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所说的“文字改革”就是弃文言用白话,“思想改革”就是抛弃荒谬的封建思想,倡导现代民主、人道和科学思想。1919年5月,鲁迅把“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的人称为“现在的屠杀者”。鲁迅反传统的姿态比周作人更为坚决和持久。后在《华盖集·答KS君》说,《甲寅周刊》的文言文,无异于“公布文言文的气绝”的“讣闻”。......
2023-11-30
一
1925年4月,许广平在《两地书·一六》对鲁迅说,“《莽原》之文”“甚似《语丝》,其委曲宛转,饶有弦外之音的态度,也较其他周刊为特别”,这也就是“先生的特色”。在《两地书·三二》,鲁迅说,“‘杂感’之类”宜用于“猛烈的攻击”,“而造语还须曲折,否,即容易引起反感”。鲁迅“委曲宛转,饶有弦外之音”的杂文在1920年代初就出现了,写于1921年10月的《热风·智识即罪恶》即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篇。在《智识即罪恶》里,鲁迅采用了荒诞的写法,写“我”死后在阴曹地府的遭遇:
到过阴间的前辈先生多说,阴府的大门是有匾额和对联的,我留心看时,却没有,只见大堂上坐着一位阎罗王。希奇,他便是我的隔壁的大富豪朱朗翁。……他只穿一件极俭朴的爱国布的龙袍,但那龙颜却比活的时候胖得多了。
“你有智识么?”朗翁脸上毫无表情的问。
“没……”我是记得虚无哲学家的话的,所以这样答。
“说没有便是有——带去!”
我刚想:阴府里的道理真奇怪……却又被羊角一叉,跌出阎罗殿去了。
接着,“我”目睹了地狱对有“智识”者的惩罚和迫害。最后,“我”又“忽然活过来了”,虽然“这还阳还得太冷静,简直不像还阳”。《智识即罪恶》让宗教传说的神鬼世界与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交错展开,彼此印证,成为讽喻性很强的现代寓言。鲁迅在《两地书·一二》说他“好作短文,好用反语”,《智识即罪恶》的题目即是反语。
“委曲宛转”的杂文在《热风》和《坟》中较少,从《华盖集》开始多了些。1925年12月,鲁迅在《〈华盖集〉题记》说,这一年所写的“杂感”,“措辞”“时常弯弯曲曲”。《华盖集》的《战士和苍蝇》、《夏三虫》等就很有代表性。在《战士和苍蝇》中,鲁迅写道: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现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不过,鲁迅指出:“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我们读完这篇杂文后,很想听清其“弦外之音”——战士和苍蝇何所指?关于写作这篇杂文的直接动因,鲁迅在《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集外集拾遗》)有透露。原来,1925年孙中山“逝世后不很久,甚至于就有几个论客说些风凉话”,鲁迅认为孙中山是“创造民国的战士,而且是第一人”,“无论后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终于全都是革命”。在《战士与苍蝇》写完十来天后,鲁迅发表的《这是这么一个意思》(《集外集拾遗》)指出:“所谓战士者,是指孙中山先生和民国元年前后殉国而反受奴才们讥笑糟蹋的先烈;苍蝇则当然是指奴才们。”鲁迅并不逐一驳斥“奴才们”那些无耻的“风凉话”,而是高屋建瓴,巧妙运用了“隐喻”,以极为精练的笔墨,勾勒出“奴才们”的丑恶嘴脸,最后一嘘了之,表现了对他们的极度轻蔑。在《夏三虫》一文,鲁迅也写到了“苍蝇”。这篇杂文开篇就说:“夏天近了,将有三虫:蚤,蚊,蝇。”鲁迅又表示了对苍蝇,还有蚊子等的极度憎恶。他说: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
苍蝇嗡嗡地闹了大半天,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倘有伤痕或疮疖,自然更占一些便宜;无论怎么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又总喜欢一律拉上一点蝇矢。
鲁迅绝对不是在写科学小品,而是有所“隐喻”,意在进行“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结尾一段就有所暗示:“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也就是说,“蚤”、“蚊”、“蝇”“隐喻”着社会上三种类型的人。
结构主义者雅克布逊(森)在《隐喻和换喻的两极》中指出:“话语段(discourse)的发展可以沿两条不同的语义路线进行;这就是说,一个主题(topic)是通过相似性关系或者毗邻性关系引导出下一个主题的。由于这两种关系分别在隐喻和换喻当中得到最集中的体现,看来最好用‘隐喻过程’这一术语来称谓前一种情形,而用‘换喻过程’来说明后一种情形。”“隐喻项和它所替换的另一项亦通过相似性相互联系。”【65】通过“隐喻”,在相似性上做文章,就带来了“象征性,复杂性和多义性”,【66】因此就有可能出现含蓄、朦胧乃至晦涩的情况。鲁迅杂文随笔善于运用“隐喻”,同时又给予某些暗示,呈现出来的美学风貌可说是含蓄。在《伪自由书·现代史》一文,鲁迅开篇就推出了为人所熟悉的走江湖者“变戏法”这一生活画面,神情毕肖地勾勒出行骗者的嘴脸,随后便以辨误结束全文:“到这里我才记得写错了题目,这真是成了‘不死不活’的东西。”这一辨误不就暗示中国“现代史”原来是反动统治者不断“变把戏”的历史?
鲁迅杂文用隐喻,起初是一种艺术上苦心孤诣的追求,《华盖集续编·一点比喻》似乎从题目上道出了他对“隐喻”的看好。在《一点比喻》中,“隐喻项”是“山羊”、“猪”、“豪猪”。“山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智识阶级的徽章”,率领“柔顺有余”的“羊群”“竞奔它们的前程”;“猪”无论怎样“拖延着,逃着,喊着,奔突着,终于也还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而“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生长出”像野猪那样让“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的“两个牙”;“豪猪”彼此之间只有保持适宜距离,才能够“过得最平安”,但“豪猪可以任意刺着庶人而取得温暖”。鲁迅在文中有某些暗示,他说:“人群中也很有这样的山羊,能领了群众稳妥平静地走去。”并列举袁世凯“用得不大巧”和“后来的武人”的失败史实,还说:“这些豪猪们,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来抵御的,但至少必须拚出背一条豪猪社会所制定的罪名:‘下流’或‘无礼’。”鲁迅就这样委婉地抨击了陈西滢、徐志摩等文人敌视、诬蔑、误导青年学生运动的丑恶行径,号召被压迫者起来进行无畏的斗争。后来,大约是1927年以后吧,鲁迅运用“隐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反动势力加紧了对进步力量的迫害。鲁迅在《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说:“一到觉得有些危急之际,也还是故意隐约其词。”“几条杂感,就可以送命的”【67】现实,反映到鲁迅杂文创作上是“极少写稿”,而且绕着弯子说话。《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南腔北调集》),这篇杂文的副标题是“‘学匪’派考古学之一”,鲁迅对中国女人的“缠足”做大量杂文式的考证之后说:
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的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但有时候,却又谦虚到“侵略者要进来,让他们进来。也许他们会杀了十万中国人。不要紧,中国人有的是,我们再有人上去”。
这就不动声色抨击了国民党当局勇于“安内”怯于“攘外”的反动行径。此文写于1933年,鲁迅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和“不撤姜食”推定孔夫子晚年生胃病,并论证孔夫子得胃病的原因——
盖当时花旗白面,尚未输入,土磨麦粉,多含灰沙,所以分量较今面为重;国道尚未修成,泥路甚多凹凸,……胃里袋着沉重的面食,坐在车子里走着七高八低的道路,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就被坠得大起来,消化力随之减少,时时作痛;……那病的名目,该是“胃扩张”;……
这明摆着是在出孔夫子的洋相,暗里则是嘲弄那些拿孔子当“敲门砖”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鲁迅接着说:“以上的推定,虽然简略,却都是‘读书得间’的成功。但若急于近功,妄加猜测,即很容易陷于‘多疑’的谬误。”为了“提醒”人们“不要”“陷于‘多疑’的谬误”,鲁迅举了两个实例,一是国民党当局明令各机关团体悬挂“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匾额,二是孙中山夫人宋庆龄信件在邮局被查,说“切不可便推定为各要人讥大家为‘忘八’”(“忘八”是封建时代流行的俗语,指忘记了概括封建道德要义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的最后一个“耻”字,即“无耻”之义——引者),“切不可便推定虽为总理夫人宋女士的信件,也常在邮局被当局派员所检查”。而这些都是反讽。鲁迅此文“嘲讽中轻妙的笔致”【68】让人叹为观止。
由于文网森严,鲁迅执笔为文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他在《〈伪自由书〉前记》吐露:“说话也往往很晦涩。”不过,鲁迅有信心以笔代戈,他在1933年11月2日致陶亢德说:“长谷川如是闲正在出全集,此人观察极深刻,而作文晦涩,至最近为止,作品止被禁一次。”因此,鲁迅在《〈准风月谈〉前记》说:“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其实是不能够的。”他的“谈风月也终于谈出了乱子来”了。《准风月谈》的《晨凉漫记》大谈张献忠杀人的暴虐,鲁迅指出,在李自成进了北京,接着是清兵入关,“想做皇帝”的张献忠“分明的感到,天下已没有自己的东西,现在是在毁坏别人的东西了”,所以就疯狂杀人。其实,张献忠不就“隐喻”着大肆屠戮革命者和进步人士的国民党反动派?这两者的“相似性”就是残暴和“只剩了没落这一条路”。而《且介亭杂文末编·登错的文章》写国难当头之际,少年刊物上经常宣传岳飞、文天祥的英勇事迹,鲁迅意味深长地写道:“我疑心那些故事,原是为办给大人老爷们看的刊物而作的文字,不知怎么一来,却错登在少年读物上面了。”这样就巧妙抨击了国民党当局的对日不抵抗政策。所有这些,都有一定的“含胡”性,因为“这是带着枷锁的跳舞”,【69】但矛头所指,我们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在许多人眼中,鲁迅成熟的杂文就是上述委婉含蓄这一路的,这不能不说是对鲁迅杂文的误读。1950年,冯雪峰在《谈谈杂文》指出,把鲁迅杂文缩小到曲折、隐晦和反语之类很小很小的一个框子里,是杂文的观念上的混乱。【70】实际的情况正是,鲁迅委婉含蓄的杂文在其成熟杂文篇目中属少数。鲁迅在《两地书·一二》说:“畅达也自有畅达的好处,……例如玄同之文,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以开展广泛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71】打破中国社会这一“黑色(漆黑)的染缸”,【72】改变中国国民的“坏根性”(《两地书·八》),促进中国社会的进步为己任的鲁迅,不可能不考虑杂文随笔“表白意见”的“效力”。1925年5月,鲁迅在《两地书·二四》说:“做惯了晦涩的文章,一时改不过来,下笔时立志要显豁,而后来往往仍以晦涩结尾,实在可气之至!”鲁迅在好些地方谈到了“晦涩”,他所理解的“晦涩”,其实并非弄得没几个人能懂的毛病,而是委婉含蓄乃至多少有些朦胧之意。他在这里所说的“文章”,是指小说、散文诗、杂文呢,还是专指某一体裁?应该是兼而有之吧。鲁迅在《两地书·三二》提出的“杂感”“造语还须曲折”,不能只理解为含蓄委婉,而应理解为避免词意浅露、一览无余。鲁迅在《坟·写在〈坟〉后面》说:“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可以交卷就算完。”没有说尽,在鲁迅杂文随笔就出现两种可能,一是“含胡”——含蓄,二是“明白”【73】——明畅。从旨趣显隐的角度来看,含蓄和明畅就是鲁迅杂文随笔风格的两面。
二
从旨趣显隐的角度来看,周作人杂文随笔风格有多面性。1933年,周作人在《〈知堂文集〉序》说:“所说的话有的说得清朗,有的说得阴沉,有的邪曲,有的雅正,似乎很不一律,但是一样的是我所知道的实话。”1935年,周作人在《苦竹杂记·笠翁与随园》说:“我很看重趣味,以为这是美也是善,……这所谓趣味里包含着好些东西,如雅,拙,朴,涩,重厚,清朗,通达,中庸,有别择等。”周作人推崇“清朗”之文,他的优秀随笔,多为“清朗”、“雅正”一路,呈现出显明的风格。周作人也写了些具有“婉曲的风致”【74】的散文,他的优秀杂文,多为“阴沉”、“邪曲”一路,有些呈现出隐晦的风格,有些呈现出含蓄的风格。
周作人杂文随笔的起点也很高,五四初期就出现成熟之作。1919年6月,周作人“亲眼目睹”五四运动的“扩大”,还积极参加了斗争。6月5日晚,周作人就军警包围演讲学生,用马队驱逐行人一事写下《前门遇马队记》(《谈虎集》),云:
中华民国八年六月五日下午三时后,我从北池子往南走,想出前门买点什物。……马路中间立站许多军警。……我还想上前,就被几个兵拦住。人家提起兵来,便觉很害怕。但我想兵和我同是一样的中国人,有什么可怕呢?那几位兵士果然很和气,说请你不要再上前去。……我在甬道上走着,一面想着,照我今天遇到的情形,那兵警都待我很好,确是本国人的样子,只有那一队马煞是可怕。那马是无知的畜生,他自然直冲过来,不知道什么是共和,什么是法律。但我仿佛记得那马上似乎也骑着人,当然是个兵士或警察了。那些人虽然骑在马上,也应该还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何至任凭马匹来践踏我们自己的人呢?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每周评论下》说,《前门遇马队记》“只是装痴假呆的说些讽刺的话,可是不意从相反的方面得到了赏音,因为警察所注意《每周评论》,时常派人到编辑处去查问:‘你们的评论不知怎么总是不正派,有些文章看不出毛病来,实际上全是要不得。’据守常说,所谓有些文章即是指的那篇《遇马队记》,看来那骑在马上的人也隔衣觉着针刺了吧”。这就是隐晦风格的生动一例。(www.chuimin.cn)
1921年6月3日,北洋政府军警殴打意在向政府索取欠薪的游行请愿者,伤10余人,“事后政府发表命令,说教员自己‘碰伤’”,这件“不愉快”的事让周作人“又发动了流氓的性格”,写下了《碰伤》。【75】周作人一开篇就以闲谈的方式,谈起“从前”自己关于“钢甲”的设想和佛经、古书中的“见毒”和“剑仙”,似乎是顺着反动舆论,他说:“从我古典浪漫派的人看来,一点都不足为奇。……觉得碰伤实在是情理中所能有的事。”接着,周作人又举出此前发生的客船、商船“碰”上当局军舰而沉没,“死了若干没有价值的人”的事例。周作人说:“因此可以知道,碰伤在中国是常有的事。至于完全责任,当然由被碰的去负担,譬如我穿着有刺钢甲,或是见毒的蛇,或是剑仙,有人来触,或看,或得罪了我,那时他们负了伤,岂能说是我的不好呢?又譬如火可以照暗,可以煮饮食,但有时如不吹熄,又能烧屋伤人,小孩不知道这些方便,伸手到火边去,烫了一下,这当然是小孩之过了。”这就更像是附和反动当局所谓“碰伤”的无耻谰言了。与《前门遇马队记》的结尾——“可是我决不悔此一行,因为这一回所得的教训与觉悟比所受的侮辱更大”——相似,周作人在最后一个自然段说:“听说这次碰伤的缘故,由于请愿。……请愿的事,只有在现今的立宪国里,还暂时勉强应用,其余的地方都不通用了的。例如俄国,在一千九百零几年,曾因此而有军警在冬宫前开炮之举,碰的更利害了。但他们也就从此不再请愿了。……我希望中国请愿也从此停止,各自去努力罢。”这样就像是大声苦笑戛然而止,一直藏着的锋芒终于露了出来。周作人《知堂回想录·西山养病》说,《碰伤》“写的有点别扭,或者就是晦涩,因此有些读者就不大能懂,并且对我劝阻向北洋政府请愿的意思表示反对,发生了些误会。【76】但是那种别扭的写法却是我所喜欢的,后来还时常使用着,可是这同做诗一样,需要某种的刺激,使得平凡的意思发起酵来,这种机会不是平常容易得到的,因此也就不能多写了”。在《知堂回想录·五卅》中,周作人提到了像《碰伤》、《前门遇马队记》那样“说玩笑一法”的“讽刺”杂文《泽泻集·吃烈士》,并指出:“不能正说,只好像是开玩笑似的,可见这事的重大了。”在《苦口甘口·灯下读书论》一文,周作人说《闭户读书论》“写的很有点别扭”。周作人这种佯谬装痴、绵里藏针的写法,胡适早在1922年就指了出来——“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77】“笨拙”、“深刻”是关键词,可惜几十年来许多人熟视无睹。
写那些抨击现实社会政治问题的文章,周作人有时用上反讽的武器,从而创造出隐晦风格和含蓄风格。反讽一词来自希腊文,原为希腊戏剧中一种角色——佯作无知者,这一角色在自以为高明的对手面前装傻瓜说傻话,但最后他的“傻话”被证明是真知,从而使“高明”的对手出尽洋相。“从古希腊一直到十六世纪,反讽只是传统修辞学中的一种次要的修辞格,从德国浪漫主义文论开始,反讽概念不断膨胀,一直到新批评派,反讽不仅成为诗歌语言的基本原则,而且成了诗歌的基本思想方式和哲学态度”。【78】新批评代表人物布鲁克斯在《反讽——一种结构原则》中说:“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我们称之为反讽。”【79】在“新批评”派手里,悖论和反讽两个术语并没有多大差别,因为他们扩张了反讽的概念。赵毅衡以英美新批评反讽理论为主,兼顾其他各家反讽理论,把反讽分成克制陈述(understatement,故意把话说轻,但使听者知其重)、夸大陈述(overstatement,虚情假意地夸张,暗指相反性质)、正话反说、假作疑问、悖论语言、浪漫反讽(反讽相反的两极距离拉得很长)、主题反讽(主题性悖论,表达的主题思想意义是相反相成的二层意义)等几种类型。【80】赵毅衡关于反讽的类型划分因为难得有一个统一的标准,难免有重复和遗漏之嫌,我觉得,既然假作否定(正话反说)是反讽的一种方式,假作肯定(反话正说)也应当是反讽的一种形式。
周作人杂文反讽的类型最多的是反话正说,即假作肯定。上面所论及的《前门遇马队记》中的兵警“很和气”、“很和善”、“待我很好”,《碰伤》中的“至于完全责任,当然由被碰的去负担”,等等,均属假作肯定。而《前门遇马队记》的“那些人虽然骑在马上,也应该还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何至任凭马匹来践踏我们自己的人呢?”则是假作疑问。《永日集·国庆日颂》结尾:“不知道明年的国庆日能否给我们带来一个好运,使我们有可以少磕一点头多说几句话的福气?”这亦是假作疑问。《泽泻集·死法》是针对三一八惨案而发,周作人在开玩笑似的漫谈世间几种“死法”之后说:“枪毙,这在现代文明里总可以算是最理想的死法了。”这是反话正说。谈完“枪毙”的“文明”、“便利”、“简单”和“安乐”之后,周作人写到三月十八日中法大学学生胡锡爵被执政府枪击遇害,学校里开追悼会时,他送去了这样一副对联:“什么世界,还讲爱国?如此死法,抵得成仙!”并说:“这末一联实在是我衷心的颂辞。”这就不仅是反话正说,还有夸大陈述了。《青年脆》一文说:“我们乡间有一句俗语,在村里死亡率较高的时候,便说‘今年人头脆’。人头(Ningdhou)云者生命之谓,非真是指圆如西瓜的一个个脑袋也。这句话的妙处在于一个脆字,能够具体地表出无常的意思,恰如掐断绿豆芽或拗断黄瓜似的那样松脆地死去。”【81】这则是克制陈述。从1919年写《祖先崇拜》起,周作人接连写下《吃烈士》(《泽泻集》),《奴才礼赞》【82】,《日本人的好意》(《谈虎集》),《国庆日颂》(《永日集》),《娼女礼赞》、《哑吧礼赞》、《麻醉礼赞》(《看云集》)等一系列题目就是反话正说的杂文,并且文中“出诸反语”——“天下自古有奴隶,惟奴才为希有可贵。”“倘若奴才少几个,中国怎么会精神文明得像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会这样的幸福安吉?这的确是值得最高的顶礼的,最可尊重的了。”(《奴才礼赞》)“总而言之,卖淫足以满足大欲,获得良缘,启发文化,实在是不可厚非的事业。”“我又记起友人传述劝卖男色的古歌,词虽粗鄙,亦有至理存焉。”(《娼女礼赞》)……由此可见周作人对反话正说的偏爱了。
《谈虎集》中的《真的疯人日记》是正话反说即“正言若反”的题目,它里面的《最古而且最好的国》、《准仙人的教员》、《种种的集会》、《文学界》和《夏夜梦》中的《统一局》、《狒狒之出笼》、《汤饼会》(见《谈虎集》),还有《考试一》、《考试二》、《诗话》【83】等杂文可以说是像鲁迅那样惯用“隐喻”了。《种种的集会》一文说:“理性发达所是去年才成立的,一种新式学说实验场。……最高级的只有一个人,在一间教室独自念道‘四二得六!’引导的人说他毕业的期已近了,只要他一说出二四得七,那便是火候已到,理性充分的发达,于是领凭出所,称为理性得业士了。至于‘二四得八’这一句话,在那里是不通行的,……”这和鲁迅《智识即罪恶》中“阴府里的道理”——“说没有便是有”这强盗逻辑何其相似!周作人和鲁迅一样,有时综合运用反讽和“隐喻”,有的篇章的内涵要费些神才能较完整发掘出来。如《娼女礼赞》中的“娼女”还“隐喻”着出卖政治贞操的政治投机者,周作人于此鞭挞了政治“娼女”。在《准仙人的教员》中,我们看到“民君之邦”的教育理念——“他们以为教育是一种神圣——不,无宁说是清高的事业,不是要吃饭撒矢,活不到一百岁的俗人所配干的,在理论上说来应该是仙人才可以担任。”“倘若从事于清高的教育事业而还要吃饭,那岂不同苦力车夫一样了么?”“他们主张人类的全知全能,所以猛烈的反对怀疑派,说是学敌。”在《文学界》里,我们看到,“雅人除了写几句古雅的文字以外,一无所能,日常各事非俗人替他帮忙不可,这时候倘若说,‘咨,汝张三,餈盛予!’那是俗人所决不会懂的,所以他们也只能拼出这一张嘴,说现代人的俗恶的话了。”《狒狒之出笼》中,“经验派”认为“狒狒是不会出笼的”,因为“经验”告诉他们,“加在身上的锁索,一经拿去,人便可得自由;加在心上的无形的锁索的拘系,至少是终身的了,其解放之难与加上的时间之久为正比例。”凡此种种,不管是“夏夜的乱梦”,还是“疯人”的“日记”,无不是种种现实世界的投影,无不“隐喻”着现实生活中的各种怪现象。
《谈虎集》中的《文明国的文字狱》,题目就是悖论语言,不过文中用得更多的是反话正说——“日本是东亚的文明先进国,有许多办法是很值得我们中国去学样的。”“解散各大学的研究社会科学团体,设置‘学生监’,以防‘思想恶化’,由内阁招集和尚道士会议,以谋‘思想善导’,都是足以为法的。”“窃意中国将来如能奋兴,得列于强国之林,这一点不可不注意,即提倡武士道以扼人之脖颈,设置学生监以阻人之思想,良法美意,固当积极仿行外,那种文字之狱亦应时常举行,以增威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显然,周作人一些杂文也呈现出含蓄风格。
新批评派最为看重主题反讽,强调挖掘并不明显,为读者所忽略的反讽。周作人一些长期受批判,人们至今也很难取得一致看法的杂文,其实就是主题反讽的杂文,比如《永日集》中的《闭户读书论》和《看云集》中的《哑吧礼赞》、《麻醉礼赞》、《伟大的捕风》等。王翰《凉州词》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赵毅衡认为正是“嗟叹和谐谑的悖论式反讽”融合成了《凉州词》的悲壮,“嗟叹和谐谑这两个分层的矛盾意义”并没有被“取消或否定”。【84】周作人主题反讽杂文正好是有“嗟叹和谐谑这两个分层的矛盾意义”的,若只看到其中的一个分层的意义而无视另一个分层的意义就犹如“盲人摸象”。
周作人《闭户读书论》一文说,“‘此刻现在’,无论在相信唯物或是有鬼论者都是一个危险时期。……你对于现时的中国一定会有好些不满或是不平。这些不满和不平积在你的心里,正如噎隔患者肚里的‘痞块’一样,你如没有法子把他除掉,总有一天会断送你的性命。……我想了一天才算想到了一个方法,这就是‘闭户读书’。”这是嗟叹,同时亦是对黑暗现实的抨击。周作人的嗟叹和谐谑形影不离,他说,因为有不满,又忍着不说,就可能得忧郁病,便迟早会跳进黄浦江,所以“医好了烦闷就丢掉了性命,正如门板夹直了驼背”。他接着说:“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所以最好是从头就不烦闷。”但“寒士”不是“圣贤”,不是“做官的”,“从头就不烦闷”不可能;“寒士”没钱,“没有力量”,不能通过“抽大烟,讨姨太太,赌钱,住温泉场等”“消遣法”来排解“烦闷”。因此,周作人说:“宜趁现在不甚适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至于读什么书,周作人写道:“经,自然,这是圣人之典,非读不可的,而且听说三民主义之源盖出于四书,不特维礼教即为应考试计,亦在所必读之列,这是无可疑的了。但我所觉得重要的还是在于乙部,即是四库之史部。”前一句话是反话正说,讥刺了国民党当局鼓吹读经复古的丑态,给人“掐臂见血的痛感”。【85】他提倡读史,自然过渡到用“獐头鼠目”的“历史的人”来影射现于“当世的舞台”之活人——统治者当权者。“闭户读书”,既是由于现实黑暗而产生的一种嗟叹,这嗟叹中有抨击、有揭露,也是周作人作为对现实革命已经彻底失望【86】的知识分子的一种自嘲,也就是说周作人倾向于把读书,主要是读史,以“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作为安身立命之所。【87】说自嘲是因为周作人是这样说来的:“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岂不懿欤?——喔,我这些话真说得太抽象而不得要领了。但是,具体的又如何说呢?我又还缺少学问,论理还应少说闲话,……”这就很有谐谑的味道了。周作人在《苦口甘口·灯下读书论》说,《闭户读书论》“也还并不真是如诗的表面上所显示的那么消极。可是无论如何,寂寞总是难免的”。这就道出了《闭户读书论》的主题意义是反讽性的。
《伟大的捕风》和《闭户读书论》一脉相承——读史,以“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看清“现代中国上下的言行”。《伟大的捕风》表达的主题是相反相成的二层意义,一是“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二是明知虚空而偏去追迹,去察明。主题性反讽在作者心中应该是一层意义能够压倒另一层意义,如王翰《凉州词》“沙场”“征战”之意压倒“美酒”“醉卧”之意,《闭户读书论》抨击现实之意压倒闭户读书之意一样,如果势均力敌处于平等地位,那就成了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所说的“复调”了。周作人虽在开篇就说,“很喜欢读”《旧约·传道书》:“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并非百分之百赞同。按《传道书》所言,周作人应该接着谈什么东西都是“古已有之”,可他把与之相反的“人心不古”一并提出,并引证埃及古书。不过他说埃及古书所说“无从判断”,而对古已有之说“颇有同感”,然又写道:“虽然如说潜艇即古之螺舟,轮船即隋炀帝之龙舟等类,也实在不敢恭维。”曲里拐弯地谐谑一番后终于亮出其真意:“我想,今有的事古必已有,说的未必对,若云已行的事后必再行,这似乎是无可疑的了。”由此,周作人接下去左征右引大谈起作为“各种陈旧思想信仰”的“遗传神君”——“小鬼”来,说世事都“写在二十四史的鬼账簿上面”,意在抨击现实,却又说自己“胡乱写这篇东西,也何尝不是一种鬼画符之变相?”他不忘自我调侃。在阐明第二层意义时,周作人顺着传道者所言,说“传道者之厌世盖无足怪”,并引传道者所言:“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智识就加增忧伤。”周作人接着说:“话虽如此,对于虚空的唯一的办法其实还只有虚空之追迹,而对于狂妄与愚昧之察明乃是这虚无的世间第一有趣味的事,在这里我不得不和传道者的意见分歧了。”他有意省略了“智慧”一词,接着岔开一笔,引用勃兰兑斯评福楼拜之言,讲起张献忠杀人、金圣叹的怪癖等故事,既见庄重,又有谐谑,纷繁曲折让人眼花缭乱,但其实仍是谈“对于狂妄与愚昧之察明”。作者既然赞许第一层意义,也就意味着历史上的“狂妄与愚昧”在现今中国还会发生,还能见到,因此提出:“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是“伟大的事业”;“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是很有意义的”,“是伟大的捕风”。周作人意犹未尽,还引用帕斯卡《随感录》一段话,意在抨击人的“加害者”和“毁坏”者。由此可见,第一层意义虽有“虚空”、“厌世”之意,但是为第二层意义服务的,也可说周作人有某些虚无思想,当然这在此文中居于次要地位。
《哑吧礼赞》和《麻醉礼赞》也意在抨击现实的黑暗,不过也表露出作者痛感于斯而不得已的心情。在《哑吧礼赞》一文,周作人先说生理性哑巴,认为“普通把哑吧当作残废之一”,“是很不公平的事”,因为“查嘴的用处”是“吃饭”、“接吻”、“说话”三种,“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哑巴于此大欲无亏。周作人还煞有介事引虽不能说话,但“自遂其生,各尽其性”的禽兽为同道。周作人在《瓜豆集·关于谑庵悔谑》说,王思任的“戏谑乃是怒骂的变相,即所谓我欲怒之而笑哑兮也”,周作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会认同人类像禽兽那样生活?哑巴不能言的痛苦岂能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中国处世哲学”来调侃?周作人所言很有反讽意味。他接着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转入谈社会性哑巴,即“莫谈国事”者,指出“这个年头儿”,“一说话,话中即含有臧否,即是危险”。他以特有的谐谑说道:“人不能老说‘我爱你’等甜美的话,——况且仔细检查,我爱你即含有我不爱他或不许他爱你等意思,也可以成为祸根。”这难道不是讽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现实?他不仅举出“祸从口出”例子,又谈了“名从哑出”——因装哑巴而出名的例子,并说:“装了哑吧,既成高士之名,又享长寿福,哑吧之可赞美盖彰彰然明矣。”如果周作人就此收束全文,断定周作人面对“祸从口出”的现实而主张去学哑巴,似乎还说得过去。可是周作人在最后一段说:“世道衰微,人心不古,现今哑吧也居然装手势说起话来了。”连哑巴也有说话的欲望,遑论正常人。但是,作者又紧接着一句:“不过这在黑暗中还是不能用,不能说话。”“黑暗”是双关语,周作人表面礼赞哑巴,其实抨击“邦无道”。当然,周作人的佯谬有时还真不容易断定哪些是他的真心话,那些是他的讽刺话。我们隐约可读到周作人期望像哑巴那样不谈“国事”,“明哲保身”之意,在《麻醉礼赞》一文亦可读到周作人渴求“麻醉”“又不能麻醉”的痛苦。不过,周作人的“礼赞”更重要的是为了讽刺,为了谴责,谴责之意压过渴慕之意。主题反讽的杂文是周作人的戛戛独造。
三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中说,曹操深知汉末“清流”“固执”的弊端,于是“要起来反对这种习气,力倡通脱。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多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鲁迅的杂文随笔多为通脱一路,他自认为比较“质直”的《热风》时期(1918~1924年)自然不必说了,先来看“措辞也时常弯弯曲曲”,“吞吞吐吐,没有胆子直说”【88】的《华盖集》到《而已集》时期(1925~1927年)。在这一阶段,有对时政毫不隐讳的批判:“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华盖集·忽然想到(三)》)“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教育当局,十之九是意在‘当局’,但有些是意并不在‘当局’。”“这时候,也许有人要问:那么,他为什么有举动呢?”“我于是勃然大怒道:这就是他在‘当局’呀!说得露骨一点,就是‘做官’!”(《而已集·反“漫谈”》)有对国民劣根性大胆尖锐的批判:“香港虽只一岛,却活画着中国许多地方现在和将来的小照:中央几位洋主子,手下是若干颂德的‘高等华人’和一伙作怅的奴气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场,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瑶是我们的前辈。”(《而已集·再谈香港》)“中国人的官瘾实在深,汉重孝廉而有埋儿刻木,宋重理学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而有‘且夫’‘然则’。总而言之,那魂灵就在做官,——行官势,摆官腔,打官话。……学界的打官话是始于去年,凡反对章士钊的都得了‘土匪’,‘学匪’,‘学棍’的称号,……”(《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有对现实斗争、社会进步的清醒总结和明确号召:“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华盖集·忽然想到(六)》)“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正规的战法,也必须对手是英雄才适用。”“……交兵就都用壕堑战。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所谓宝贵者,并非‘珍藏于家’,乃是要以小本钱换得极大的利息,至少,也必须买卖相当。”(《华盖集续编·空谈》)有对自身严格解剖的昭示:“我曾经说过:中国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会被吃。但我现在发见了,我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中国的筵席上有一种‘醉虾’,虾越鲜活,吃的人便越高兴,越畅快。我就是做这醉虾的帮手,……”(《而已集·答有恒先生》)凡此种种,都非“吞吞吐吐”、“弯弯曲曲”,而是通脱明畅的。
《三闲集》到《南腔北调集》时期(1928~1932年),鲁迅有意识避免“做得太简括”,“极容易招得无意的误解,或有意的曲解”【89】那样的杂文随笔,而是在“可说之处”,“任意说话”,【90】“纵意而谈”。【91】除了解剖中国国民性、批评文化现象(问题)和民情世态,讨论文学、艺术等问题外,鲁迅还把笔锋指向了国民党反动派和日本侵略者。《三闲集·铲共大观》说:“现在易犯嫌疑,忠实同志被误解为共党,或关或释的,报上向来常见。……但是,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结,大概只由于投机者的潜入。也就是内里蛀空。这并非指赤化,任何主义的革命都如此。但不是正因为黑暗,正因为没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二心集·“友邦惊诧”论》写道:“可是‘友邦人士’一惊诧,我们的国府就怕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好像失了东三省,党国倒愈像一个国,失了东三省谁也不响,党国倒愈像一个国,失了东三省只有几个学生上几篇‘呈文’,党国倒愈像一个国,可以博得‘友邦人士’的夸奖,永远‘国’下去一样。”在这么敏感的现实政治问题上,鲁迅仍有一番通脱之言,遑论其他?
人们普遍注意到《伪自由书》时期(1933~1934年)鲁迅杂文最为曲折含蓄,但也有不少通脱之篇。《伪自由书·〈杀错了人〉异议》一文说:“袁世凯在辛亥革命之后,大杀党人,从袁世凯那方面看来,是一点没有杀错的,因为他正是一个假革命的反革命者。”“袁世凯自己要做皇帝,为什么留下他真正对头的旧皇帝呢?这无须多议论,只要看现在的军阀混战就知道。他们打得你死我活,好像不共戴天似的,但到后来,只要一个‘下野’了,也就会客客气气的,然而对于革命者呢,即使没有打过仗,也决不肯放过一个。”“中国革命的闹成这模样,并不是因为他们‘杀错了人’,倒是因为我们看错了人。”鲁迅在《准风月谈·由聋而哑》中指出:“但绍介外国思潮,翻译世界名作,凡是运输精神的粮食的航路,现在几乎都被聋哑的制造者们堵塞了,连洋人走狗,富户赘郎,也会来哼哼地冷笑一下,他们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非弄到大家只能看富家儿和小瘪三所卖的春宫,不肯罢手。甘为泥土的作者和译者的奋斗,是已经到了万不可缓的时候了,……”还有,《花边文学·玩具》说:“我们中国是大人用的玩具多:姨太太,雅片枪,麻雀牌,《毛毛雨》,科学灵乩,金刚法会,还有别的,忙个不了,没有工夫想到孩子身上去了。”等等。欲在《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中找一定数量的通脱之作,其实并不困难。
《且介亭杂文》时期(1934~1936年)【92】的通脱之作俯拾即是。“总之,我们要拿来。我们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会成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这人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这是《且介亭杂文·拿来主义》所说。“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总在恭维杀人者。”“这看法倘不改变,我想,世界是还要毁坏,人们也还要吃苦的。”这是《且介亭杂文·拿破仑与隋那》所言。“我先前读但丁的《神曲》,到《地狱》篇,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到现在,阅历加多,才知道他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这是《且介亭杂文末编·写于深夜里》所述。前面提到的《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是委婉含蓄的代表作之一,同样讽刺了“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且介亭杂文二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则是通脱的代表作之一,鲁迅在此文说:“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这三个人(袁世凯、孙传芳、张宗昌——引者),都把孔子当作砖头用,但是时代不同了,所以都明明白白的失败了。”鲁迅的大部分序跋、题记、演说,以及其他谈文论艺的随笔属通脱一路,风格是明畅的。
当然,含蓄和明畅是相对而言,它们两者也是可以统一起来的。《准风月谈·偶成》意在讽刺抨击国民党当局的文化“围剿”,鲁迅说:“前清光绪初年,我乡有一班戏班,叫作‘群玉班’,然而名实不符,戏做得非常坏,竟弄得没有人要看了。乡民的本领并不亚于大文豪,曾给他编过一支歌:‘台上群玉班,/台下都走散。/连忙关庙门,/两边墙壁都爬塌(平声),/连忙扯得牢,/只剩下一担馄饨担。’”这些是委婉之言。而鲁迅接着说:“看客的取舍,是没法强制的,他若不要看,连拖也无益。即如有几种刊物,有钱有势,本可以风行天下的了,然而不但看客有限,连投稿也寥寥,总要隔两月才出一本。”这些则近于通脱之言了。
四
当周作人葆有“浮躁凌厉之气”,敢踏“老虎尾巴”,敢说“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话”时,【93】杂文就产生了。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顺天时报》论及《谈虎集》时说,当时“对于个人或是攻击特别粗暴的就一律不曾收入”,这些“本来想收集拢来归入《真谈虎集》内的”杂文,有“正面的来说愤慨的话,自谴责以至恶骂”。【94】《对于上海事件之感言》是针对五卅惨案而发的,周作人说:“关于这回上海英国人的行凶事件,我们十分愤慨,因为他们不拿中国人当人。我们希望国人力争,当与英国断绝经济关系,(没有别的法子。)至达到平等待遇的目的为止。”【95】在《排日——日本是中国的仇敌》一文,周作人指出:“‘日本是中国的仇敌’,请大家要记住这句话。我并不是记日本并琉球朝鲜夺台湾的旧恨,并不是主张报复,我只确信日本是中华民国生存上的一个大威吓(Menace),大敌人,所以我们为要保存中国起见不得不尽力排日,是的,应当排日在排一切帝国主义之先,并且还应当在排英之先。”【96】据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顺天时报》所述,收入《谈虎集》杂文比集外杂文的“口气”“缓和”。《谈虎集·亲日派》说:“中国所痛恶的,日本所欢迎的那种亲日派,并不是真实的亲日派,不过是一种牟利求荣的小人,对于中国,与对于日本,一样有害的,——一面损了中国的实利,一面损了日本的光荣。”《谈虎集·再是顺天时报》说:“日本汉文报是日本侵略扰乱中国之最恶辣的一种手段,《顺天时报》则是此类汉文报中之最恶辣的一种。……拿钱去买这样的东西来看,天天读了要不舒服,生气,那是何苦呢?所以我决定不再看《顺天时报》这个天下最恶劣的东西了。”虽说言辞相对没那么激切,也还是“辞气浮露,笔无藏锋”,【97】缺乏“深识”。【98】周作人议论时政的杂文,有相当一部分失之“疏阔”和浅露,不能与鲁迅之“深识为伦比矣”,在艺术上的魅力不够。
因为有独到“深识”,加上抒情分子的融入,鲁迅那些通脱明畅之杂文随笔也可能成为优秀篇章。早在1919年,傅斯年在《随感录》中说,鲁迅文章求“内涵”,不一味替浅人说法,只愿在“懂得的人的头脑里留下一点痕迹”。【99】1925年11月,鲁迅《热风》出版的当月18日,伏园发表《读〈热风〉》一文,说“鲁迅先生的文字斤两太重,感人太深”,“读一篇抵得读许多篇”。【100】“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要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热风·随感录三十五》)“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热风·随感录三十六》)“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热风·现在的屠杀者》)“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热风·暴君的臣民》)等等,可谓立片言而警策。鲁迅的这些“斤两太重”、“感人太深”的文字确实让人过目不忘,深刻是其基本品格。
虽然周作人议论起时政来见解普遍逊色于鲁迅,但谈起文艺乃至“杂学”来,周作人的见识则可与其兄平分秋色,并且在当时的影响还大些。阿英在《〈现代十六家小品·周作人小品〉序》指出:“批评方面,《自己的园地》(1922年)一辑,确立了中国新文艺批评的础石,也横扫了当时文坛上的反动势力的‘学衡派’批评家的封建思想;《沉沦》,《情诗》二评,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上,可说是很重要的文献。”【101】在这篇序文,阿英存在一个局限,就是没把《自己的园地》谈论文艺或文艺批评的文章看成周作人“小品文”——散文的重要组成部分。继1921年提倡区别于现代诗歌和小说的现代“美文”之后,1923年,周作人先后指出,“真的文艺批评,本身便应是一篇文艺,写出著者对于某一作品的印象与鉴赏,决不是偏于理智的论断”,“只要表现自己而批评”,“写得好时也可以成为一篇美文,别有一种价值”,“因为讲到底批评原来也是创作之一种”。【102】“批评是主观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103】因此,周作人的文艺批评、文化批评,不是学术文,也不是应用文,而是多为富有抒情味的现代随笔。1923年10月9日,汤钟瑶在《晨报副刊》上说:“我读了作人先生的《自己的园地》,觉得这本小品散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很有地位的东西。飘逸的语句,缜密的文思,很可开语体论文作家的先河。”郭沫若在同年同月的《创造周报》第25号上发表《批评——欣赏——检察》,说周作人《自己的园地》“这些美文文字”“清丽、优雅”,“思想”“明晰、透彻”。【104】李素伯在1930年代初说,“谈论文艺的”“小品文”是周作人“写得最多而也是最好的文字”,“对于文艺研究的认真,态度的忠实,见解的透辟,不苟:在现在的中国,并无另一个人能及”。【105】谈论文艺、文化随笔,乃至周作人全部随笔,其优秀篇章无一不表现周作人见识的明达和论述的透辟,富有“内涵”,不乏“深识”,呈现出显明的艺术风格。
散文集《自己的园地》有一篇为郁达夫小说集《沉沦》辩护的随笔叫《沉沦》,周作人此文说:
我临末要郑重的声明,《沉沦》是一件艺术的作品,但他是“受戒者的文学”(Literature for the initiated),而非一般人的读物。有人批评波特来耳的诗说,“他的幻景是黑而可怖的。他的著作的大部分颇不适合于少年与蒙昧者的诵读,但是明智的读者却能从这诗里得到真正希有的力。”这几句话正可以移用在这里。在已经受过人生的密戒,有他的光与影的性的生活的人,自能从这些书里得到希有的力,但是对于正需要性的教育的“儿童”们却是极不适合的。还有那些不知道人生的严肃的人们也没有诵读的资格,他们会把阿片(鸦片——引者)去当饭吃的。关于这一层区别,我愿读者特别注意。
周作人的立场、观点显然是“明晰、透彻”的,这样浸透着情感性和形象性的表述,和理论文章的表述显然是有区别的。
周作人的序跋文是非常出名的,他常借序跋阐述他的文学观点和文学理论,其散文理论自成一家。他在给俞平伯《杂拌儿》写的跋说:“明代的文艺美术比较地稍有活气,文学上颇有革新的气象,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它为浅率空疏,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现代的文学——现在只就散文说——与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虽然并没去模仿,……又因时代的关系在文字上很有欧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变。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湮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106】周作人虽然学贯中西,可在随笔中没有卖弄新名词,也没有故作高深,而是娓娓道来如话家常,这不能不说是大师风范。他的随笔就如一条清澈的又不能一眼见底的河流。
在1930年代和1940年代,周作人随笔延续了1920年代形成的显明风格。周作人“五秩自寿诗”云:“街头终日听谈鬼。”“鬼”是周作人喜欢谈论的题目,多年来一写再写。在《瓜豆集·谈鬼论》(1936年),周作人说:“小时候读《聊斋》等志异书,特别是《夜谈随录》的影响最大,后来脑子里永远留下了一块恐怖的黑影,但是我是相信神灭论的,也没有领教过鬼的尊容或其玉音,所以鬼之于我可以说是完全无缘的了。”虽说周作人和“鬼”“情分虽然没有,兴趣却是有的”,所以他“不信鬼而仍无妨喜说鬼”。周作人接着说:“我对于鬼的故事有两种立场不同的爱好。一是文艺的,一是历史的。关于第一点,我所要求的是一篇好故事,意思并不要十分新奇,结构也无须怎么复杂,可是文章要写得好,简洁而有力。”“第二所谓历史的,再明了的说即是民俗学上的兴味。”接下来,周作人引用了《夜读抄·鬼的生长》(1934年)的一段:“我不信鬼,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也。……但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正亦人情之常,……我们听人说鬼实即等于听其谈心矣。”在后面又引用了《苦竹杂记·说鬼》(1935年)一段:“我们喜欢知道鬼的情状与生活,从文献从风俗上各方面去搜求,为的可以了解一点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换句话说就是为了鬼里边的人。……”周作人一方面崇尚现代科学意识,另一方面又注意从人情角度去审视,“物理”和“人情”【107】两者都不偏废,这种二元的眼光,是周作人考察鬼神乃至一切民俗问题最为独到之处。周作人用显明风格的文字串连起一则又一则关于“鬼”的材料,指点我们发现“美与善的分子”,去领略“真的人情之美”。
“草木虫鱼”也是周作人喜欢谈的题目,他借谈植物学、动物学甚至民俗学、社会人类学来驳正俗说、启发民智、寄托情思。1930年,周作人写的《草木虫鱼》系列随笔后被收入《看云集》。1944年,周作人在《立春以前·蚯蚓》劈头就说:“忽然想到,草木虫鱼的题目很有意思,抛弃了有点可惜,想来续写,这时候第一想起的就是蚯蚓,或者如俗语所云是曲蟮。”周作人首先想起蚯蚓,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就是他认为:“蚯蚓之为物虽微小,其工作实不可不谓伟大。古人云,民以食为天,蚯蚓之功在稼穑,谓其可以与大禹或后稷相比,不亦宜欤。”周作人“草木虫鱼”系列随笔文风和谈论民俗民情、民间信仰随笔类似,“兼具健全的物理与深厚的人情之思想”,【108】广征博引,“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109】行文如平实显明的家常话。
总之,周作人的绝大多数随笔和杂文,旨趣是清晰明朗的,其优秀篇章具有显明风格,而那些表达“别扭”的杂文,有的呈现隐晦风格,有的呈现含蓄风格。
周作人所说的“文字改革”就是弃文言用白话,“思想改革”就是抛弃荒谬的封建思想,倡导现代民主、人道和科学思想。1919年5月,鲁迅把“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的人称为“现在的屠杀者”。鲁迅反传统的姿态比周作人更为坚决和持久。后在《华盖集·答KS君》说,《甲寅周刊》的文言文,无异于“公布文言文的气绝”的“讣闻”。......
2023-11-30
有人指出,周氏兄弟的记叙抒情散文是“领袖一代文风的,他们和文学研究会散文名家一起开创了现代语体美文的成熟时代”。但是,周作人记叙抒情散文并非纯然闲适,而是和忧郁乃至苦寂相关联。周作人记叙抒情散文没有热情,可是有温暖;没有盈溢,但是有人生的余裕;没有悲恸,但是有淡淡的忧郁和哀伤。值得注意的是,鲁迅记叙抒情散文也有几分闲静。......
2023-11-30
行文“从容率情,优柔适会”,文章才可能有大家风范,周氏兄弟的记叙抒情散文即如此。“舒徐”即从容,确是周作人记叙抒情散文叙述行文的重要特征。周作人的记叙抒情散文,不少就是旁征博引、左右逢源的典范。《雨天的书·故乡的野菜》是周作人记叙抒情散文征引材料分量最多的篇章之一。二鲁迅记叙抒情散文的从容,很突出表现为善于“放野马”。......
2023-11-30
前一种讽刺我们称之为惩罚的或凄厉的讽刺,后一种讽刺我们称之为戏谑的讽刺。席勒所言对我们分析研究周氏兄弟杂文具有启发意义。如果我们把“凄厉的讽刺”界定为主要用“严肃”、“严厉”的“方式来描写”,把“戏谑的讽刺”界定为主要用“戏谑”的“方式来描述”,那么,这两种讽刺在周氏兄弟杂文作品中体现得很充分。而关于“失地”原因的追究,是逻辑不通式戏谑。鲁迅一些杂文就是采用了“漫画”夸张或廓大的笔法。......
2023-11-30
鲁迅《野草》也是一部具有永久魅力的“哲学诗”。《野草》之所以长期被人称为“诗”,关键是它明显具有鲁迅在《两地书·三二》所说的“诗美”。鲁迅散文诗的诗美追求主要体现于意象、语言和意境之中。散文诗追求“诗美”,就必须借鉴诗歌创造意象的策略。雨果在论及莎士比亚的天才时说:“愈是深入生活,怪诞、惊奇愈是正常现象。”......
2023-11-30
这组散文大多可称为散文诗,其中有些显然是日后《野草》和《朝花夕拾》某些篇章的雏形;鲁迅由此成为中国现代散文诗的拓荒者。《野草》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思想深邃、艺术成熟的散文诗集,这部“极其诗质”的集子,被誉为开在“贫弱的中国文艺园地里的一朵奇花”。......
2023-11-30
周氏兄弟开创了抒写极为自由、表现极富个性的中国现代散文,为中国散文提供了别开生面的范式。周作人积极提倡“个性的文学”,强调作品要有“真实的个性”,“个性的表现是自然的”。周氏兄弟在理论上极为强调散文的作家个性,他们的散文也体现了鲜明的作家个性。鲁迅在此说的“诗人”,是作家的代名词。《自己的园地》是周作人的第一本自编散文集,1923年的晨报社版的序言交代了写作这些散文的缘由。......
2023-11-30
鲁迅的杂文随笔,大部分是质朴精练的篇章。此言表明,鲁迅作文注意声音节奏,注意吸收文言的有益成分。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对黎锦明小说的“瑰奇”和“警拔”持肯定态度。周作人所“喜欢”的“混和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之文章”,在鲁迅杂文随笔中倒有不少。就鲁迅杂文随笔来说,“突击之力”往往在“总而言之”、“要而言之”、“总之”等词句之后显现出来。鲁迅杂文随笔的对偶排比多,警句也多。......
2023-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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