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弟散文风格比较研究：扩张与收缩之间的启示

2023-11-30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周氏兄弟均不满急促之文而推崇从容之文。《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可说属于“讲述学术文艺”的随笔。上述“闲话或笑谈”不但“使文章增添活气”，还带来一种优柔不迫的美感。谈文论艺文章之外，鲁迅其他杂文随笔亦常“夹杂些闲话或笑谈”。这是逗笑“闲话”。这后半部分的文字，就是“笑谈”，也是“闲话”了。在鲁迅杂文随笔中，类似这样的情况不少。周作人杂文随笔也颇多闲笔。

周氏兄弟均不满急促之文而推崇从容之文。早在1921年，鲁迅在《〈池边〉译者附记》表示，“中国文是急促的文，话也是急促的话”，爱罗先珂童话《天明前之歌》被译成中文后，“减了原作的从容与美”，他为此而遗憾。周作人在《〈雨天的书〉自序二》企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写文章，他推崇“周秦文以至汉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安详沉着”，没有“奔竞躁进气”，^【150】他认为好文章应体现出“宽”——“紧张之反对”的特征。^【151】

李长之在《鲁迅之杂感文》说：“谁都知道鲁迅的杂感文有一种特殊的风格，他的文字，有他的一种特殊的方式。倘若说出来，就是他的笔常是扩张又收缩的，仿佛放风筝，线松开了，却又猛然一提，仿佛开水流，却又预先在下流来一个闸，一张一弛，使人的精神有一种快感。读者的思想，先是随着驰骋，却终于兜回原地，也即是鲁迅所指定之所。”^【152】散文之从容，应该就是在类似这样的“扩张”中形成的。

一

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二）》说：

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复近于教科书。这正如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

鲁迅散文创作就受此类外国书的影响不小。从论述行文的层面来考察，鲁迅杂文随笔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经常“夹杂些闲话或笑谈”。

《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可说属于“讲述学术文艺”的随笔。此文当说到曹操“很有本事”，“是一个英雄”时，鲁迅说：“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当说到曹操杀孔融时，鲁迅说：“倘若曹操在世，我们可以问他，当初求才时就说不忠不孝也不要紧，为何又以不孝之名杀人呢？然而事实上纵使曹操再生，也没人敢问他，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当谈到何晏带头吃“五石散”时，鲁迅说：“这样看起来，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广东提倡，一年以后，穿西装的人就没有了。”当谈到晋人“扪虱而谈”时，鲁迅说：“比方我今天在这里演讲的时候，扪起虱来，那是不大好的。”当谈及阮籍能为青眼白眼时，鲁迅说：“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上述“闲话或笑谈”不但“使文章增添活气”，还带来一种优柔不迫的美感。

谈文论艺文章之外，鲁迅其他杂文随笔亦常“夹杂些闲话或笑谈”。《南腔北调集·谚语》谈到四川军阀提倡“短衣运动”时说：“长衣原是累赘的东西，但以为不穿长衣，或剪去下截，即于‘时艰’有补，却是一种特别的经济学。”这里逻辑不通令人捧腹。在阐明“秀才虽出门，不知天下事”时，鲁迅举出出洋的“维新”“人才”的例子，其中说到康有为——“南海圣人康有为，佼佼者也，他周游十一国，一直到巴尔干，这才悟出外国之所以常有‘弑君’之故来了，曰：因为宫墙太矮的缘故。”这是逗笑趣闻。《伪自由书·言论自由的界限》论及贾府焦大被塞了一嘴马粪时插入这句：“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这是逗笑“闲话”。在说到新月社诸君子“何尝有丝毫不利于党国的恶意”时，鲁迅写道：“不过说，‘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儿脏，应该洗它一洗’罢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来了一嘴的马粪：……”这虚拟情境让人忍俊不禁。而《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的第二段：“然而《诗经》是经，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学史上还是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还有第三段的：“然而虽然并未实际上参与封禅的大典，司马相如在文学史上也还是很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若把这两个地方的闲笔删掉，并非影响《从帮忙到扯淡》的主旨，但《诗经》、屈原、宋玉、司马相如的全貌必受影响，文章也会有所逊色。散文中的“闲话或笑谈”，或许可以简称为闲笔；若删去闲笔，就正如鲁迅所说的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把花枝的活气给灭尽了。

鲁迅杂文随笔夹杂的闲笔，不少是大有深意的。《华盖集·这个与那个》有着鲁迅极为丰富的历史知识和生活智慧，无论是经、史、子、集材料，还是野史杂说、趣闻笑话，以及民元以来的种种变革和教训，甚至北方几省河道的状况，均被他广征博引。鲁迅此文通过上下纵横的比较、对照，来阐明自己深刻独到的思想见解。当论及史书的镜鉴作用时，鲁迅插入了一段闲笔：

试到中央公园去，大概总可以遇见祖母带着她孙女儿在玩的。这位祖母的模样，就预示着那娃儿的将来。所以倘有谁要预知令夫人后日的丰姿，也只要看丈母。不同是当然要有些不同的，但总归相去不远。我们查帐的用处就在此。(www.chuimin.cn)

当谈到“人类究竟进化着”时，鲁迅插入了一句笑谈：“又据章士钊总长说，则美国的什么地方已要禁讲进化论了，这实在是吓死我也，然而禁只管禁，进却总要进的。”当引用《笑林广记》中某知县生日收受属员集资铸的金老鼠后说他属牛的夫人明年生日时，鲁迅接着写道：“其实，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决不敢想金牛。一送开手，可就难于收拾了，无论金牛无力致送，即使送了，怕他的姨太太也会属象。象不在十二生肖之内，似乎不近情理罢，但这是我替他设想的法子罢了，知县当然别有我们所莫测高深的妙法在。”这后半部分的文字，就是“笑谈”，也是“闲话”了。而当论及挂“研究”之名行守旧之实的反改革派时，鲁迅举了个孩子学走路的例子，并说：“但无论怎样的愚妇人，……决不会因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碍阔人的路线而‘逼死’他；也决不至于将他禁在床上，使他躺着研究到能够飞跑时再下地。”这其实就上升到“含笑谈真理”^【153】的境界了。在鲁迅杂文随笔中，类似这样的情况不少。

周作人杂文随笔也颇多闲笔。《永日集·燕知草跋》开篇就说：“小时候读书不知有序，每部书总从目录后面第一页看起。后来年纪稍长，读外国书知道索引之必要与导言之有益，对于中国的序跋也感到兴趣。”周作人接着扯进桐城派的文章，说吴挚甫《天演论》序与林琴南的序“颇有意思”。然后，周作人由喜欢读序讲到喜欢写序，并谈了做序与做跋的区别，自然就论及对俞平伯《燕知草》的印象。“我觉得里边的文字都是写杭州的”，周作人这样写道，于是他谈了与杭州的“情分”，扯进了怅惘的初恋和酸楚的探监。“我所不愿多想的杭州的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却很愿意听，有如听人家说失却的情人的行踪与近状，能够得到一种寂寞的悦乐。”因此周作人觉得《燕知草》“仍充满着温暖的色彩与空气”，尽管“平伯所写的杭州还是平伯多而杭州少”。周作人指出，“平伯为近来的一派新散文的代表，是最有文学意味的一种，这类文章在《燕知草》中特别地多”。接着，周作人借题横议，先说“小品文”不能满足于“纯粹口语体”，接着对“小品文”的“文词”提出要求，自然转入谈俞平伯散文的“文词”——“平伯的文章便多有这些雅致，这又就是他近于明朝人的地方。”周作人进而谈了“明朝的名士的文艺”和“中国新散文的源流”，中间还扯进了拿破仑把《少年维特之烦恼》带入军营，除阐明“源流”外，还意在说明文学“虽是不革命”，“但根本却是反抗的”，“很有他的存在的权利与必要”。最后把《燕知草》与张宗子《文秕》相比较，指出前者的地位。周作人就这样“东拉西扯”，却是回黄转绿、活泼自然，令人拍案叫绝。周作人在赞赏废名《莫须有先生传》时说：

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154】

可以这么说，行文夹杂闲笔就犹如“流水”在“灌注潆洄”“汊港湾曲”或“披拂抚弄”“岩石水草”。

作为周氏兄弟为文“扩张”的途径与手段，夹杂闲笔至少可以引申扩大为旁征博引。周氏兄弟杂文随笔旁征博引的材料主要为立论服务、为主旨服务，不过，被征引材料不少不乏趣味，难免令人捧腹。鲁迅《南腔北调集·捣鬼心传》全文才1100字左右，而取材甚杂。鲁迅“东拉西扯”，既有“古树发光”的无稽之谈，报章上“怪胎畸形”的“好资料”，画作《鬼趣图》，晋人所写山中厉鬼，唐人骆宾王声讨武则天檄文，还有“狂飙文豪”高长虹对鲁迅的攻击，等等。众多材料熔为一炉，从各个方面阐明“捣鬼”的效果有限，“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同时也就揭露了反动派“治国平天下之法”——“捣鬼”术的破产。鲁迅《准风月谈·吃教》用了不少史实说明，中国古代“大多数的儒释道教之流的信者”，都是“无特操”的，像耶稣教的信徒那样，把宗教作为谋取私利的手段，即“吃教”。文章纵论古今，谈到现代“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今天鼓吹这个，明天又提倡那个，也都像“吃教者”那样“无特操”，无非是为了“功名”和私利。若采用周作人的“流水”说法，旁征博引就是在流程中的“汊港湾曲”“灌注潆洄一番”或“披拂抚弄”“岩石水草”“一下子”，行文速度减缓了，文章也就从容了。

周作人杂文随笔为立论需要多广征博引，与其兄鲁迅相似，不过常常是大段大段的引文，这似乎是他的“独家剑法”了。《谈虎集·裸体游行考订》是针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机关报”——《顺天时报》谎称武汉出现“为世界人类开中国从来未有之奇观”的裸体游行而作。周作人在引用《顺天时报》有关内容后说：“在中国是否从来未有我不能断定，但在世界人类却是极常见的事。”随后，他便征引了近代日本书籍中与“裸体游行”“也总不相远”的有关记载——

Yare-tsuke, Sore tsuke的故事，现在的日本人大抵还不会忘记罢？据《守贞漫稿》所记，天保末（一八四一年顷）大坂庙会中有女阴展览，门票每人八文：

在官仓边野外张席棚，妇女露阴门，观者以竹管吹之。每年照例有两三处。

周氏兄弟散文风格比较研究：扩张与收缩之间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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