圈过后，利士比站到福禄诺的对面，一字一顿说道：“本人知道，中校在巴黎时，经常和茹费理总理坐在一起喝威士忌。所以中校认为，本人向国内所提建议，总理不会采纳。为什么呢？因为本人私下里没有和总理喝过威士忌！中校，本人说的对不对？”(www.chuimin.cn)

福禄诺忙道：“将军且莫动气，鄙人是说，总理怎么会让一名中校去与大清国谈判呢？这么重要的事情，理应由将军您亲自出面才合情理。”

利士比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喝了口咖啡说道：“中校，您是说，与大清国谈判的任务，应该由本人去完成？不！不！您错了！将军应该出现在战场上，而不应该出现在谈判桌上。有些事情，本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内情，就在我国在安南北圻完全占领红河三角洲的时候，沙梅拉库外长就禀承总理的训令，电告谢满禄署使，即将到北京就职的巴德诺公使，将要逼迫总理衙门与我国签订这样一个条约：一、大清国军队全部撤离安南，互相保证两国国境。两国国境指的是大清国与安南；二、大清国必须对法国赔款，因为北宁一战，大清国是战败国。但米乐中将与海军部的某些人，却认为我国此时便要求大清国对我国赔款，有些为时过早。因为北宁一战，大清国军队只是被击溃，他们的军力并未受到损失。如果我们要求他们赔款，很可能会激怒他们，逼迫他们卷土与我们再战。如果这样，我国军队在北圻，将会遇到很大的麻烦。”

福禄诺小心地问了一句：“将军，中将认为我国应该怎样做？”

利士比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说道：“中将认为，我们应该先巩固我们已经取得的成果，而不应急着提出赔款。也就是说，我们先要让大清国承认，我国与安南已订条约的合法性。如果这个目的达到，我们可以通过不索取赔款来完成以后的事。当然，本人不支持中将的理论，但总理却被说动了心。总理以后会制定什么样的政策，那是以后的事，但眼下，我们还不能对他们的口岸采取实际行动。总理给本人的训令，说得非常明白，只要他们放弃安南，把军队撤离出去，我们可以不向他们索取赔款。”

福禄诺沉思了一下，说道：“将军，鄙人敢肯定，总理转变对华政策，不见得是中将的理论起了决定作用，英国人和美国人肯定参与了这件事。英国的在华利益超过我国，美国人最擅长的便是和稀泥！”

利士比起身说道：“中校，该说的话本人都已经说了。相信用不多久，法国海军部的一名中校，将成为世界各国瞩目的对象！当然，也不排除突然变动的可能。因为据我所知，中国的李鸿章，并不是很好对付。”

福禄诺随口问了一句：“将军，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利士比道：“到烟台集结待命。”

回到“窝尔达”后，福禄诺动开了心思。他非常清楚，从私人的角度上讲，茹费理能够接受利士比的建议，指令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校级军官，出面去与大清国谈判。但若从外交上讲，内阁无论如何，都不会采纳利士比的建议。因为他福禄诺只是名现役军人，不是外交官。如果想把这个扬名天下的美差真正揽到自己头上，除利士比的建议不可缺少外，他还要有一些超常的表现，让内阁相信，他福禄诺不仅是名优秀的校级军官，还是个外交天才。

福禄诺想到这里有些心潮澎湃，开始站起身来在舱里走来走去。

他进一步想，自己与大清国的外交重臣李鸿章熟悉，这应该是个优势，但还远远不够。凭现在法中两国的紧张局势，若无国内最高层的训令，他是不能去见李鸿章的。在国内训令发布之前，他必须给自己与李鸿章之间找到一个传声筒。如果李鸿章对法国的态度表示出积极的回应，自己就可以直接给总理发报。收到电报后，总理就会说服内阁的其他成员，由他福禄诺代表政府，出面去与大清国谈判！

福禄诺想得热血沸腾，不得不走到甲板上去吹一吹冷风。从军以来，他还从没有这么兴奋过。

第二天一早，利士比下达了起锚的命令，舰队开始驶向烟台。

在驶往烟台的路上，坐在“窝尔达”的指挥舱里，福禄诺一边在整理往来书信，一边在思考对付茹费理的办法。他对茹费理太了解了，茹费理对他也极其熟悉。正因为这样，事情才有些棘手。

一封装帧精美的请柬出现在福禄诺的眼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应当是大清国粤海关税务司德璀琳一年前请自己吃酒的请柬。

把请柬打开，福禄诺笑了。他猜对了。

把玩着请柬，福禄诺的眼前突然倏地一亮，因为凭福禄诺所掌握的信息，德璀琳虽系德国人，但他做津海关税务司期间，与李鸿章的关系非同一般。听人说，德璀琳的话李鸿章特别相信，德璀琳替北洋订购的船只李鸿章特别放心。与其说当时的德璀琳是津海关税务司，不如说是李鸿章的幕僚更恰当。

“有了！”福禄诺一拍自己的脑门，嚯地站起身。

德璀琳！福禄诺决定选德璀琳来充当自己与李鸿章之间的这个传声筒。

舰队经过福州加水时，福禄诺背着利士比，给粤海关税务司德璀琳发了封电报，约请德璀琳在香港会面，称有要事相商。

舰队经过彰州，福禄诺收到来自天津津海关的电报，德璀琳称自己正在天津公干，已接电赶往香港。

福禄诺接电大喜，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德璀琳尽管已调任广州粤海关税务司，但仍与李鸿章有着密切的联系。

从接到电报的那一刻起，福禄诺便开始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利士比率舰队并没有直趋烟台，而是一站一站的北上。福禄诺心急如火，却又不敢在脸上露出来。利士比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直到此时，利士比仍未放弃夺取大清国一二口岸的念头。舰队从北线缓慢绕行，而且逢口必停，加水添煤，是因为他始终在寻找利于夺取的港口。

福禄诺终于想到了一个计策。

他利用舰队在口岸购物的时机找到利士比，说：“将军，鄙人不能不向您报告一个您不想听的消息，在漳州时，鄙人就发现，‘窝尔达’号的一个零部件，运转起来不够正常，现在更加严重了！”

利士比一愣：“您是说，‘窝尔达’出问题了？”

福禄诺：“可以肯定，是大问题，需要到香港去检修一下，香港有世界一流的船舶机械师。如果您对此有异议，鄙人将站到您的一边。”

利士比：“中校，我谢谢您。我没有看错，您将是法国军界最优秀的军官。我想知道的是，除了香港，其他地方就没有更好的机械师吗？”

福禄诺：“有，在法国巴黎，在德国柏林，在英国伦敦。但亚细亚，只有香港。我知道，英国人想法郎都想疯了。”

利士比想了想：“我同意，我只希望您，修好军舰后，不要在香港耽延过久，尽管那里的姑娘美丽无比，但我们的任务比姑娘更重要。我们在烟台会面。”

福禄诺高兴地回到“窝尔达”号，稍事准备，便开动马达，飞也似地向香港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