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开放性：解构与不确定因素

我想我该用英语作这次演讲，这样你们中那些对英语感兴趣的人，那些将来打算留学的人就有一次锻炼听力的机会。事实上，这次演讲有点老调重弹，因为此前我曾经在外地某所院校讲过类似的题目，不过后来我又补入了新的信息。可是冷饭永远也不会好吃，总是没啥滋味。我刚才提到的新信息有些就来自于这本题为《莎士比亚非君子》的书。美国一个非常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凯瑟林·邓肯-琼斯写的，2001年由“阿莎”出版（一边向听众展示此书）。我说的“阿莎”就是“阿登莎士比亚系列”。

老调重弹

我今天下午讲座的题目叫“莎士比亚的开放性”。我先解释一下什么是“开放性”。假设有个容器，好比说一个木桶，圆形的。这桶可以是封闭的，也就是两头都封住的。气透不进去，里头所盛的东西是定量，而不是变量。可是，还有一种圆桶，两端都没有封住，没盖子，没封贴，什么都没有。那么开放性又有什么好处呢？开放性的好处就在于能无限、无限、无限地延伸开去。莎士比亚的戏就不像那些已经画上了句号、句点的东西。它们更像一个开放的容器那样延绵不断，恰似由无数断点组成的一条线，一个无限省略的标点。所以我演讲的主题就是开放性。谈到开放性，具体地讲，有三个方面：开放的事物通常能容纳大量各色各样的信息，无限丰富，不断更新。其次，开放性会产生怀疑和不确定因素，这是因为它没有定论的缘故。假设我们在讨论一个问题。我们就是“对不上眼”。我们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争论，总想弄出点新花样好把对方说服。然后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不确定、怀疑，等等。此外，开放性还会导致解构。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熟悉这个术语“解构”：解构派、一个被解构的语句、一部被解构的文本。其实，所有的社会价值观和道德价值观都正在解构主义者的手里被解构着呢。就说《汉姆雷特》吧，大家都熟悉。我们都知道这出戏讲什么。但你们中有哪位可知道有一部新的《汉姆雷特》？你们注意到没有？美国的一位著名作家，叫约翰·厄普代克，他写了一本新的小说化的《汉姆雷特》，尽管他没有用同样的题目。书题改成了《葛特鲁德与克劳狄斯》。葛特鲁德是汉姆雷特母亲的名字，克劳狄斯是他叔父的名字。厄普代克就这么解构了旧的文本，又重构了新的，充分借用了莎士比亚原来所本的材料，又大量加入自己的奇思妙想，为的就是消解或颠覆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文本。他说汉姆雷特的母亲与汉姆雷特的叔父真心相爱过好长好长时间。他母亲后来确实是堂堂正正地嫁给了他的父亲，但那基本上是政治联姻。她可是千真万确地和她的小叔子爱恋过很久呢。厄普代克就尽力解构原文本以达重构之目的。开放性就能容纳这类东西。今天下午我们就主要来谈谈莎士比亚开放性的三个方面。让我们先来看第一方面。

什么是“开放性”？

开放性能容纳大量信息，开放性会产生怀疑和不确定因素。

开放性导致解构。

莎士比亚开放性的三个方面

我们知道莎士比亚主要写戏剧——素体诗形式的诗剧。除剧本外，他写过十四行诗，他写过长诗。因此他主要是一个诗人兼剧作家。据最新统计，他一共写了38至40部戏剧（统计结果各异。有人就把一出类似《爱的徒劳》但已佚失的戏剧《爱的功劳》也纳入了莎翁作品的全部剧目之中）。人们猜想，或许时不时就能发现更多剧本，号称是莎士比亚所写。发现莎士比亚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进程。“永不停歇”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打包票说莎士比亚他只写了这么多，再没有别的了。没有人能这样讲，因为明天或日后，指不定什么人会从，比方说，苏格兰乡下的某个堆放苹果的仓库里发现些什么东西。后经文化考古学家们千方百计，包括运用文本校验的方法来甄别证实，最终得出结论，认为这个新玩意儿确实出自莎翁妙手。所以说，这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过程。前头总是会有新的发现。很难讲这桩文案就了结了，定论就这么下了。

发现莎士比亚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进程。

现在我们来讲他的戏剧。权且相信38这个数目，那我们怎么判断一出戏的好坏呢？一般而言，我们从四个方面来评价一个剧本。首先是人物；其次是场景；再次是情节或可能存在的从属情节；末为对白。那么，我们先来看人物。许多男女演员的夙愿就是舞台生涯中有朝一日能演莎剧角色。如果一名男演员有机会出演汉姆雷特一角的话，这就实现了他最热切最自豪的愿望啦，这一经历也会成全他日后走红。但汉姆雷特难演啊！有这样一种说法，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丝汉姆雷特的味道。可谁是汉姆雷特？每个人都有一丝汉姆雷特的味道。而且，人们都说一千个演员能演出来一千个不同的汉姆雷特。天下有这么多汉姆雷特可供演员们来扮演，所以再怎么演这位王子，总是勉强可以成功或难免有所不足，也就是说，没有哪个演员会演砸了戏，会一丁点儿都不像汉姆雷特。不管你演得多么蹩脚，总可以对得起汉姆雷特一点的吧。（笑声）但同时，在我看来，就是没有人能把汉姆雷特给演绝了，做到曲尽其妙。这就是所谓的“排演性”（是“排除”的“排”），就是说没有人能完全演好汉姆雷特。汉姆雷特只是个年轻人。如果你再观察一下年长些的角色，像李尔、麦克白，或者奥瑟罗这个既受人害，同时也害人的异族人、少数族裔、黑人。后世在莎翁的戏剧中发现很多李尔式的“遭孽更比造孽多”，这一点我看就是现代荒诞派文学的特征之一（想想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吧）。（笑声）那个摩尔人也很难演啊，很难说他是好人还是恶棍。我们只在他身上探得一种强烈的妄自尊大，一种源于古希腊的妄自尊大。而这一品质在莎剧人物身上常有发现，也解释了莎翁塑造的角色何以能如此丰富多彩。如果我们放眼莎翁笔下的戏剧人物，就会发现许许多多不同的角色：国王、王后、王子公主、朝廷重臣、教廷显要、宫廷贵族，还有科利奥兰纳斯和奥瑟罗这样的将军；国王里有李尔和约翰王。说到英国的国王，莎士比亚写了十部英国历史剧，描绘了英格兰如何从金雀花王朝过渡到都铎王朝的这一段史实。于是才有了王公、重臣、贵族、主教、将军和其他一些高层人物。也可以找到底层人物，像工匠、小丑和弄人。什么叫弄人？弄人是朝廷雇佣的专业演员，他的职责就是逗人开心。有弄人、店主、士兵和雇佣兵。还有学者。如果你想了解一下他笔下的学者，就去读读《爱的徒劳》吧。还有商人和高利贷者，高利贷者最典型的代表当然要数夏洛克了，他以极高的利息放贷，要是哪个心高气傲又信仰基督教的借贷人不能及时还清债务，他就要从他身上割下一磅肉来。如果你们想了解当时在英国社会处于上升阶段的小资产阶级的话，就该读读他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有店主、客栈老板娘、路边小酒馆的掌柜。比较低层的典型人物如快可俐夫人和她的女儿们（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快可俐”译成汉语就成了“月桂嫂嫂”——“桂嫂”了）。（笑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位与时格格不入的骑士：福斯塔夫。骑士是中世纪时英勇作战又侠义侍奉女士的人。可莎士比亚的时代已经不是骑士时代了。所以他像塞万提斯塑造堂吉诃德那样塑造了福斯塔夫。只是福斯塔夫行事之滑稽异于众人，更显奸佞狡黠，总是试图教唆未来的亨利五世去做荒唐不经的事，以至于他不仅引起了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注意，更引起了后来卡尔·马克思的注意。据说伊丽莎白女王非常喜欢福斯塔夫一角。但是《亨利四世》以后福斯塔夫就从剧本里消失了。因此，传说伊丽莎白女王还曾御驾亲自过问了这位发福、粗俗、滑稽的骑士近况何如。估计是迫于王命，这位福斯塔夫爵士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里又粉墨登场了。《汉姆雷特》里的掘墓人说话粗俗不堪，却道出了人生的终极真谛。《无事生非》里的道格培里警官，挺着个啤酒肚，经常被人捉弄，蠢得没法再蠢了，可是非常自负，显得颇有些胆识呢，当年是，现在依旧是典型的警察角色。在《第十二夜》中还有个经典角色马伏里奥：一个小人物，他唯一的“罪孽”就是干涉了府里连夜吵闹的狂饮烂醉，偏偏自己又穿了十字交花的袜带，便无端“遭孽”，受恶作剧的戏弄。还有巫婆和术士。说起前一类来，我们立刻就会想到那三个在《麦克白》一剧开场时念着咒语“成双，成双”、预言麦克白将成为苏格兰国王的巫婆。这是一种蛊惑，一种煽动。蛊惑，加之麦克白夫人的挑唆，终于使麦克白铁了心，决定弑杀国王邓肯，然后取而代之成为苏格兰之主。舞台上的这三个巫婆，我看到过很多种扮相：三个黑人巫婆；一黑二白；两个亚洲人扮的巫婆和一个高加索人扮的巫婆——可能是想印证莎剧的“普适性”吧。还有术士、精怪和神话人物，尤其当你看《暴风雨》的时候就会发现。最后还有鬼魂，如《汉姆雷特》里的那个。以上可以算是对莎翁笔下人物形象来了个大荟萃。因此，在演出莎剧时最不可取的做法就是戏剧表现上的僵滞套化，好比我们中国人讲的“脸谱化”。

从四个方面来评价剧本。首先是人物；其次是场景；再次是情节或可能存在的从属情节；末为对白。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丝汉姆雷特的味道。

“排演性”

李尔式的“遭孽更比造孽多”是现代荒诞派文学的特征之一。

梯级上层的角色

梯级下层的角色

与时格格不入的骑士福斯塔夫

《麦克白》一剧开场时的三个巫婆

接下来，谈谈场景的问题，场景也是多种多样。莎士比亚非常善于在特殊气氛下呈现地点不同、环境各异的场景。我个人觉得《汉姆雷特》开头的那一段是最精彩的场景之一。那是在丹麦哀尔昔诺宫的瞭望台上，午夜时分，几乎是零时正点。一个孤零零的哨兵在望台上踱来踱去。突然有人出现。那人问“那厢何人”？哨兵道“呔，快回爷的话。站住，报上名头！”然后交换口令“王上万寿！”尽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无论是死去那位还是现在台上的，没有一个是万寿。“白拿多？”“正是。”喏，这就是后来者的名字。哨兵又说道：“千恩百谢，将俺脱解。”接着他又加了句评论：“真个是天寒地冻心发慌。”瞧瞧，就这么简单的两行。像海明威的句子那样超级简练。人人都会说，人人都常说。我肯定大家不用通过“托福”考试也会讲。（笑声）下面就该是第二个哨兵纳闷了。“为什么他会心发慌呢？”于是他就问道：“一夜巡守可得太平？”“连只耗子也没动静。”你不觉得这样的安静有点诡异吗？这一幕的开头总共才25行，行文又是如此平实简单，却成功地营造了气氛——充满紧张和悬念，让人敛住呼吸，预示着鬼魂的来临和朝中的腐败，以及各种罪恶与危险。请把这25行背下来，就像背独白一样，好不好？莎士比亚是一个营造戏剧场景的大师，他也写过其他一些场景，譬如繁琐复杂的各类仪式场面。他从古罗马照搬来历史场景。他从英国历史中剽窃场景。他从如今是意大利疆域的地方盗取场景。然后他会用戏剧细节来装点这些场景。繁琐的国事场景，例如国王如何加冕。大主教是如何将王冠戴到国王头上的？盛大的宗教仪式、假面舞会、罗马盛宴等等，诸如此类是如何进行的？同是，他也非常善于勾勒市井小民生活百态的生动画面。例如，人们如何在客栈或路边酒馆里借醉拌嘴，如何酒疯发到大打出手？当然，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温柔的爱情场面。有些人说莎士比亚是最好的爱情顾问。（笑声）要是你想跟一名异性谈恋爱，你就可以引用他的名句。我听到过有人念诵莎士比亚：“莫信那金鸟行天，莫信那斗宿生焰，等等等等，须信我情深爱坚”。我甚至看到过有人引用这一段诗作为押韵的经典例子，为学生讲解。其实这也是从当时一首流行的五行打油诗那里借来的。有时，莎士比亚描写的滑稽场面几近斯文扫地，不成体统的地步。有些场景常常令中国的翻译家感到非常尴尬，因为他们实在不肯使用秽俗的语言。我刚才突然想起来，有一次我被召去谈谈中国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情况，为的是让外国访客了解其中的文化差异。我就说——不过，这可能是有点太武断啦——中国人常过度使用委婉语。比如《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的安东尼，他是罗马后三人执政之一、后三巨头之一，现在决定要离开埃及回到罗马去，克莉奥佩特拉非常失望，就说了句：“我恨不能有你那杆三寸枪。”“三寸枪”在这里已经很直露啦，指的是男子的阳具。换句话讲，就是克莉奥佩特拉希望自己是男儿身而不是女儿身。而我们却把它译成“但愿我长得和你一样高。”（笑声）用了委婉语，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误译了。所以说莎士比亚是会写出这种有伤大雅，甚至有时低俗猥亵的词句来的。可有的时候，他也会返归到崇高壮伟的境界，例如《汉姆雷特》临近结尾时的那一场，也是我特别喜欢的。福丁布拉斯带领着军队登上舞台，然后为汉姆雷特举行了一个军人式的葬礼，天使们在诵唱圣歌祈祷这位王子能得到安息。还有《无事生非》以及其他一些剧本里的假面舞会，那就是另外一种场景了，欢娱活泼多于崇高。现在搞场假面舞会那真是太容易啦。你们只要戴上面具就行了，或者根本用不着戴面具，只要把面具举在脸上，你就可以装成别的什么人，你可以装成一只兔子或一头狮子，或者其他任何你想扮演的东西。还有乡村节庆的场面，特别是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里面。英伦岛上一派“人间四月天，薰风拂野田”的美好景象，四月份，从天气角度说，在那里可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同样震撼人心的是莎士比亚笔下残暴血腥的场面，有凶残的谋杀，有轮奸、食人肉（使人想起中国《封神榜》里的故事），有枭首、剜眼这样的酷刑。此类莎剧终场时，舞台上往往是尸体横陈。英国戏剧和中国戏曲很多地方都有差别。中国的戏曲，即便有人非死不可，他也要死在后台，他会一路踉跄退到后台，那就算是死了。英国戏剧就要真实多啦，剧中人物就是死在台上的，就像莎士比亚的罗马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里面的那样。剧终的时候啊，那台上至少先后有9具尸体呢。莎士比亚他就是能忍心写出这样暴力血腥的场面来。因此列奥·托尔斯泰甚至一点儿都不屑于装出喜欢莎士比亚的样子来，他认为莎士比亚不敬神，不悯人，不传道，笔到之处血流成河。与这些激烈残暴的杀戮场面相对的，就是那些时常出现在舞台上、喜欢静思默想的独白者，自言自语，更对观众有所启迪。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场景，奇怪的就是观众却从来不感到厌倦。有一次我到莎士比亚家乡爱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镇去，在那里看演出时我发现几个英国大学生拿着书，一边听着台词，一边在书上查阅，他们这倒真是在“看”戏了。（笑声）这就是说莎士比亚的台词，和他呈现在舞台上的场景一样，总也不会让人厌烦。许多莎剧还被改为广播剧，那就看不到场景了。但一边听，一边就可以想象那些场景：喏，这里是宏大的，这里是浮华的，这里是庄严的，这里是粗俗的，这里是欢快热闹的，这里是谐谑的，这里是凝重的，这里是暴力血腥的，这里是宁谧沉静的，诸如此类。一会儿是精彩的哑剧表演，一会儿是号角三通，可接着就是一段小夜曲，或是孤笛悲歌。如果你们想同时看到众多不同场景的话，我推荐你们读《亨利四世》上下篇，讲的是三个故事。第一个讲亨利四世，第二个讲福斯塔夫和哈尔王子，也就是未来的亨利五世，第三个讲的是造反的霍茨波。

场景问题

《汉姆雷特》开头的那一段

莎士比亚是营造戏剧场景的大师。

有些场景令中国的翻译家感到尴尬。

托尔斯泰评莎士比亚

莎剧多样性一例

最后，让我们简略地讲一下语言问题。我也说过了，莎士比亚的语言属于伊丽莎白时代典型的夸张语言，还加上了插科打诨。上面我提到过高雅喜剧里的粗俗话和俏皮话。这里再举个例子。在《汉姆雷特》里有这么一场，汉姆雷特的母亲把汉姆雷特叫到她的寝宫里准备教训他一番，说他搞的这场“戏中戏”有点过火了。当汉姆雷特进入寝宫时，他母亲说：“汉姆雷特，你这下可触怒了父尊。”这里的“父尊”指的是克劳狄斯，汉姆雷特的继父。汉姆雷特回答道：“母亲大人，您这下可触怒了家翁。”“你”和“您”是两个不同的代词。“你”是称呼关系较亲近的对话者的，“您”则是尊称。于是，他母亲说道：“来，来，答出话来皆乱语。”你怎么敢胡说八道地回答我？汉姆雷特就回答了：“去，去，问出话去尽胡言。”“如今儿这是怎么啦，汉姆雷特？”“母亲啊，到底是为甚等事来？”这句话前面汉姆雷特已经问过了。这就是俏皮话，很像击剑，你刺我挡。除了那些激情彭湃和庄严肃穆的豪言壮语之外，还有日常生活中的俚俗语。“是有还是空，正是疑关一种。”这句话家喻户晓，大家熟悉，但是随着独白的进行，你会发现还有哲学玄思的冥想与探究。“是有还是空，正是疑关一种。两下里怎显英雄：一则是任舛运矢石攻重重，一则是振臂开弓，射退愁海浪汹汹。”接下去，独白变得越来越雄壮深邃。开头很简单，再往中间去就是汉姆雷特历数社会丑恶面，钻究未知领域的那段了，就有不少高深难懂的东西，比方说：“谁人诸般苦甘尝：尘俗相笞相谤，威权凌迫贼戕，富贵简慢骄扬，求凰不得徒心伤，衙司迟收法网，台省频施暴政，君子隐忍，反遭小人蹂躏，却只须，光光刃一行，便堪清清结业账？”他不说自杀，而说“光光刃一行，清清结业账”。要“结业账”。从英语词源上讲，“结账”来自“安静”。人怎么样才能使自己安静呢？用一把光刃刺死自己即可，“光”指的就是出鞘。但到了结尾时，剧作家又返璞归真了，写道：“祈禁言，美人奥菲利娅！天仙，一番忏祝之间，莫忘俺诸般罪愆。”就是这样，两头简单，中间深邃，中间使用的是典型的伊丽莎白时代诗歌中的华丽词藻。背诵这类语言会对你们大有好处，虽然不是那么立竿见影。眼下如果你们正在准备“托福”或“奇亚异”的考试，你们也许会觉得这没有多少用处。我也同意，是不能立刻见效，但从长远来看，这种死记硬背却会帮助你们在脑子里建起某种内置式的钟摆发条，这样当你讲英语时，你就会以这样的节奏讲了。你对语言的敏感会告诉你，讲出去的话在长短高低上开合的安排都是合适的，节奏也合适。而这种语感是学外语的人很难学到的。有了这样一个钟摆在你的脑子里不断的嘀嗒，嘀嗒，嘀嗒下去，你的英文就能讲得好，写得好了。那怎么样才能得到这种内置式的语感钟呢？背诵莎士比亚的名段就是办法之一，可以积极有效地帮助你们获取这个内置式的语感钟。

莎士比亚的语言属于伊丽莎白时代典型的夸张语言，还加上了插科打诨。

“是有还是空”独白

内置式的语言钟摆

上面涉及的这些内容就是我们评价一部戏剧的四个主要依据。接下来，我还要指出一点，就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是百科全书式的，涉及人类知识的各个领域。他的作品也常常可以被当作多种信息的来源。无怪乎不少批评家都曾提到过莎士比亚的“变色龙”特质。先从语言说起，莎士比亚所有的剧作就像是一部警句、格言、谚语的合集。我们今天使用的好多表达法都可以溯源到莎士比亚。比如说，如果你觉得某个东西对你而言太难懂了，你就会说：“这对我来说就跟希腊文似的。”谁最先说的这句话？都认为是莎士比亚。“愿望乃思想之父。”如果你想发明一种机器，你先要有“机器”这个概念——这机器是派什么用场的？为谁提供服务的？由什么驱动？如何驱动？说简单了，也就是英文中五个带W的问号。因此说，你的愿望就成了思想之父，或者说愿望“父”育了思想，对吧？（顺带说一句，根据记载，自从莎士比亚之后，英文中才流行起来将“父”字作动词用，表示“诞育”之义。）别的例子还包括“消失在空气中”。这很像现在人们挂在嘴边，听在耳中的“某某人蒸发掉了”，在好莱坞的间谍片里尤其多见。“舌头打结”据说也可以追溯到莎士比亚，在当代英文里还是很常用的。还有“绿了眼”，指嫉妒，当然我们中国人讲“红眼”。快“绿”对怡“红”嘛。（笑声）还有好多例子，比如“拘礼”、“亲骨肉”、“纹丝不动”、“沙律年华”（指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等等。那么莎士比亚到底用过多少词呢？根据某部词汇索引的统计，莎士比亚一共使用过43566个不同的词（我用的是各类测算中的最大值。也有其他的词语索引得出两万左右的数字，比这个要小很多了）。但是，不管怎样，公论就是他的词汇量超过了钦定版《圣经》，也就是“英王詹姆士版”的词汇量。难道我们不能把他的剧作称为是一部方便好用的英文成语谚语集吗？同样，莎士比亚可说也写了本论述政治学和历史学的书。我先前谈到过，他的书描写了英国从金雀花王朝过渡到都铎王朝的这一段历史。他的罗马剧读起来非常有趣。是我已经去世的一位老师把这个兴趣灌输给了我，这位老先生就是林同济教授。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里面谈到他，也提到我的这一兴趣是从他那里传承来的。所以，如今我也劝我的学生们在读其他书之余，要读读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古罗马的历史，从帝制到共和，到三人执政、等级制，到暴民政治，再到被后世高调宣扬的直选民主，凡此种种，读起来真是吸引人啊——就像是整个人类历史的缩影。所有这些都在我们刚才提到的莎士比亚的罗马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裘力斯·恺撒》、《科利奥兰纳斯》、《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有描述。要是我们审视他的英国历史剧时，能一起考虑到它们影射的朝代更替、宫廷阴谋以及政教之争，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莎士比亚的剧作某种程度上也是论述政治学和历史学的书。他的剧本也是关于自然科学的书。比如，有一些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做过并非关于戏剧本身而是其中百科知识的统计，结果显示，莎士比亚在剧本中描写了至少超过200种的植物和130种的动物。例如《驯悍记》，这个“悍”指的是什么？这种动物，我估计中国的观众是不大熟悉的。它长得有点像老鼠，有点像兔子，反正是啮齿类动物，不仅倔强而且狡猾，很难捕捉，遑论驯养了。他在剧本中还描述了超过30多种矿物。所以我们不但能看到植物和动物，还有矿物。他还涉猎过成衣、烹饪和纹章学，尽管据说他曾非常积极地想给自家谋求个族徽，但是被拒绝了。（笑声）在他的时代里，占星术一度影响很大。即便在今天，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占星术对某些人而言还是影响很大啊，据报道里根夫人就是颇迷此道的。（笑声）如果你要做一件大事，首先就要观察星空，看斗宿的方位是允许还是禁止你实施考虑中的行动。同样，在当年，炼丹术，也就是早期的化学，也是很有影响的。所有这些，他的剧本里都有描述。那么，难道我们不能说他的剧作也提供了一本有关自然科学的书吗？人们感到惊奇，莎士比亚这样一个没有喝过多少墨水的人是从哪里获取到这么多的知识的呢？我敢说，他的大部分知识都是通过泛杂阅读从他人那里窃来的。对了，我还得加一句，他的剧作还是关于军事科学的书呢。你读一下《亨利五世》，就会发现那里面有对伊丽莎白一世登基前英法“百年战争”中“阿金库尔战役”的生动描绘。那场战役发生在1415年，法国北部。剧中描绘了亨利五世在战役的前夜，作为总指挥官御驾巡视英军营地。后来，是那位女王结束了英法“百年战争”。但是在我看来，法国人和英国人关系处得一直不好，尽管他们现在同在一个欧洲联盟的大家庭里。英国人管法国人叫“田鸡”，拿破仑说英国是“店小二之邦”。埃及与罗马之间的“亚克兴海战”于公元前31年发生在埃及沿岸的地中海上，在《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也有描述。所以说，军事科学也是莎士比亚这部百科全书里的内容。

莎剧是百科全书式的，涉及人类知识的各个领域。不少批评家都曾提到过莎翁的“变色龙”特质。

莎士比亚的词汇和名句

历史剧和罗马剧(www.chuimin.cn)

信息杂陈

下面看莎士比亚开放性的第二个方面。（请允许老夫把茄克衫脱掉，我已经汗流如猪咯。）（笑声）第二，开放性往往会引起人们对一些事实的可靠与否产生动摇和怀疑。而鄙人觉得不确定因素和怀疑乃是最有诱惑力的，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同意这个观点。如果某一个故事，某一件事情有了一个先期结论，那么人们也就不会再感到有趣了。如果一个男孩追求一个女孩，女孩欣然同意，那么浪漫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有曲折波澜，整个故事就会变得平淡乏味。如果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结了婚，翌年生了个胖小子。你们觉得这还会有意思吗？我觉得没意思。根本不浪漫。只有当一件事情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和疑点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它能吸引你，能促使你进一步去探究。能引起人们争议的事情总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就莎士比亚而言，围绕着他本人就存在着许多争议，许多隐秘，许多不解之谜。

开放性往往会引起人们对一些事实的可靠与否产生动摇和怀疑。

首先，人们甚至怀疑是否有这样一个名叫莎士比亚，1564年4月23日或前后一两天出生于斯特拉特福的人存在。如果有，他与后来写那些剧本和十四行诗的是同一个人吗？当时的人是如何看待这些剧作的呢？至少这些剧作是客观存在，它们一直就在英国的舞台上演出。它们就在你眼前上演，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这些剧作是否真的是来自英国内地偏僻乡村的那个叫威廉·莎士比亚的人写的呢？就是在这点上生出很多怀疑的观点来。很多有识之士都把这些作品归到弗朗西斯·培根的名下，就是那个写过“观书可以丰神，造文可以明体”等名句的培根。因为叫莎士比亚和叫培根的这两个人说过三百多则相同的话。就拿“言贵简洁”来说吧。这句是波洛涅斯的名言。波洛涅斯是《汉姆雷特》里奥菲利娅的父亲，这个人非常唠叨，非常啰唆。别人都是长话短说，可他却有本事把短话说到漫无边际的长度。“言贵简洁”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一种反讽。弗朗西斯·培根也用过这句话。怀疑莎士比亚是否存在过，也是由于他的生平资料实在是太匮乏，太零碎的缘故。当18世纪早期，尼古拉斯·罗为他写第一部传记时，有关他生平的事实只有11项，而其中有两项还是明显错误的。只有一项被证实是准确的，与教堂辖区的受洗登记相符。有人认为这些剧本是与他同时代的马洛写的，有人说是他的酒友高朋本·琼生写的，有人说是牛津伯爵爱德华·德·维尔写的，此人笔力雄沉，“铩必压”；最后，甚至都有人说这些剧作出自伊丽莎白女王御笔。因为在那个时代，搞戏剧被看作是下九流的行当。她丢不起这个人，就隐去了真名。牛津伯爵也可能从“铩必压”这里顺水推舟，造出个笔名“莎士比亚”。难道这不是有趣的谜团吗，这不是颇有根据的猜测吗？这就是为什么市场上一出现关于莎士比亚生平的书，我就要千方百计弄来一本。我手中的这本就是最新的莎士比亚传记（举起邓肯-琼斯的著作）。正如我说的，发现莎士比亚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最早期的传记里记载了那11项事实，人们后来又及时发现了更多关于他生平的信息。比如，人们在18世纪发现了他的临终意愿书，也就是遗嘱。然后人们才敢肯定，的确有这么一个叫莎士比亚的人，而且知道他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女儿，知道他的妻子叫安娜·哈撒韦（不用管她叫什么，其实老莎从来没有爱过她，尽管他把她肚子给搞大了，被迫讨她做老婆，有了一场所谓的“面子婚姻”）。（笑声）据称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死后没给老婆留下什么：没有房产，没有货品或者动产，除了一张“次佳”的床之类的东西，使得人们怀疑他甚至不和老婆同床。他的坟在家乡爱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的圣三一教堂里，他叫人在那上面刻了墓志铭，我是亲眼见过的。墓志铭里，他对那些想打开他墓穴，挖出他骸骨的人提出了警告。人们猜想，他是因为害怕在他妻子死后（尽管她年纪比莎士比亚大，但却活得比他长），人们会把她的尸体放进这个墓里和他“死同穴”。（笑声）因此，算是一种警告，他写道：“望君全看耶稣面，尘蜕此中莫掘掀，护我石棺得主佑，扰吾尸骨遭天咒。”结论：莎士比亚不是个模范丈夫。就这样，他的传记慢慢被扩充到超过300页，直到有一位叫山姆·肖恩邦姆的莎学狂热者出版了享誉世界的《莎士比亚生平文献资料》。我称他为狂热者，因为我认识他本人。此公已经谢世了。去世时大概是83或84岁的高龄。他是一位美国的犹太裔学者，曾在马里兰大学执教，也是位于华盛顿的福尔嘉莎士比亚图书馆的受托管理人之一。肖恩邦姆廓清了世间很多关于莎士比亚身份的疑虑。今天我们确信莎士比亚总共活了52年，也就是说他一生短暂，但非常充实（看来才子的生命都是短暂却充实的，就像拜伦、济慈、雪莱和D·H·劳伦斯）。他在伦敦度过了非常充实的20年。根据各种流传的说法，我们知道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因为他对小女儿不管不顾，遗嘱里只留给她100英镑，原因是她嫁给了一个不讨他喜欢的人。可他对大女儿非常偏爱，把“新屋”等等统统留给了她。他不是慈父，也不是孝子，因为他没给父亲的坟头立过一块碑。虽然他曾竭尽全力为父亲争取过绅士的地位，但那是因为他暗地里想借此确保自己将来能有好日子过。我们刚才深入地讨论过，他不是一个好丈夫。邓肯-琼斯的这本书上说，他可能死于梅毒，一种花柳病，或是死于纵酒。他的十四行诗里，总是提到一位“黑佳丽”。因此，人们怀疑他有婚外情。他可能有过一个私生子，这个私生子称自己为“莎翁神嗣”，他叫威廉·戴维南爵士。还有，王尔德曾说过，莎士比亚是个同性恋。（笑声）怎么回事儿呢？王尔德从他的十四行诗里挖掘出很多事实，或者说是线索，认为他在爱上“黑佳丽”前的好几年曾爱上过一个帅小伙儿。他也不是良民。他从伦敦回到爱文河畔斯特拉特福时，已是相当富裕了。那时恰逢荒年，粮食紧缺。他身为粮商，却趁机囤积居奇。他是个出了名的酒鬼，本·琼生和迈克尔·德瑞顿来拜访时他竟醉死方休。他经常和当地警察闹别扭。年轻时，他就曾私闯他人庄园去偷鹿，被逮着了，家乡就呆不下去了。伊丽莎白一世驾崩的时候他也没写挽诗。他不是个文章妙手，因为他从别人那里抄袭太多。很少很少东西是真正属于莎士比亚的。在我看来，就情节而言，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只有《冬天的故事》一部，才是他原创的。除此之外，他的作品都有一个可供模仿或者借鉴的原型。那么，莎士比亚的时代，还有哪些人在写剧本呢？还有一群来自大学的剧作家，形成了“大学才子”派。这些大学才子们瞧不起他。其中一个叫格林的说莎士比亚是只“乌鸦”，用“［别人的］羽毛装扮了自己”。甚至他的好朋友本·琼生，虽然曾经赞他是“千秋共宝”的“君子莎士比亚”和“风流的莎士比亚”，并在他逝世后为“第一对开本”作序，却也直言不讳地指出莎士比亚“不谙拉丁，更疏希腊”，“于才于艺，多有所缺”。本·琼生曾针对莎士比亚有时行文冗长拖沓的毛病，说过：“但愿他曾删去一千行”。作为演员，莎士比亚的演技顶多是勉强凑合。有记录显示，他只演过些“跑龙套”的角色，包括《汉姆雷特》中的鬼魂。鬼嘛，总是最好演的，毕竟谁也没见过鬼哟！（笑声）

关于莎士比亚其人是否存在的怀疑

莎士比亚与家人

生平疑云

大学才子们瞧不起他。

“不谙拉丁，更疏希腊”

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莎士比亚不好的话呢？这是因为他被抬得太高，捧得太高，被抬到接近圣徒的地步了。曾几何时，他几乎就是圣徒，是神，或者是半个神，不仅在英国及其他英语国家，甚至在全世界。这位诗人安坐在他的神圣交椅上，直到近来解构主义和反欧洲中心主义的思潮抬头。在此以前，莎士比亚一直是白人优越论的一个现成的神话！

莎士比亚被抬到接近圣徒的地步了，是白人优越论的一个现成的神话！

下面我们来看莎士比亚开放性的第三个方面，莎士比亚批评的开放性。莎士比亚距今已有四百多年，莎士比亚批评的历史也有四百多年。粗略说来，莎士比亚批评从没有真正地冷落过，而差不多是始终处于升温状态的。你很难说出一个时期，说那个时候莎士比亚批评完全是一片空白。不可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个时期。批评的延续性当然是决定于、也是植根于他戏剧本身的开放性的。我愿意在这里跟大家讲讲我比较喜欢哪几出戏。我年轻时很喜欢《汉姆雷特》，可随着年事愈高，兴趣就开始向《李尔王》转移了，这部戏里有两个女儿背叛了父亲，小女儿倒是始终孝心不改。之所以会有这种兴趣的转移，我估计，是因为我自己的女儿也成年了，幸好她还没有背叛我。（笑声）而内心深处，我是觉得，我在《李尔王》里找寻到了荒诞的因素，它们给这部戏渲染上了一层更现代、更深刻的意义。《李尔王》真的是打动了我的心扉，它的含义太深刻了，当我看到最后一幕时，感觉自己的心要彻底融化了似的：满头皓发的李尔王怀抱考狄利娅，向她的脸上吹气，看她是否一息尚存。这完全就是“圣母圣子”图的翻版，一幅有深刻宗教意义和极大内涵的画面。年轻的埃德加看到这一幕令人心酸的场景，叹道：“吾辈后人，年齿尚轻，却再不会阅如此之沧桑，而存如此之久长也。”我请大家注意这两个“如此”（顺便提一下，这里的“阅”是指“阅历、经历”的意思）。“如此”有什么意义？谁也说不准。这是个开放的问题。关于这两个“如此”可以写出一本又一本的专著来。你可以说这是一出宣扬基督教“受难”的戏剧，或是一部有佛教“忍辱”意味的戏剧。受难和忍辱能使人的灵魂升华。李尔还是国王时把辖土一分为三，那是疯狂；暴风雨那场又在狂躁中透出清醒，于是这又成了一出关于真疯假癫的戏剧。当代批评家甚至警谕，在家族企业中的权力交接是充满风险的。诸如此类。莎评“如此”之多，又进一步印证了开放性。

莎士比亚距今已有四百多年，莎士比亚批评的历史也有四百多年。

批评的延续性决定于、也植根于莎剧本身的开放性。

从《汉姆雷特》到《李尔王》

莎评“如此”之多，又进一步印证了开放性。

莎士比亚批评现在毫无走近穷途末路的迹象。我给大家一个最新的数字。2000年，我查检了当年全年的《莎士比亚季刊》（《莎士比亚季刊》是一本学术期刊）。发现在2000年这一年中，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总共加起来有4780篇，这还不算其他的。这里说的“其他”包括通讯专栏里的读者来信以及杂七杂八的按语和会议预告等。在这4780篇中，光是有关汉姆雷特的文章就有740篇之多。为什么汉姆雷特犹豫不决，不一下子杀死克劳狄斯？他所谓的“疯狂中见规则”是什么？例如，在克劳狄斯祈祷的时候，周围没有人。汉姆雷特手里拿着剑，准备去刺杀。可这时他却想到，要是在克劳狄斯祈祷时杀死他，他的灵魂就会得到解脱——就与自己的父亲不一样了。另外一个有趣的数字就是几乎在50年前，据1958年的不完全统计，关于汉姆雷特为什么迟迟不报仇的原因就有300多种解释。

总体说来，大多数批评家都对莎士比亚有着很高的评价。中国的作家和批评家对莎士比亚评价也很高。甚至中国的政界领导人也对莎士比亚有很高的评价，他们常常在演讲中引用莎士比亚的名言，为的是能给听众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说明莎士比亚是很受欢迎的。说明主流是赞扬莎士比亚的。但是，也有一些才智很高又特立独行的批评家是在莎士比亚生前就开始贬他的。我们前面提到的本·琼生就是一个。在他之后，法国的伏尔泰说莎士比亚就像一堆大粪，里面偶尔有几颗珍珠。就是屎堆里的珍珠啊！好厉害的比喻！俄国的托尔斯泰，还有英国的萧伯纳也对莎士比亚评价不高。萧伯纳认为莎士比亚写的戏过于粗俗。1960年代以后，有一群批评家对莎士比亚持否定态度，因为莎士比亚是个“死白欧男”——死去的白种欧洲男作家，是白人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典型代表。奥瑟罗是什么人？奥瑟罗是注定要受到周围那些充满敌意的白人伤害的。所以他先是霸占再是杀害苔丝狄梦娜，就做得很对，算是复仇啦。夏洛克是一个种族意识很强的人，他敢于和威尼斯的非犹太阶层作对，也做得很对。这是他对整个基督教社会的报复，因为犹太人被迫害得太久了。好多年前，我们外文系在学校里演出《威尼斯商人》片断的时候，正巧来了一批美国的犹太人。他们看了我们的演出后，报以热烈的掌声，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遭受冤屈的夏洛克在英勇地为自己争取平等。同一出戏里的鲍西娅又怎么样呢？女权批评家认为，鲍西娅是个卑鄙的女人。之所以说她卑鄙，是因为她完全归顺于当时强势的男权社会，虽然她本身是个生气勃勃、能掌控局面的人物。她甚至在法庭上女扮男装。这就是一种应该批判的变形，和《第十二夜》里的薇奥拉决定女扮男装一样。《暴风雨》中的普罗斯彼罗又怎么样呢？他可是一个殖民者啊。那么，看看莎士比亚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根据新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莎士比亚的名气是一个帝国主义险恶阴谋的产物。日益壮大的帝国需要一个具有相称水准的诗人来为它做宣传，于是莎士比亚被选中来做这件事，他是这场政治宣传运动的得益者。莎士比亚批评简直就是政治宣传运动。为什么被选中的偏偏是莎士比亚？你完全可以倒着拼写他的名字，那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但照样可以充当这一角色，填补这一空缺。莎士比亚只是幸运中选了，这完全是偶然。这就是事实。

大多数批评家都对莎士比亚有着很高的评价。

特立独行的批评家们

莎士比亚是个“死白欧男”，是白人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典型代表。

日益壮大的帝国需要一个具有相称水准的诗人来为它做宣传，于是莎士比亚被选中了。

这实在是一种很有趣的批评观点。现在，我还有一点要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对批评有兴趣的话，我说的不仅是莎士比亚批评，更是整个文学批评，我就可以告诉你们，在文学批评中表现出一种大趋势，很值得注意。很早以前，从一开始，传统上批评家都把重点放在作者身上，放在背景上，放在作者生平以及写作的那个时代上。比如，我当学生的时候，教我文学的老师讲莎士比亚的时候，就要交代伊丽莎白时代和詹姆士时代的英国概况，要交代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概况。一开始，是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登基，那时候她只有二十五岁，长着一头红发。她一辈子都没有结婚，都是“处子女王”，有谣传说她有个私生子。她没有王位继承人。在此之前有一场玫瑰战争。两个王室家族为争夺大宝而战。一个是兰卡斯特家族，另一个是约克家族，两家持久交战。对外呢，伊丽莎白统治下的英国用小战舰，借着天助的顺风（就像日本人讲的“かみかぜ［日文汉字：神風］”）击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其结果是产生了英国的文艺复兴。从历史角度来说，文艺复兴之前，有一段长达一千年的“黑暗时代”。之所以说这个时代很黑暗，是因为如果你为了追求新知识而与教会律令相矛盾或抵触的话，你就会被宗教裁判所活活烧死，还有很多类似的事情。我们读书的时候，老师就是教这个。宗教改革预示着一场持久的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始，而思想解放又进一步为文艺注入生命力。城市出现了。随着商品交易大量增加，人们就发明了现代簿记法。新的食物保存技术改变了人类的饮食习惯，从中世纪的饕餮成性，到较少量的食物摄入，甚至因此也导致了人类体质的改变。这些研究都是传统方法，基本上是走史学路子的。直到20世纪才出现了新的批评方法。这种新批评把研究重点放在了文本上。于是，人们开始探讨诸如“人物”、“主题”、“情节”、“意象”这类东西。所谓的“人物研究派”甚至为剧中人物写出了超越戏剧本身的传记，去探寻“麦克白夫人有几个孩子？”这样的问题。而很多批评家又嘲讽研究主题的那派人，说“主题，母后？……非也，孩儿不知何谓主题。”——显然是借用了汉姆雷特的“似像，母后？非也，确是的，孩儿不知何谓似像”（themes与seems谐音）。意象研究派则要煞费功夫，在今天就可能借助电脑，来查证某个意象或象征物在剧中用了多少次。比如，“耳朵”一词在《汉姆雷特》中用了24次。还有“孤独”一词在《科利奥兰纳斯》一剧中用了33次。这种意象或象征物的反复出现据说在阐释角色和发掘剧作者潜在倾向这方面非常有用。再如，在《麦克白》中，多次提到衣服穿得不合身。我想这是我们都能理解的，因为主人公是篡位者，他不是一个合法的国王，不配戴上王冠。所以，如果我当导演，我会要求演麦克白的演员故意将衣服穿得不合身，这样就符合了莎评中象征学派的研究结果。“新批评”也产生出新的理论，如威廉·K·维穆萨特提出的“意图谬论”，认为揣测剧作家意图的这种做法，既无用处，也会误导。类似的还有，如否定莎评主观性的有T·S·艾略特的“客观关联因素”说。反对主观性就很容易使批评重点再次发生转移。如果说作者完成作品的那一刻他就算是死了，那么谁活过来了呢？是读者或观众活过来了，他们还可以无拘无束地把任何新奇的意义读入剧本中去。这就是我们一开始时就讲到的所谓“解构主义”。所以说今天的莎士比亚批评是更加重视读者和观众的。所有关于莎士比亚的已知信息已经被新近搜集的证据加上臆想、推测和新历史主义的侦探工作给替代了。诚然，这个基于事实与虚构的新重点、新模式、新矩阵为我们带来了更多机遇，使我们能和莎士比亚，包括他的时代和他的作品，走得更近。但是，我要提醒大家注意，我们只是和莎士比亚走得更近。他的“彼岸性”依旧存在。也就是说，他还要继续开放下去。

传统批评都把重点放在作者身上，放在背景上，放在作者生平以及写作的时代上。

宗教改革预示着一场持久的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始，而思想解放又进一步为文艺注入生命力

直到20世纪才出现了新的批评方法，把研究重点放在了文本上。

“意图谬论”和“客观关联物”

今天的莎评是更加重视读者和观众的。

莎翁的“彼岸性”依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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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系作者2002年4月2日在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一楼报告厅对全校研究生的英语演讲，由李安兴、马兰梅根据录音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