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目睹了地狱对有“智识”者的惩罚和迫害。“委曲宛转”的杂文在《热风》和《坟》中较少,从《华盖集》开始多了些。1925年12月,鲁迅在《〈华盖集〉题记》说,这一年所写的“杂感”,“措辞”“时常弯弯曲曲”。鲁迅杂文随笔善于运用“隐喻”,同时又给予某些暗示,呈现出来的美学风貌可说是含蓄。在《一点比喻》中,“隐喻项”是“山羊”、“猪”、“豪猪”。......
2023-11-30
一、“弗失固有之血脉”
包括周氏兄弟在内的五四一代知识分子,被不少人视为反传统的激进派。周氏兄弟确实有过一些反传统的激烈言论。1919年3月,周作人在《谈虎集·祖先崇拜》提出:“我们切不可崇拜祖先,也切不可望子孙崇拜我们。”“我们不可不废去祖先崇拜,改为自己崇拜——子孙崇拜。”积极提倡幼者本位的新道德新思想。同年同月,他在《谈虎集·思想革命》提出:“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周作人所说的“文字改革”就是弃文言用白话,“思想改革”就是抛弃荒谬的封建思想,倡导现代民主、人道和科学思想。1919年5月,鲁迅把“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的人称为“现在的屠杀者”。【85】他在《随感录》(三十五、三十九)、《估〈学衡〉》、《“以震其艰深”》、《所谓“国学”》等系列杂文随笔中,对固守“国粹”、“国学”的守旧派和复古派不遗余力地进行了批评、讽刺。鲁迅反传统的姿态比周作人更为坚决和持久。1925年,鲁迅在《华盖集·青年必读书》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后在《华盖集·答KS君》说,《甲寅周刊》的文言文,无异于“公布文言文的气绝”的“讣闻”。就是到了文言文回天无力的1927年,鲁迅还说,现代中国人“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86】周氏兄弟在现代文坛均是“革新的破坏者”,鲁迅就强调:“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87】
周氏兄弟均积极投身于五四新文学运动,他们在某些场合反传统的激进姿态,应该视为五四一代人开新风的一种斗争策略。1923年,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旧梦》认为,“因反抗古文遂并少用文言的字句”,可说是“因为传统的压力太重,以致有非连着小孩一起便不能把盆水倒掉的情形”。1925年,周作人在《艺术与生活·国语文学谈》说,“五四前后,古文还坐着正统宝位的时候,我们的恶骂力攻都是对的”;不过,他又风趣地说,到了文言文“已经逊位列入齐民”之后,如果不承认文言文是“华语文学的一分子”,那就如“中华民国人民还说满洲一族是别国人”。因此,周作人提出,“讲国语文学的人不能对于古文有所歧视,因为他是古代的文章语,是现代文章语的先人”。鲁迅在《无声的中国》就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五四时期“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字母的议论的缘故”。在现代白话文在文坛取得主导地位后,周作人就适时提出,“建设”“现代国语”,应该“以现代语为主”,积极“采纳古语”、“采纳方言”、“采纳新名词”等“外国的分子”;【88】他甚至提出,“把古文请进国语文学里来,改正以前关于国语文学的谬误观念”。【89】而所谓“谬误观念”即:文言文是死文字、死文学,文言文是“谬种”、“妖孽”。在1920年代为难以摆脱古籍影响而苦恼的鲁迅,在1930年指出:“新的阶级及其文化,并非突然从天而降,大抵是发达于对于旧支配者及其文化的反抗中,亦即发达于和旧者的对立中,所以新文化仍然有所承传,于旧文化也仍然有所择取。”【90】1942年,周作人在《〈骆驼祥子〉日译本序》说:“中国新文学之兴起,于今才二十馀年,时间还很短,……大抵在多少有传统的根基存在的地方,新的成就也比较的明显,例如散文作品、小说与随笔都还相当的发达,比起诗歌戏曲来,在量与质上似均较优。”周作人以为,现代散文与小说之所以成就较大,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前的文学语言可以应用,不像诗歌戏曲之须要更多的改造”。【91】而五四时期的散文成就之所以比小说还大些,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就是散文有更多的古典传统资源可以凭借、择取。
五四时期是一个破旧立新的伟大时代,当时的公允之言往往苍白无力,偏激之论却虎虎生威。周氏兄弟当年的一些激烈言论,往往是一种“片面的深刻”,只能放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去考察,不能以“偏激”为由简单予以否定。如果我们拓宽视野,便不难发现周氏兄弟对待传统的公允之言。1907年,鲁迅在《坟·文化偏至论》指出:“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周氏兄弟散文风格的创造,应该和中国文学文化“固有之血脉”、外国文学文化发展之大潮等密不可分,这在理论上完全可以成立,事实上也可以找到充分依据。
(一)鲁迅散文风格与“发于情,肆于心”传统
周作人晚年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一书指出:“对于中国旧文艺,鲁迅也自有其特殊的造诣。他在这方面功夫很深,不过有一个特点,便是他决不跟着正宗派去跑,”“鲁迅对于古来文化有一个特别的看法,凡是‘正宗’或‘正统’的东西,他都不看重,却是另外去找出有价值的作品来看。”【92】中国古典文学“正宗”或“正统”一派,几乎就是符合正统儒家意识形态和审美趣味的。早在1926年,“几乎读过十三经”【93】的鲁迅在《写在〈坟〉后面》就说:“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而鲁迅也很熟悉,同时又和他的散文创作很有关系的文学作品,则往往为正统儒家所非议、所轻视。
在1908年发表的《坟·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对“持人性情”、“无邪所蔽”的儒家诗教深表不满,而对逾越儒家诗教的屈原给予积极肯定:“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东汉班固正是站在正统儒家的立场,批评屈原作品“露才扬己”、“失志”。屈原这种放言无惮、大胆抒情的自由写作精神一直为鲁迅所赞许。1926年,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屈原及宋玉》中,如此称赞《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鲁迅还说,屈原《天问》乃“抒愤懑”之作,《九章》“亦屈原作”。《九章》首篇《惜诵》首句即:“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概言之,鲁迅指出了屈原“楚辞”的几个特征:人格高洁、放言无惮、发愤抒情、想像丰富、语言华丽。
鲁迅虽很喜爱屈原“楚辞”,然不无遗憾地指出:“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94】由此可见,对于非正统一派,鲁迅更为看重的是其反抗挑战性。因此,对司马迁《史记》,鲁迅给予了高度空前的评价——“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指出:“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刘熙载《艺概·文概》以为:“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诚然,《史记》具有强烈的抒情性,不过,刘熙载的概括并不全面。在《汉文学史纲要·司马相如与司马迁》,鲁迅认识到司马迁“发愤著书,意旨自激”的特征,并注意到《史记》自问世以来,长期被正统儒家和统治阶层视为“谤书”——“是非颇缪于圣人”。鲁迅指出,司马迁“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故能如茅坤所言:‘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土’也”。鲁迅认识到,《史记》偏离了正统儒家立场,其“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和“贬损当世”、指摘时政的批判精神在古史上空前绝后,又因其强烈的抒情性和高度的艺术性而成为文学作品,它比屈原“楚辞”有更深广的愤懑、更愤激的批判,因此更能够感动后世。司马迁显然是继承并发展了屈原开辟的发愤抒情传统,鲁迅把司马迁文学创作特征概括为“发于情,肆于心”。
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评庄子“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一句和鲁迅评司马迁“肆于心而为文”这句极为相似。《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指出,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庄子》富有批判攻击色彩的个性言论,无疑启发并鼓舞了司马迁。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老庄》化用引申司马迁的话写道:“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庄子》被誉为“千古奇书”,它和屈原“楚辞”一样,想像丰富、文辞美富,所不同的是,它旨在说理,多用寓言,形象怪异,文风更为恣肆。《汉文学史纲要·老庄》引用了《庄子·天下》“自述其文与意”的一段话——“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95】可见,鲁迅也注意到了《庄子》“恣纵而傥”的特色。《庄子》具有浓郁的诗意,这不仅是因其形象性思维和丰富的想像,也和其浓郁的抒情意味密切相关。闻一多《庄子》指出:“他(庄子——引者)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无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96】庄子的创作,其实也就是“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
自从鲁迅做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尤其是孙伏园记载刘半农赠送鲁迅“托尼学说,魏晋文章”的联语——“当时的友朋都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先生自己也不加反对。”【97】论及鲁迅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关系时,绝大多数研究者以为魏晋文章对鲁迅的影响最为明显、最为有力、最为关键,其中影响极大的学术成果有:王瑶《论鲁迅作品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98】陈平原《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99】等。有人考证,从1913年到1935年这长达23年的时间里,鲁迅对《嵇康集》共“校勘十余次,抄本三种,亲笔校勘本五种,另有《嵇康集》校文二十页,即以《全三国文》摘出的佳字。还有《嵇康集考》、《嵇中散集考》、《嵇康集逸文》等手稿”。【100】《嵇康集》在鲁迅整理的众多古籍中无疑是费时最长、费力最多的一种。在魏晋文人中,嵇康无疑是鲁迅最喜爱的一个。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说:“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他们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旧礼教的。”“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嵇康的害处是在发议论;阮籍不同,不大说关于伦理上的话,所以结局也不同。”鲁迅显然是更为欣赏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批判精神和铮铮傲骨。“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鲁迅在引用刘勰“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之后说:“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初的文章的特色。”刘勰的“师心”“使气”这句话互文见义,就是说嵇、阮二人遣论命诗都是师心使气的。“师心”就是心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自由随便无所顾忌,也就是鲁迅谈汉末魏初的文章时所说的“通脱”;“使气”就是作文凭借气质性情的表露,追求个性才情。阮籍的诗文多隐约其词,师心使气在嵇康那里体现得更充分、更明显,鲁迅也更为欣赏嵇康的析理持论之文。
嵇、阮均好《庄子》,不过,正如鲁迅指出:“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心理分析之外,鲁迅还从嵇康、阮籍教子的史实推断:“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也就是说,嵇、阮对儒家礼法顽俗的反抗挑战并非骨子里的反抗挑战。如此看来,嵇、阮在极为强调“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101】的作家的鲁迅之心中,分量应该是不如司马迁、庄子和屈原三者其中之一的。从反抗挑战方面来说,嵇、阮不像司马迁、庄子那样决绝,阮籍走向“应变顺和”,与俗浮沉,嵇康在《家诫》中教诲其子的是名教那一套;从人格情怀的高洁方面来说,嵇、阮不如司马迁、屈原;从文学成就来说,嵇、阮不如司马迁、庄子、屈原。如果谈鲁迅散文与魏晋文章的关系,鲁迅无疑与嵇康最密切,但如果谈鲁迅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关系,则很难说鲁迅与魏晋文章的关系最为要紧。嵇康的思想和文章无疑以《庄子》为师,其文章格局气魄、想像辞章均无法与《庄子》匹敌。汉末魏初文章的“华丽”,未必比屈骚文采更迷人,魏晋文章的“通脱”,未必比《庄子》、《史记》更恣肆。其实,鲁迅散文与司马迁、庄子、屈原的关系更为重要,更为内在。近年来,就有研究者提出,比起魏晋文章来,鲁迅与先秦文学的关系更为要紧、更为内在。【102】
从屈原、庄子、司马迁,直至嵇康,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为诗。至于这几个鲁迅特别推崇的中国作家如何影响鲁迅创作,不少人进行过较为深入的研究。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指出,鲁迅在日本留学时爱读屈原作品,他“熟于屈子”,其旧体诗就用了不少“骚词”。【103】郭沫若《庄子与鲁迅》一文以为,“鲁迅颇受庄子的影响”,具体表现为《庄子》的“语汇”、“词句”屡现于鲁迅作品中,《庄子》的某些“故事或寓言”成为鲁迅的创作题材,鲁迅赞美过“作为文章家”的庄子,鲁迅“在思想上也不免受过些庄子的影响”。【104】如果以这样的思路来研究鲁迅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关系,进而探讨鲁迅作品风格的民族性,上述几位作家的作品之外,我们还可以从唐宋传奇、古代小说、先秦神话、古典散文等文学作品找到不少实证性的材料,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窃以为,在自身知识储备不足的情况下,难以在这个庞大的系统工程中有所作为,或许改变研究思路别是一条路。
德国伽达默尔认为,对于所有历史流传物的阐释都是现在与过去的“对话”。鲁迅在对先秦至西汉文学作品和其他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评说阐释,就是他与过去的“对话”,从这“对话”中,我们可以发现鲁迅所关心的问题。这之中,最为鲁迅所关注的问题恐怕就是“发于情,肆于心”——司马迁也就是鲁迅最为心仪的作家;他所最为欣赏的作家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具有较浓的“发于情,肆于心”特征。可以这么说,“发于情,肆于心”是和“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序》)相对立的一个创作和审美传统,这是一个在漫长封建宗法社会中居于边缘的传统。但就是这个边缘的传统深刻地影响着鲁迅散文风格的形成。
对“发于情,肆于心”传统的继承发展,在鲁迅散文这里,就表现为“释愤抒情”和自由抒写。鲁迅在《〈华盖集续编〉小引》说,集中文章“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另外,从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三闲集·怎么写》、《〈二心集〉序言》、《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等篇章和鲁迅1934年10月9日致萧军等书信所言来看,鲁迅有太多太深的悲苦、愤激、苦恼、愤懑,甚至是虚无和绝望也噬咬着他的心灵,其作品具有浓厚的“释愤抒情”色彩。《野草》里的散文诗形象地表现了鲁迅的大孤独、大苦闷、大悲痛、大绝望,《朝花夕拾》等记叙抒情散文笔含浓情,感人至深,即使是侧重于缅怀或感恩,也是时有愤词;浓烈情感的渗入,促成了深切风格。鲁迅誉称《史记》为“无韵之《离骚》”,也就是说《史记》具有明显的诗的因素;冯雪峰则誉称鲁迅杂文是“独特形式的诗”,【105】许寿裳誉称鲁迅杂文随笔“几乎篇篇是诗”,【106】朱自清也誉称鲁迅杂文随笔是“诗”。【107】鲁迅杂文随笔之所以被人称为“诗”,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盎然的诗样情怀,二是具有诗意想像的光辉。在散文子类中,鲁迅最为倚重,也投入最多创作精力的,无疑是像“匕首”、“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杂文。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表示,现代“杂文”“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学楼台去”,因为它“和现在切贴,而且生动,泼刺,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鲁迅杂文随笔就是益智移情的佳构和范例。在鲁迅散文中,杂文的“愤”最为突出、最为浓郁,正如鲁迅发掘出的唐末、明末某些小品文那样,“愤”是其“抗争”、“讽刺”、“攻击”、“破坏”、“战斗”的不竭动力。鲁迅总是在不懈地揭发、抨击、讽刺现存乃至由来已久的不平、虚伪、丑恶、自私,以展开深入持久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为己任,这就是其散文中“愤”这么一种情感的来源。正如屈原、司马迁的作品中的“愤”那样,鲁迅散文的“愤”,不是一己私愤、私怨,而是基于国家民族生存发展、社会人类和谐进步考虑所生发的,属于“公仇”。【108】不同的是,鲁迅的“愤”具有现代民主、人道、人性、科学等诸多新质,它和鲁迅的革新理念、理想追求密不可分,并且还映照出鲁迅独扛黑暗闸门,放他人到光明之处的伟岸身影。
周作人晚年在《知堂回想录》一书多处指出,《野草》、《朝花夕拾》的某些篇章是“诗的描写”、“诗化”,他的意思是,鲁迅在记叙抒情散文和散文诗里有不少艺术虚构。艺术虚构依赖于创作主体的想像能力。鲁迅颇为重视艺术想像,他以为《史记》是“无韵之《离骚》”,也就是看出了《史记》具有诗性思维特征——想像虚构;他赞赏唐代传奇文作者对“神仙人鬼妖物,都可以随便驱使”,并说,“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些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他以为嵇康、葛洪、阮籍、陶潜等六朝人的某些作品善于“想象和描写”,可看作“唐人传奇文的祖师”。【109】鲁迅在《三闲集·怎么写》指出:“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他极为强调一种“抒写的自由”。鲁迅在散文创作中高扬主体独立创造精神,葆有纵横驰骋的自由心态,其丰富的想像在《野草》里促成了诡谲的风格。就是在杂文随笔里,鲁迅也善于展开想像的翅膀,通过虚拟动作、情境、心理、口吻等,达到生动传神的批评讽刺效果或形象说理目的。鲁迅在《〈华盖集〉题记》和《〈三闲集〉序言》表示,希望现代文坛多一些“纵意而谈”的议论批评文章,“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纵意而谈”,就是对“抒写的自由”状态的渴望。敢于想像虚构是一种自由抒写的表现,如《庄子》、《离骚》等;实录批判、放言无惮亦是一种自由抒写的表现,如《史记》等。鲁迅在一系列散文作品中,出色地继承和发展了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批判精神,他强调:“‘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110】这其实就体现了鲁迅对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的辩证理解。鲁迅散文具有“写实”的诚心和勇气,敢于“直写事实”——“很广泛的事实”,【111】或者议论批评不留情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从而“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112】揭出丑类的伤疤、触及丑类的痛处。鲁迅杂文是中国散文史上最为伟美壮观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其释愤抒情、通脱无惮、师心使气堪称《文心雕龙·辨骚》所赞叹的“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有力破除了所谓“散文的正则”,【113】开创了一代文风。(www.chuimin.cn)
(二)周作人散文风格与“和淡”传统
1908年,周作人在《河南》杂志刊发《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指出,儒家诗教强调作文“折情就理”,推崇“和顺”文章,儒家的作文规矩必然“束缚人心”。【114】当时,他和鲁迅一样,对中国文学传统的“平和”、“顺世和乐之音”表示不满。可是到了1925年9月,周作人在《谈龙集·竹林的故事序》说:“我不知怎地总是有点‘隐逸的’,有时候很想找一点温和的读。”一个多月后,周作人又在《〈雨天的书〉自序二》说:“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他希望自己“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并说“田园诗的境界”是自己“以前偶然的避难所”。1936年,周作人在《瓜豆集·自己的文章》也说,文章的“平淡”,原来就是他的“理想”追求。周作人是以“说着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话”而走上现代文坛的,一直到1937年北平沦陷前后,他陆续写下了不少“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115】的文章。周作人在1926年写的《谈龙集·上海气》和1927年写的《〈谈虎集〉后记》都表示,自己是一个中庸主义者。1926年,周作人《〈艺术与生活〉自序》说,1924年以后所写的三篇,“梦想家与传道者的气味渐渐地有点淡薄下去了”。大致是从1920年代中期开始,周作人逐渐向中庸思想和儒家诗教靠拢,个中原因应该首先和周作人的性情气质密切相关。1934年,周作人说:“我从小读《论语》,现在得到的结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点对于隐者的同情。”【116】鲁迅却说孔孟的书虽读得最早最熟,然而似乎和他不相干。【117】周作人对古代“隐者”产生感情,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某些“隐者”的文风影响其为文。
1947年,周作人在《〈往昔·修禊〉说明》说:“我前曾说过,平常喜欢和淡的文章思想。”【118】后在《知堂回想录·在病院中》等处又讲了这样的话。“和淡”就是温和平淡、自然本色。“温柔敦厚”是中国古典文学最为显著的重要传统,周作人回归儒家诗教,主要是对抒情言说态度和神情的欠激烈即温和的追踪与实践。平淡自然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一脉。连西方学者也承认,“平淡”——“温和的,不浓烈的”“这一类气质坚定地根植于中国文化的建构之中。”【119】周作人散文的“和淡”文风,与中国文学传统密不可分。
周作人和鲁迅一样,对儒家正统派文章没多少好感,而看好杂记杂说一类的文章。周作人在《立春以前·杂文的路》指出:“杂文者非正式之古文,其特色在于文章不必正宗,意思不必正统,总以合于情理为准,……文体思想很夹杂的是杂文。”“杂文的特性是杂,所以发挥这杂乃是他的正当的路。”周作人看好“杂文”,认为“定于一尊的办法”,导致文章及其思想“单调的统一”、“失去其固有的生命”。周作人又在另一篇散文里说:“中国散文则自韩退之被定为道与文之正统以后,也就渐以堕落。”他表示推崇汉魏六朝“不是正宗的一派”,“思想不太是一尊”的诗文,并以陶渊明、颜之推等人的文和诗为例。【120】
周作人和鲁迅一样,轻唐宋古文而好魏晋南北朝古文;不过,周氏兄弟在这之中的取舍还有所区别。鲁迅推崇汉末魏晋的曹操、孔融、嵇康、阮籍诸人的文和诗,而周作人推崇东晋陶渊明文章诗歌和北朝文风。周作人晚年在《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读古书》说,鲁迅“可以说爱六朝文胜于秦汉文,六朝的著作如《洛阳伽蓝记》,《水经注》,《华阳国志》,本来都是史地的书,但是文情俱胜,鲁迅便把它当作文章看待”。【121】其实,这差不多是周作人夫子自道。早在1931年,周作人在《〈苦茶随笔〉小引》说:“古代文人中我最喜诸葛孔明与陶渊明,孔明的《出师表》是早已读烂了的古文,……我却取其表现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渊明的诗不必再等我们来恭维,早有定评了,我却很喜欢他诗中对于生活的态度。……六朝的著作我也有些喜欢,如《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等,末一种尤有意思,颜之推虽归依佛教,而思想宽博,文辞恬澹,几近渊明,《终制》一篇与自挽诗有殊途同归之致,常叹中国缺少如兼好法师那样的人,唯颜之推可与抗衡,陶公自然也行,只是散文流传太少,不足以充分表现罢了。”【122】1934年,周作人在《夜读抄·颜氏家训》又说:“南北朝人的有些著作我颇喜欢。这所说的不是一篇篇的文章,原来只是史或子书,例如《世说新语》,《华阳国志》,《水经注》,《洛阳伽蓝记》,以及《颜氏家训》。其中特别又是《颜氏家训》最为我所珍重。”《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和《颜氏家训》以散体为主,朴实清新,代表着北朝文风。《世说新语》虽是南朝宋时作品,但不用骈句,不同于南朝主导文风。根据周作人《立春以前·明治文学之追忆》来推断,周作人之所以爱读《世说新语》,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就是它“不大像小说”——叙事不求完整,只取片断;抒情不求酣畅,点到即止;形象不求全面,只取点滴。正如周作人1932年致俞平伯一封信所言:“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时时有变动,安能保持十三四年之久乎?不佞自审近来思想益销沉耳,岂尚有五四时浮躁凌厉之气乎。”【123】大致从1929年起,周作人的思想为文逐渐转向消沉,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家精神渐行渐远,和陶渊明、颜之推等则越走越近。1932年,周作人在论及“气味”这个用在文学上多少“有点暧昧而且神秘”的词汇时,就首先举例:“三代以后的文人里我所喜欢的有陶渊明颜之推两位先生。”【124】
1934年,周作人《苦茶随笔·论语小记》说他“喜欢”、“同情”的“隐者”中,就有陶渊明。也就是在1934年,曹聚仁发表《从孔融到陶渊明的路》,以为周作人“备历世变,甘于韬藏,以隐士生活自全,盖势所不得不然,周先生十余年间思想的变迁,正是从孔融到陶渊明二百年间思想变迁的缩影。”【125】曹聚仁对周作人的转变还是持理解和肯定态度。不过,当时更多人“每每说知堂先生是隐逸,因之举出陶渊明来,连陶渊明一起抹杀”。针对这么一种情况,废名说,“隐逸者应是此人他能做的事情而他不做”,因此他以为“陶渊明其实已不是隐逸”,并且认为周作人像陶渊明那样“尚在自己家里负责任”。废名“爱好知堂先生心境的和平”,【126】欣赏他为文“未有一句教训的调子,未有一句情热的话”,“字里行间,温良恭俭”,因此用“渐近自然”来形容周作人。【127】《苦茶随笔·厂甸之二》表明,周作人认同朱子所评陶诗:“平淡出于自然。”就文学创作来说,“渐近自然”就是周作人与陶渊明的真正契合点,也就是周作人所企慕的“田园诗的境界”——平淡自然的审美境界是他和陶渊明的共鸣之处,陶渊明的隐逸情怀倒在其次。虽说周作人在《夜读抄》里的《颜氏家训》、《鬼的生长》,《苦茶随笔》里的《隅卿纪念》,《风雨谈》里的《老年》、《读戒律》和《关于家训》等处论及陶渊明——主要是欣赏陶渊明“旷达”的境界;但《瓜豆集·自己的文章》提及陶渊明最值得注意。周作人在《自己的文章》抄引了《〈雨天的书〉自序二》关于“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一段,并以为自己的文章还欠“平淡”,又抄引1935年写的《〈苦茶随笔〉后记》主张“谈草木虫鱼”一段,再次提醒自己不要像过去那么“热心,积极”,他希望手底下出现“平淡的文情”,追求一种“平淡闲适”,并以此前数次提及的陶渊明《拟挽歌辞》为榜样。
从上文略知,周作人喜欢把颜之推和陶渊明摆在一起来谈。《夜读抄·颜氏家训》说:“《家训》末后《终制》一篇是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平实,而文词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文》与《拟挽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得出了。”周作人评颜之推《终制》简直就像评自己的散文。《风雨谈·关于家训》说:“陶集中《与子俨等疏》实是一篇好文章,读下去只恨其短,假如陶公肯写得长一点,成一两卷的书,那么这一定大有可观,《颜氏家训》当不能专美了。……我只因为他(陶渊明——引者)散文又写得那么好,所以不免起了贪心,很想多得一点看看,……《颜氏家训》……是六朝名著之一,其见识情趣皆深厚,文章亦佳。”1944年12月,周作人在《立春以前·文坛之外》说:“我的理想是颜之推的《家训》,但是这怎能企及,明知是妄念,也是取法乎上的意思,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已。这部《颜氏家训》所表示出来的,理性通达,感情温厚,气象冲和,文词渊雅,可以说是这类著作之极致。”综上所述,在周作人看来,《颜氏家训》感情温和,见解通达,文词平易简洁,周氏相当多散文无疑与之有相似之处。推崇“平淡近自然”【128】的周作人在评价其他他所看好的作家作品时,甚至把陶渊明、颜之推摆进来对照,如论及日本兼好法师的《〈苦茶随笔〉小引》,论及松尾芭蕉的《风雨谈·老年》,等等。
曹聚仁1935年在《苦茶》一文说:“周先生(周作人——引者)最珍重颜之推的家训,以时代环境,文章风格,处世态度论,两人亦最相近。卢召弓序《颜氏家训》,谓之‘委曲近情,织悉周备,立身之要,处世之宜,为学之方,莫善于是书。’移以评周氏诸作,也很得当。”【129】曹氏这段话可谓不刊之论。“和淡”是陶渊明、颜之推的散文风格,也是“披中庸之衣,着平淡之裳”【130】的周作人的散文风格最突出的一面。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下水附逆期间,谈颜之推比谈陶渊明多了起来,关键的原因恐怕就是他对颜氏“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活法的特别认同吧。力主“反抗挑战”的鲁迅,认为颜之推的处世态度方式,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年代,会成为“社会上的严重的问题”,【131】后在《且介亭杂文·儒术》又对颜氏处世价值观的流毒深表忧虑。仅从周作人后来的失足落水来看,说明鲁迅当年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二、“别求新声于异邦”
1928年,周作人在给俞平伯散文集写的跋说,俞平伯所写的文章“自具有一种独特的风致”,“这风致是属于中国文学的,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地新”。【132】其实,周氏兄弟散文也大致如此,也就是不失中国传统文学风貌,又有别于传统文学的崭新面目,究其原因,如果姑且不论作家个性的因素,就可发现它们是“古源”即中国古典文学文化和“新源”即外国文学文化的交汇。
(一)鲁迅散文:“摩罗派”中国传人的心声
据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的国学与西学》所述,鲁迅从仙台医学校退学后住在东京的三年(1906~1909年),“充分获得了外国文学的知识,作好将来做文艺运动的准备了”。【133】鲁迅是一位翻译大家,从1903年译雨果《哀尘》开始,至1936年拖着重病赶译果戈理《死魂灵》,鲁迅一生翻译了“十四国近一百位作家二百多种作品,约三百多万字”。【134】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题记译引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句子:“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深渊,其非远矣。”鲁迅很早就注意汲取异域的“新源”,他曾说:“注重翻译,以作借镜,其实也就是催进和鼓励着创作。”【135】1928年,鲁迅在《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二)》指出:“一切事物,虽说以独创为贵,但中国既然是世界上的一国,则受点别国的影响,即自然难免,似乎倒也无须如此娇嫩,因而脸红。单就文艺而言,我们实在还知道得太少,吸收得太少。”鲁迅的散文创作,就吸收了不少外国文学的因素。比如,论及《野草》时,波特莱尔、屠格涅夫等外国散文诗作家常被纳入研究者视野,论及鲁迅散文的“谈话风”特色时,日本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和英国Essay不能不提及。至迟在留日时期,鲁迅对待外国文学,就有“择其善者以为师资”【136】的自觉。就鲁迅散文风格的异域性因素来说,最突出最根本的应该就是外国文学的“摩罗派”。
1907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表示对奉行“不撄人心”、缺乏“反抗挑战”的中国古典文学表示不满,他写道:“今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至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者,实莫如摩罗诗派。摩罗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欧人谓之撒但,人本以目裴伦。今则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为传其言行思惟,流别影响,始宗主裴伦,终以摩迦(匈加利)文士。”在鲁迅看来,英国诗人拜伦,“超脱古范,直抒所信”,“不克厥敌,战则不止”,“言人所不能言”,“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与荡涤”,“其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不愧为“摩罗诗派”宗主;属于拜伦“摩罗诗派”的,还有雪莱、裴多菲、普希金、莱蒙托夫、密茨凯维支等,他们被鲁迅尊称为“精神界之战士”。若以“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直薄旧社会之柱石”的标准来衡量,德国尼采、挪威易卜生、俄国果戈理、日本厨川白村等亦是文坛的“摩罗派”。
也就是在1907年,鲁迅《坟·文化偏至论》指出,尼采、易卜生诸人“皆据其所信,力抗时俗,示主观倾向之极致”。而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说易卜生的创作源起于“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他在“忿世嫉俗,发为巨震”这点上和拜伦等人一致。日本学者伊藤虎丸就把尼采、拜伦、易卜生等人一并称为“恶魔派”;【137】五四时期乃至此前,鲁迅是以“反抗挑战”为导因,从尼采那里接受了“超人”思想。长期以来,多数研究者认为,五四时期之后,尤其是1920年代末以来,鲁迅信仰阶级革命论,批判过尼采,因而也就抛弃了尼采。而鲁迅的弟子增田涉以为,鲁迅直至晚年,其文章仍有尼采影响的痕迹。【138】与鲁迅有过交往的赵家璧也说:“鲁迅先生直到晚年,对尼采还是深有感情的。”【139】1933年,鲁迅在《准风月谈·关于翻译(上)》说:“我是主张青年也可以看看‘帝国主义者’的作品的,这就是古语的所谓‘知己知彼’。”姚锡佩在《现代西方哲学在鲁迅藏书和创作中的反映》(上、下)指出,鲁迅在日本时期,购读了尼采代表作《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原著和德国研究者的解释,在1924~1925年间,购读了日译本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及日本研究者的解释,在1933~1935年间,购读日译本尼采《物质与悲剧》、《看啊,这个人》,鲁迅直至晚年仍受尼采的较深影响。【140】鲁迅对尼采的某种感情,其创作受尼采的某些影响,显然具有充分的事实依据。
接着,“我”目睹了地狱对有“智识”者的惩罚和迫害。“委曲宛转”的杂文在《热风》和《坟》中较少,从《华盖集》开始多了些。1925年12月,鲁迅在《〈华盖集〉题记》说,这一年所写的“杂感”,“措辞”“时常弯弯曲曲”。鲁迅杂文随笔善于运用“隐喻”,同时又给予某些暗示,呈现出来的美学风貌可说是含蓄。在《一点比喻》中,“隐喻项”是“山羊”、“猪”、“豪猪”。......
2023-11-30
有人指出,周氏兄弟的记叙抒情散文是“领袖一代文风的,他们和文学研究会散文名家一起开创了现代语体美文的成熟时代”。但是,周作人记叙抒情散文并非纯然闲适,而是和忧郁乃至苦寂相关联。周作人记叙抒情散文没有热情,可是有温暖;没有盈溢,但是有人生的余裕;没有悲恸,但是有淡淡的忧郁和哀伤。值得注意的是,鲁迅记叙抒情散文也有几分闲静。......
2023-11-30
前一种讽刺我们称之为惩罚的或凄厉的讽刺,后一种讽刺我们称之为戏谑的讽刺。席勒所言对我们分析研究周氏兄弟杂文具有启发意义。如果我们把“凄厉的讽刺”界定为主要用“严肃”、“严厉”的“方式来描写”,把“戏谑的讽刺”界定为主要用“戏谑”的“方式来描述”,那么,这两种讽刺在周氏兄弟杂文作品中体现得很充分。而关于“失地”原因的追究,是逻辑不通式戏谑。鲁迅一些杂文就是采用了“漫画”夸张或廓大的笔法。......
2023-11-30
行文“从容率情,优柔适会”,文章才可能有大家风范,周氏兄弟的记叙抒情散文即如此。“舒徐”即从容,确是周作人记叙抒情散文叙述行文的重要特征。周作人的记叙抒情散文,不少就是旁征博引、左右逢源的典范。《雨天的书·故乡的野菜》是周作人记叙抒情散文征引材料分量最多的篇章之一。二鲁迅记叙抒情散文的从容,很突出表现为善于“放野马”。......
2023-11-30
鲁迅《野草》也是一部具有永久魅力的“哲学诗”。《野草》之所以长期被人称为“诗”,关键是它明显具有鲁迅在《两地书·三二》所说的“诗美”。鲁迅散文诗的诗美追求主要体现于意象、语言和意境之中。散文诗追求“诗美”,就必须借鉴诗歌创造意象的策略。雨果在论及莎士比亚的天才时说:“愈是深入生活,怪诞、惊奇愈是正常现象。”......
2023-11-30
这组散文大多可称为散文诗,其中有些显然是日后《野草》和《朝花夕拾》某些篇章的雏形;鲁迅由此成为中国现代散文诗的拓荒者。《野草》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思想深邃、艺术成熟的散文诗集,这部“极其诗质”的集子,被誉为开在“贫弱的中国文艺园地里的一朵奇花”。......
2023-11-30
周氏兄弟开创了抒写极为自由、表现极富个性的中国现代散文,为中国散文提供了别开生面的范式。周作人积极提倡“个性的文学”,强调作品要有“真实的个性”,“个性的表现是自然的”。周氏兄弟在理论上极为强调散文的作家个性,他们的散文也体现了鲜明的作家个性。鲁迅在此说的“诗人”,是作家的代名词。《自己的园地》是周作人的第一本自编散文集,1923年的晨报社版的序言交代了写作这些散文的缘由。......
2023-11-30
鲁迅的杂文随笔,大部分是质朴精练的篇章。此言表明,鲁迅作文注意声音节奏,注意吸收文言的有益成分。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对黎锦明小说的“瑰奇”和“警拔”持肯定态度。周作人所“喜欢”的“混和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之文章”,在鲁迅杂文随笔中倒有不少。就鲁迅杂文随笔来说,“突击之力”往往在“总而言之”、“要而言之”、“总之”等词句之后显现出来。鲁迅杂文随笔的对偶排比多,警句也多。......
2023-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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