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裕”是漱石提出的文学主张。西方式的分类是浪漫派小说、写实派小说和自然派小说等,而他主张将小说分为“余裕”和“非余裕”两种。[2]漱石在提出“余裕”文学主张的前一年发表了小说《草枕》,作品中提倡“非人情”文学观,这也正是作者所主张的“余裕”文学的前奏。[3]这是关于人生与艺术的一段精彩表述,蕴含作者所持有的独特“非人情”文学审美趣味,简言之,“非人情”就是引导人超脱世俗的文学观念。......
2023-11-30
1908年,漱石创作了《梦十夜》。因内容离奇诡异、寓意深刻而备受青睐。至今一百年过去了,漱石的《梦十夜》到底要表达什么?现实的原因不能直接表达的是什么?这一切的确像雾里看花,难以切实把握其本来面目,所以《梦十夜》自问世以来就争议不断。有评论家将第一夜到第五夜梦的内容,分别看成是漱石通过基督教、禅宗、佛教、道教、神道来解释生存的意义,佐藤泰正将《永日小品》看成是《梦十夜》的延伸,它是漱石的白日梦,是《梦十夜》的注释[36]。《梦十夜》是漱石文学作品的‘精华’,是理解他另外文学作品的重要‘入口’。众所周知,《梦十夜》的主题主要表达了人的存在之艰难的问题:如不安、焦虑、荒谬、挣扎等等。实际上是梦化了的现实,是苦闷的象征。日本文学史上,漱石是使用“梦”的艺术手法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第一人。鲁迅的《野草》就是受漱石《梦十夜》影响而创作的。从风格和立意上说,《野草》和《梦十夜》确实也有诸多相似之处。关于这一点,翻译《梦十夜》的李振声说,“首先是写作的心境十分接近,它们几乎都是两位文学大师披沥隐秘深藏的内心世界的作品,或者说,是心情异常孤独、阴郁和痛苦时的产物。”[37]
《梦十夜》中每个故事都写得很精彩,而且随处都是隐喻。例如《第二夜》,一个武士去参禅,和尚总是嘲笑他,“你是个武士。武士悟不了道,那就说不过去了!”“既是如此的开不了悟。看来你并不是什么武士,不过是人间的渣滓!”被和尚嘲弄的武士想,开了悟,就取和尚的脑袋;开不了悟,就自杀。“武士一旦受辱,就没有脸面再苟活于世了。体面地死去吧!”[38]这个梦的含义与漱石参禅体验有关,是对时代的省察。《第四夜》是个怪异的故事。一个忘记自己年龄,声称家住“肚脐里边”的老爷子,酒后来到柳树下,从腰间抽出一条浅黄色手巾,像捻纸绳似的把它捻得又细又长,对着那里的三四个小孩子说,能把手巾马上变成长蛇。然后老爷子把手巾扔到肩头悬着的匣子里,反复唱起来“马上就成!”“变成蛇喽!”边唱边走到河里去,仍在唱“水深喽!天黑喽!”然后完全消失在水中。他和他的匣子消失在深水中这一隐喻,就反映出一个狡猾、邪恶、残暴、黑暗的世界,预示着不幸或惩罚的到来。《第六夜》是对现实概括性的批判。当“我”观看运庆(日本镰仓时代著名的佛像雕刻师)雕刻仁王(守护佛寺门口的力士),感觉他胸有成竹,得心应手。一位旁观的年轻人揭秘说,“这眉和鼻子才不是用凿刀雕出来的呢!那不过是把潜埋在木头里的跟这一模一样的眉毛和鼻子用凿子和锤子挖将出来罢了,就像把石头从泥土里挖出来一样”。“我”回到家找出凿刀和锤子,选了块最大的木料,兴致勃勃地开始动工,不幸的是,凿了半天仍不见仁王的轮廓浮现。第二块木头也凿不出仁王。第三块木头里也没有仁王。“我”将所有木头都试过一次,发现这些木头里都没有埋藏仁王。“我终于醒悟到,明治的木头里,是怎么也不可能潜藏着仁王的。于是,运庆何以要活到今天,这里边的道理,也便恍然有所领悟了”[39]这个梦意味深长,表达了漱石对明治精神取向空洞化的失望之感。在这里,作者所谈的不仅仅是明治时代,而是整个近代的本质。漱石的理解是一种丧失感。
1904年2月6日至1905年9月5日,日本和沙皇俄国为侵占中国东北和朝鲜,进行了一场掠夺战争,结果以沙皇俄国的失败而告终。战争给中朝两国人民造成了极深重的灾难。日本国民自然也深受其害。与《梦十夜》同年发表的小说《三四郎》,开篇就反映出了日俄战争后的日本社会现状。小说开始的一幕,升入东京帝国大学的三四郎,乘上通往进京的列车。火车内一位老大爷和三四郎邻座的乡下女子攀谈起来。他们的话题围绕着日俄战争后的不景气。女子的丈夫在战争期间去了中国的旅顺,战后回家过一次,没多久为赚钱又去了大连,半年来杳无音信。老大爷的儿子客死战场,他愤懑不已,“不明白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是战争能给人带来些什么好处倒也罢了。可是宝贝儿子被杀,物价直往上涨,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吗!世道太平,何须离乡背井去赚钱?这都是战争造成的!”[40]这是日俄战争后日本生活的写照,是淳朴的平民发出的抗议呼声。
在日俄战争期间的1905年1月15日,漱石曾在给野间真纲的手绘明信片中写道:“我做梦梦见,从前犯下的、后来已悉数遗忘了的罪恶,像张贴布告般地张贴在我枕边的墙上,我无言自辩,这罪恶多半是杀人的事。”“这种莫名的、有关生存的‘负罪感’,同样也流贯在他的《梦十夜》中,并构成了它主要的情绪色调。[41]当然,这“罪恶感”主要是指人与人之间的残杀。如,《第三夜》梦: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背上驮着个六岁的孩子。确确实实是我的儿子。好生奇怪的是,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瞎了,推了个青光光的和尚头。我问他,眼睛什么时候弄坏的?他回答说,什么呀,早就瞎喽!说话声音虽说是个孩子,但措辞完全像个大人,而且是平起平坐的口气。
左右都是绿田。路很窄。鹭的影子时不时浮现在夜色中。
“这走的是去庄稼地里的路哩。”他在背上说。
“你怎么知道?”我转过脸去问道。
“你没听见鹭在叫?”孩子回答道。
于是,果然,鹭叫了两声。
虽说驮着的是自己的孩子,我还是感到有几分害怕。我闹不清背着这么个孩子走下去,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得找个地方把他搁下才是。我朝前面寻索,夜色中发现了一片很大的丛林,那倒是个好去处。我刚这么一寻思,背上就发出了一声冷笑。
……
雨从前一晌就下起来了。路渐渐变得幽暗起来。像是在做梦。只是背上粘着个毛孩子,这孩子就像一面不会漏掉一星半点事实的镜子,熠熠闪烁,烛照和洞悉着我全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更何况这是我的儿子,而且是个瞎子。这真叫我受不了。
“到了,就在这里!正好是在那棵杉树底下!”
孩子的声音,在雨中听起来显得格外地清晰。我不由地停住脚步。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丛林当中。相距一间屋子开外处的漆黑之物,却如孩子所言,是一棵杉树。
“爹,就在那杉树底下!”
“哦,是吧。”我不由自主地应了声。
“是文化五年辰年吧?”
没错,好像是文化五年辰年的事。
“你杀我,距今正好一百年!”
话音刚落,我脑子里立时醒悟到了这样一个场景:距今一百年前的这么个昏黑的夜晚,就在这棵杉树下,我杀了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我原来是个杀人犯!刚意识到这一点,背上的孩子便骤然间变得像石地藏菩萨一般地沉重起来。[42]
这是一个令人恐怖的故事。文章中的“我”对这个盲儿子没有好感,只觉得是个沉重的负担,想快点甩掉这块沉重的包袱。不想,却发现这孩子本是“我”一百年前杀的那个人。这个故事,挖掘了人心最深层的恐惧。日本文艺评论家荒正人以精神分析的理论,把这个故事理解为“暗示‘弑父’”,其根据是:“根据精神分析学,眼睛失明被解释为去势。那么,失明的孩子指什么呢?实际上那不是孩子,而是年老的父亲。漱石出生时父亲54岁,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已经是近60岁的老爷爷。梦中自责百年前杀死了这个父亲。孩子突然变重,意味着孩子是大人的假托。”[43]欧洲历史上也经历过“文明”的病态,英国的“学术贵族”迪金森很清醒地看到了文明的弊端,对一味孜孜求利的现代人深恶痛绝,认为野蛮的、霸道的所谓文明人,是瞎子是聋子。漱石的感受与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第三夜》中6岁的盲孩子,并不意味着是大人的假托,或许就是暗喻指维新后的现实,杀死了老盲人,随后又产生出小盲人。留着和尚头而又失明的6岁孩子,这是多么令人可怜与绝望的畸形,它显示出漱石对日本前景的担忧。
漱石创作《梦十夜》的时间上推百年,正好是文化五年(1808),这一年日本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秩父骚动”,即日本江户时代的大名家因家督继承、争夺权力等而引起内部纷争。二是英国的“佛登”号军舰8月15日悬挂荷兰国旗进入长崎。长崎奉行松平康英引咎剖腹自杀,还有数名家老被责令剖腹。这事件使日本人走向寻求富国而与封建专制对抗的漫长道路。井上清在他所著的《日本现代史》一书中指出:“我们近代和现代历史,也染上了不逊于世界任何国家的争取自由民主与和平的英勇殉道者的鲜血。……然而可耻的是我们没有扫除专制和野蛮。明治维新时代中所达成的国家统一,被天皇制的绝对主义统治者利用;在其专制和统治之下,使自由民主革命流产,以后从民主主义发展到社会主义的艰苦斗争,也终于被专制主义和帝国主义压倒。”[44]漱石1916年10月4日创作了一首汉诗,前两句是“百年功过有吾知,百杀百愁亡了期”,就表明这一含义。明治维新后,经济逐渐崛起的日本,依据“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进化论这一煞风景的逻辑使对外侵略合理化,专制政府多次发动侵略邻国的战争,截止到1930年,62年间,在海外用兵达10次之多。漱石一生经历了3次大规模的战争,即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是残酷的,受害的不仅仅是战场上流血的士兵,还有那些留守在家里的母亲和孩子。《第九夜》的故事“梦”象征了战争残杀给留守的妇女儿童带来的惨烈苦难,它是与《第三夜》相互联系的梦境。“三”的日语读音与“惨”谐音,“九”是“苦”的谐音,说明野蛮的战争给人类带来悲惨与苦难。
不知怎么的,世界变得嘈杂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打起仗来。让人觉得就像是一匹因火灾而流离失所的裸马,没日没夜、暴躁不安地绕着宅地转圈,而步卒们正没日没夜、步履杂沓地追赶着它似的。因而射手的家显得寂静无声。(www.chuimin.cn)
屋里,是三岁的孩子和母亲。父亲不知上哪儿去了。父亲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去了哪儿的。他在榻榻米上套上草屐,戴了黑头巾,从厨房门出去的。走时,母亲手里的六角纸灯,照出了狭长的一片黑夜,照见了篱笆前的那棵老桧树。
父亲一直没有回来。母亲每天都要问三岁的孩子:“爹呢?”孩子说什么也不吱声,闷上老半天,才像是回答说:“那边。”即便是母亲再问孩子:“什么时候回来?”孩子也仍会笑着回答道:“那边。”这时,母亲也笑了起来。然后母亲反复地教孩子说:“马上就回来!”可是孩子只记住了“马上”两个字。有时候问他:“爹在哪儿?”他会回答说:“马上。”
入夜后,四邻一片寂静,母亲重又系上腰带,将鲛皮鞘的短刀插在腰带里,用细长背带将孩子背在背上,悄无声息地出了小门。母亲总是穿着一双草屐。孩子常常是听着草屐声,在母亲背上睡着的。
……
打鸟居下走过时,总有林枭在杉树枝头叫着。然后是粗糙的草屐发出的吧唧吧唧声。在神社的拜殿前歇住脚,母亲先是敲了敲钟,接着马上蹲下身子,拍手合十。这时,林枭多半会突然变得缄默无声。然后,母亲便专心致志地祈求起丈夫的平安无事来。在母亲的心目中,自己的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向弓箭之神的八幡,许下一切理由和价值判断的最为恳切的心愿,想必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有时,孩子被敲得很响的钟声吵醒,看到四周漆黑一团,便马上在背上惊哭起来。这时母亲一边口中喃喃祈祷着什么,一边摇晃着身子哄着背上的孩子,于是孩子往往会安静片刻,接着却又越哭越凶起来。但母亲横竖就是不起身。
替丈夫的命运祈求了一通之后,这才解开细细的背带,把背上的孩子转到前面,卸了下来,两手抱着,走上拜殿,脸颊紧贴在孩子的脸颊摩挲着说道:“乖孩子,就等上一会儿。”说着抻长细细的背带,缚住孩子,把他拴在了拜殿的一端的栏杆上,然后,走下台阶,在二十开间左右的辅路石子上,来来回回,拜神祈愿一百回。
被绑在拜殿里的孩子,在黑暗中,就着细带子留下的那点余地,在宽廊里来回走动着。此时此刻,对母亲来说,便是极快乐的一个夜晚了。可是,让拴在那儿的孩子那么哇哇一哭,母亲便心烦意乱起来,拜殿祈愿的脚步也会随之变得急促,变得气喘欲绝,万般无奈之际,只得走向拜殿,百般哄着孩子,然后再重新做上一百次的拜庙许愿。
无数个夜晚,让母亲如此苦心焦虑、彻夜不眠担忧着的父亲,早在前些年,就让浪人给杀死了。
这段悲惨的故事,是在梦里,从母亲那里听来的。[45]
这是漱石深刻描写母亲和幼儿的亲情故事。文章用大部分篇幅写了“母亲”带着幼儿在神社祈祷的场景。作者多次运用“寂静”的词语来烘托“母亲”的寂寞。还用“黑夜”、“黑暗”、“黑头巾”这样的词语营造出一个阴森的环境,黑暗的森林、被森林包围的神社、猫头鹰啼叫的夜晚,象征了灾难和死亡。漱石用大幅笔墨来渲染阴森的环境和“母亲”的执着。无数个夜晚让母亲苦心焦虑、彻夜不眠担忧的父亲,早在几年前,就让浪人给杀了。他没有详细描写父亲为何被杀,而细致地描写了母亲带着执着的爱和永远的担忧等待迟迟未归的丈夫。“母亲”能够想到、做到的只有宗教的祈祷,每次要做数百次虔诚的祈祷。尤其幼儿的哭声,让母亲悲恸欲绝。死亡、悲哀、哭声、眼泪,这凄惨的场景让读者为之潸然泪下。也许这个故事是漱石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让人联想到他出生不久,在贫穷的养父母的旧家用具店里,他被放在一个箩筐里。他在作品中记录过这段经历,是一个和母亲分开、投在黑暗中的幼儿的恐惧,这里的哭声和他儿时的记忆相吻合。吉本隆明认为漱石是位意识很强的作家,同时又有根源性的无意识。漱石的“存在的不安感”[46]的体验比一般人深刻得多,这和他的生活不无关系。但是漱石描写这个故事,不单是追忆自己的过去。它影射了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残害了多少无辜的平民百姓,他们的家人承受着永远的眼泪、悲哀。有多少失去丈夫的女子和失去父亲的幼子,也陷入了和《梦九夜》母子般的悲惨境遇。
《第五夜》描写一个被囚禁的士兵对于生与死的选择,因为天探女(又名天邪鬼,佛教中被二王、毘沙门天王踩在脚底下专门与人作对的小鬼)作祟,士兵失去了最后一次见恋人的机会,它象征了人们为追求自由所面临的遭遇恐惧和死亡的深渊,梦境大意如下:
很久以前,或许是两千多年前的神话时代,那时“我”是个士兵,不幸打了败仗,被当成俘虏强行拉到敌方大将面前。大将借着篝火凝视着我,问“我”是选择死还是生。若要说生,表示愿意投降;若要说死,则代表宁死不屈。“我”回答:选择死。但希望在临死之前能和恋人见一面。大将回答,可以等到翌日天亮鸡啼之时。若误了时辰,我就不能跟恋人见面而走向死亡之命运。大将又坐下来,眺望着篝火。火势又会啪啪旺盛起来。那声音,勇猛得似能弹开黑夜一般。此时,女人正牵着一匹被系在后院橡树的白马出来。她三度轻抚了马的鬃毛,再敏捷地跃上马背。女人用她那修长雪白的双脚,踢着马腹,马儿往前飞奔。女人的长发更在黑暗中飞扬。然而,女人与马,仍离目标有一段距离。突然,黑漆漆的路旁,响起一声鸡啼。女人往后收紧握在手中的缰绳。马儿的前蹄当啷一声刻印在坚硬的岩石上。女人耳边又传来一声鸡啼。女人叫了一声,将收紧的缰绳放松。马儿屈膝往前一冲,与马上的人儿一起冲向前方。前方岩石下,是万丈深渊。马蹄痕迹现在仍清晰地刻印在岩石上。模仿鸡啼声的是天探女。“天探女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47]
这是一则过去与现在、梦境与现实神秘交错的故事。在这个梦中,马儿和马上的女人冲向了岩石下的万丈深渊,壮美的毁灭而引发的深重忧愁,达到了语绝而意不绝的效果。作品表达了美与自由被恶势力无情毁灭的主题。这是关于绝望的梦,被战败就是一种绝望,在生与死的选择面前,选择死还是绝望,如果说希望与恋人见上一面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的话,而这点希望最后又破灭了,表达出漱石内心对现实世界充满了绝望感。
失去了东方原有的价值观依托,而又没有确立真正民主的日本,重新堕入了“野蛮”状态。明治政府向绝对权力迈进,民权运动遭到残酷的扼杀。思想家、评论家中江兆民是自由民权运动的代表人物,他在去世那年所写的《一年有半、续一年有半》中发出了如下感慨:“刚作为一种理论(自由民权论)在民间萌发,但因为受到藩阀元老和利己的政治家所蹂躏,使它还处于理论形态萌动时就消亡了。”书中还分析了个中原因:“因为不爱好思考,所以连世界上最明白的道理,也把它放过,从而不觉得奇怪。所以长期顺从封建制度,听任武士的霸道,哪怕遇到所谓格杀勿论的暴行,也从来不加以对抗和斗争。”[48]费希特在他的《人的使命》中明确地指出,“必须承认的是,当正义的国家为唯一的国家时,一切世俗的恶行与诱惑,甚至出现一些高智商的恶行的可能性,都会被消失殆尽。因为清者自清,人们只要可能,都会自觉地将自己的意志指向善。没有人会天生就喜欢恶,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恶不是好东西。即便有人愿意与恶为伍,那是因为他在恶中得到了好处或享受,现在我们人类社会的状况中,确实存在着给恶服务于极少数的某些人的现象,只要这种现象无法得到真正的杜绝,只要恶行让那些人有利可图,人类就没有往善的方向扭转的希望。”[49]
《第七夜》象征了固步自封的社会或者人的必然命运。“我”乘上一艘不知去向的大船,因为自己不知未来的方向而苦恼以致最后选择自杀,但随即追悔莫及。“船日夜兼程,吐着黑烟,劈浪前行,没个停歇的时候,发出惊人的轰鸣,但不知它要驶向何方。……一种虚妄之感猛地攫住了我。不知何时候才能登岸,也不知船在驶向何方。只有船吐黑烟,劈浪前行。”[50]文中还写道:“一天夜晚,有个外国人走近问我懂不懂天文学。那个外国人说星空与大海都是上帝的创作。最后问我信不信上帝。我只是沉默不语地望着星空。我只感到无聊得想自杀。因此某天夜晚,断然纵身跃入海里。然而当我双脚离开甲板,与船只脱离的那一剎那间,突然感到后悔起我做的行动。船只一如既往地吐着黑烟,从我身边驶了过去。我这才醒悟到,即使是一条不知驶向何方的船,那终究还是乘坐在上面好呵。但这样的醒悟为时已晚,我只得带着无限的懊悔和恐怖,朝漆黑的波涛静静坠去。”[51]这个故事表达了人的生存不安与恐怖。
漱石所描写的西行的船,大海航行途中的景象也暗示了罪恶感。如,“船日夜兼程,吐着黑烟”。“烧火箸一般通红的太阳,从浪底深处钻出”,这象征着日本“开化”以后,变得像只恐怖怪物,寓意深刻。乘船是漱石留学途中的体验,1900年9月8日,漱石从横滨出发乘船去英国留学,10月28日抵达目的地伦敦。他的留学日记中记载了在船上的艰辛,有时热得心绪不佳,有时因海涛汹涌失魂落魄。然而,作品所表达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漱石乘船的体验。这是漱石对于“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追问,透显出作者的生存危机与不安感,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文明开化不彻底的遗憾心理。
加缪的随笔《西西弗的神话》写了英雄西西弗,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遭到惩罚,从此开始了荒谬的人生。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加缪认为,西西弗用自由和激情来面对荒谬的、无意义的现实,他所做出的人生选择是正确的。人们应该像西西弗那样,用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眼光和姿态面对非理性的世界。他说:“创造是对人的至高无上的尊严最激动人心的证明:即不屈不挠地与环境条件做斗争,坚持不懈地努力奋斗,虽然这种努力被看作是无效的。”“伟大的艺术作品的重要之处与其说寓于自身之中,不如说是表现于它所要求一个人所遭受的经历之中,表现于它所提供的克服他的幻想并且更加接近他赤裸裸的实在的机遇。”[52]
《第一夜》与《第十夜》传达出漱石与荒谬现实抗争的积极意义。“我抱着胳膊,坐在女人枕边,仰面躺着的女人温柔地说:我将要死了。女人的长发披散在枕上”。线条柔美而又白晳的瓜子脸泛出温热的血色。她继续对“我”说:“用偌大的珍珠贝壳挖掘一个深坑,再用天河降落的星尘碎片作为墓碑。然后请你在墓旁守候,我会回来看你的。……一百年,请你一直坐在我的墓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看你。”[53]他依约定在女人坟前,等候了无数的日升日落。百合花已经开放,他吻着雪白花瓣,当移开脸时,情不自禁仰头遥望了一下天边,远远瞥见天边孤单地闪烁着一颗拂晓之星,此刻,他意识到“原来百年已到了”。柄谷行人认为《第一夜》出现“请你守候一百年”中的“百年”是一个象征,即至死都要坚守自己的理想,同时也体现出作者意识到所追求理想之艰难。[54]在漱石1909年发表的随笔集《永日小品》收录的《心》一文中也出现了“百年”一词。《心》描写了可爱的鸟儿及美丽的女子。“那鸟儿,就好像是要把它那柔软的翅翼、奢华的爪、打着涟漪的胸脯,所有这一切,连同它的命运,悉数托付给我似的,安然飞落在了我的手心里。……待朝那边望去,只见隔开五六间屋子前边有一条小道,道口正站着位女子……是百年前就已矗在那儿,眉目、鼻子和嘴都在等待着我到来的一张脸。也是百年之后,就是天涯海角也能让我追随不舍的一张脸。一张默默地说着什么的脸。……我便跟随始终默然沉思的女子,在逼仄、幽暗,且又走不到尽头的巷子里一路走去,就跟那只鸟似的,她走到哪我便跟到哪。”[55]鸟儿轻盈地跳跃于枝头,翻飞于天空的身姿,往往给人带来自由、生机和美好的感觉。由鸟儿联系到女子,那是漱石心目中的自由女神,是爱和真善美的化身,她象征了作者对自由的向往。
《第十夜》中出现的女子与《第一夜》中那个即将死去的女子首尾呼应,可以说她们的寓意相同。第十夜梦的中心人物是庄太郎,他相貌俊美、正直善良。只是有个癖好,黄昏时喜欢戴着巴拿马草帽坐在鲜果店前,眺望着路上的来往女子,然后频频赞叹那些女子。某天傍晚,被一衣着华丽的女子所吸引,跟随她来到“峭壁顶上”,女子要庄太郎从悬崖峭壁跳下去,否则“会被猪舔”。庄太郎最讨厌猪,但他珍爱生命,不想跳下山崖。此后接着出现了一头哼叫着的猪。庄太郎只好用手上那只槟榔树枝制成的细长拐杖,击打猪的鼻尖,猪坠下绝壁。又有数以万计的猪群排成一直线,以立在悬崖上的庄太郎为目标蜂拥而上。庄太郎惊慌不已,只好用拐杖一一驱打挨近来的猪群,可是猪群仍不断袭来,像是一大片乌云长了脚。“庄太郎抖擞起殊死的勇气,挥杖击打了七天六夜的猪鼻尖。但精疲力竭,手变得柔软无力,最终倒在了断崖绝壁上,只得听任猪的啃舔。”[56]庄太郎与猪搏斗的场面充满勇气和斗志,令人感动。
庄太郎在《第八夜》中出现过。坐在镜子前理发的“我”,从镜中能观望窗外的各色行人。庄太郎携着女人从门前经过。他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女人也梳妆打扮了一番,两人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其他人都显得毫无生气,如吹喇叭的豆腐小贩,一脸迷迷瞪瞪的艺妓,卖金鱼的,账场点钱的肥胖女子。《第十夜》中庄太郎喜欢追求女人,与猪搏斗正体现出他的积极人生态度,“人极为善良正直”的庄太郎代表了善美,“猪如文字所示,世间的猪都是指俗物”代表了丑恶,他和猪的搏斗是善美与丑恶的对决,正如西西弗一样,用自由和激情来面对荒诞的现实。
沼茂树认为《梦十夜》表达了“被邪恶势力所戏弄的生的不安”,“是依靠环境的力和道义的力难以解决的生存的困境觉醒”[57],这和江藤淳的“人的原罪性不安”有相同的看法。《梦十夜》的内容是现实生活的再现,是漱石的自画像,是他的人生观、理想追求的艺术化体现。正如柄谷行人所指出的:“那是漱石对人的生存条件的本质洞察,‘从内面看生存’的普遍的形象化表现”[58]。《梦十夜》说明日本存在的社会问题是“宗教和科学不能解决的问题”[59]。
1906年10月23日,漱石给友人狩野亨吉的信中谈道:“我深切体验到世界就是一个大战场。想看到在对决中,自己是壮烈牺牲还是降伏敌人,敌人就是从我的主义、主张和趣味来看那些不为社会着想只图私利的人。我以一己之力与之搏斗,必然无能为力,由此我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即使自己被置于死地,也要尽自己的天分,有死的慰藉也就满足了”。[60]通过信中的内容,我们看到漱石直面现实的觉悟,这是作家主动担当使命的一面,看到了作者无所畏惧的勇猛精神。尽管充满了艰难困苦,充满了危险,但唯一的出路就是敢于面对。
漱石被日本人视为“国民作家”,但佐藤泰正认为漱石应该被称为“人类作家”,人们评价漱石是“国民作家”是对他的误读。误读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漱石作为报刊专栏作家,他在创作过程中,心底总会有顾虑,为守住底线,他尽量回避直白表达,而是用隐喻、比喻和寓言手法,这就使他的作品扑朔迷离。“漱石是一位探求终极问题,怀揣着炸弹式的作家。”[61]刘振瀛指出漱石喜欢使用虚构和象征手法,是因为他要表现那些反映到眼里来的真实形象,而存在于他内心的善和美的感受性又不能苟同,于是产生了特有的写作手法,借虚构和象征来披露内在的想法。他还指出自《梦十夜》开始,漱石从内在的意识着手,进行“分解性的”“象征性的”描写,漱石的“低回趣味”也由以“美”为中心,向“人们意识为实像”为中心过渡,也就是从单纯的道义和美,转向关心人的现实存在。[62]
有关疯狂与信仰:夏目漱石研究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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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农村形成的共同价值观、行动准则等使得农户容易达成集体行动。吴理财、李芝兰分析得出从特定的环境中研究灌溉合作供给困境更具有现实性。但现有研究主要采用Logit或Probit模型,仅从个体差异或社区变量某一类变量探讨其对合作供给的影响。......
2023-06-28
彗星被看做是预示国王死亡的预兆。同一颗彗星1682年又一次掠过英国的上空,又一次在整个欧洲引起恐慌。本特利悖论因为“原理”是这样一部雄心勃勃的巨著,所以它在宇宙构造问题上引起了一个令人烦恼的矛盾。但是牛顿的理论也揭示出任何有限和无限宇宙理论所固有的矛盾。......
2023-10-07
明治维新前的1853年,美国海军舰队驶入江户湾,向日本官方递交美国总统的国书,给日本带来前所未有的骚动与混乱。随着日本欧化风潮的发展,社会发展已经背离了维新的初衷,走向歧路。在日本帝国大学期间就已经显示出优秀的才学。在松山中学工作一年后,又转到熊本第五高等学校(高中),在熊本他加入好友正冈子规创办的俳句学会,与夏目镜子结婚,长女出生,看似生活充实,但漱石并不满足。......
2023-11-30
换句话说,媒介研究不该再为天真的实在主义主张背书,也不该再把自己的尝试视为对被中介的表象相较于事物之真实存在的正确性的评估。不过,无论我们以何种方式解读海德格尔,能够确定的一点是,海德格尔要批驳实在主义的那种标准的、操作化的预设,要打破它并对其进行彻底重构。对媒介和媒介研究领域来说,海德格尔的确是一个改变游戏规则的人。......
2023-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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