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鲁迅研究发现《山海经》中的巫书与信仰

鲁迅研究发现《山海经》中的巫书与信仰

【摘要】:鲁迅认为《山海经》是“古之巫书”。在《山海经》中,不仅可以看到巫师的活动,也可以看到古代民族的信仰、崇拜等。有学者推测,秦始皇、吕不韦、庄子、屈原等,应该都读过《山海经》。令人诧异的是,为何唯独“会稽山”这座山没有列入《山经》,而偏偏列入了《海经》呢?所谓“海岳(山)精液,善生俊异”,这八个字,正是对《山海经》全部内涵做了一个精辟的概括。

三味论坛

那秋生

山海经》的书名,最早见于司马迁史记•大宛传》:“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这表明司马迁读过《山海经》。在司马迁之前,《山海经》的书名应当早就已经有了;而在更早之前,虽然还没有《山海经》的书名,但是《山海经》的文献资料当已出现。

《山海经》又叫《山海图经》,由西汉刘向、刘歆父子校编,认为“出于唐虞之际……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等类物善恶,着《山海经》”。赵晔《吴越春秋》云:“禹巡行四渎,与益夔共谋,行列名山大泽,召其神而问之山川脉理,名曰《山海经》。”全书十八卷,合“山经”(五卷)与“海经”(十三卷)两部分,约三万字。《山经》中主要记载山川地理、动植物和矿物等的分布情况;《海经》中:《海外经》主要记载海外各国的奇异风貌,《海内经》主要记载海内的神奇事物,《大荒经》主要记载了与黄帝女娲大禹等有关的许多重要神话资料。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山海经》今所传本十八卷,记海内外山川神祇异物及祭祀所宜,以为禹益作者固非,而谓因《楚辞》而造者亦未是;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然秦汉人亦有增益。”鲁迅认为《山海经》是“古之巫书”。例如: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海外西经》)。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为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大荒西经》)。在《山海经》中,不仅可以看到巫师的活动,也可以看到古代民族的信仰、崇拜等。还存在着大量的神奇动物的记载,这些动物主要是鸟、兽、龙、蛇之类,它们往往具有神奇的力量,很可能就是古人的图腾崇拜。

有学者推测,秦始皇吕不韦庄子屈原等,应该都读过《山海经》。比如:秦始皇对海外求仙笃信不疑是因为对古代典籍的信任,《吕氏春秋》记述有许多《山海经》的内容,屈原《天问》中有大量与《山海经》相同的内容,《庄子》里面的丰富想象力,应该得益于《山海经》的“荒诞”内容。老子则应该读过并整理过《山海经》,因他长期就任周朝守藏室之官,完全有条件阅读到各种典籍文献。我的判断有一个依据:老子的《道德经》一书,分为《道经》与《德经》两部分;而《山海经》一书也是如此构成的,分为《山经》与《海经》两部分。

《山海经》中的《海经•海内东经》曰:“会稽山在大(楚)越南。”令人诧异的是,为何唯独“会稽山”这座山没有列入《山经》,而偏偏列入了《海经》呢?绍兴的会稽山,亦称宛委洞天或阳明洞天,其实就是“禹穴”,被列为道教“三十六小洞天”之第十洞天。其旁有若耶溪,在道教“七十二福地”中排名十七。可见绍兴真是富甲一方的“洞天福地”哟。

鲁迅最早的藏书是一部木刻绘图《山海经》,鲁迅也曾为《越铎日报》创刊号撰写《出世辞》:“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绰然足以自理。”所谓“海岳(山)精液,善生俊异”,这八个字,正是对《山海经》全部内涵做了一个精辟的概括。我们知道,这个说法并不是鲁迅独创的,而是源远流长,绍兴的“地灵人杰”与“物华天宝”,一直被故乡人自豪地传诵着。

三国志•吴书》中,虞翻主要面目是以谋士身份出现的。当年虞翻还在会稽太守王朗手下做一名功曹,十分能说会道。有一次,他向自己的上司介绍越中的风土人情,有一段精彩的言论:“夫会稽上应牵牛之宿,下当少阳之位,东渐巨海,西通五湖,南畅无垠,北渚浙江,南山攸居,实为州镇,昔禹会群臣,因以命之。山有金木鸟兽之殷,水有鱼盐珠蚌之饶,海岳精液,善生俊异,是以忠臣系踵,孝子连闾,下及贤女,靡不育焉……”这是最早出现的证据。

《会稽郡故书杂集》一书,是鲁迅在1910年任绍兴府中学堂教员时利用课余时间开始搜集的,其底本就是鲁迅早期辑录的越人著书佚文抄集,共收八种:谢承《会稽先贤传》、虞预《会稽典录》、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贺氏《会稽先贤像赞》、朱育《会稽土地记》、贺循《会稽记》、孔灵符《会稽记》、夏侯曾先《会稽地志》。前四种主要记述古代会稽人物事迹,后四种则载古代会稽的山川地理、名胜传说。它们都是按照虞翻说的这个格局来记述的,可谓一脉相承。

南朝谢灵运的《山居赋》,是一篇很长的纪实赋文,具有丰富的生态史方面的内容。其中曰:“山川涧石,州岸草木。既标异于前章,亦列同于后牍。山匪砠而是岵,川有清而无浊。石傍林而插岩,泉协涧而下谷。渊转渚而散芳,岸靡沙而映竹。草迎冬而结葩,树凌霜而振绿。向阳则在寒而纳煦,面阴则当暑而含雪。连冈则积岭以隐嶙,举峰则群竦以嶻嶭。浮泉飞流以写空,沉波潜溢于洞穴。凡此皆异所而咸善,殊节而俱悦。”一个“异”字即画龙点睛。

宋人王十朋的《会稽风俗赋》,是仿司马相如《上林赋》与左思《三都赋》之体,历叙会稽其地山川、物产、人物、古迹,洋洋洒洒,规模宏大。开篇云:“其山则郁郁苍苍,岩岩嵬嵬,磅礴蜿蜒……其水则浩渺泓澄,散漫萦迂,涨焉而天……”王十朋只有感慨而道:“壮矣哉,盛矣哉!山川如斯,人物如斯,吾未之前闻也。”赋中深情地回顾了会稽文学的美好传统:“故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者,顾长康之言也;山转远转高,水转深转清者,李浙东之记也;瑰奇市井,佳丽闉闍者,白文公之诗也;忠臣系踵,孝子连闾者,虞功曹之对也。”可谓是赞不绝口也。

清代陶元藻的《广会稽风俗赋》,继承宋代王十朋《会稽风俗赋》的风格,展示故乡的“天南之乐郊、浙东之沃壤”丰采。赋中说到:“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则千岩万壑,扶舆清淑之气,不钟于物而钟于人。其弸于中也,如贯虹罗宿,而欱乎天汉之津。其彪于外也,如丰隆列缺,礌硠焰熠,一发而骇慑乎八埏之民。抡元奋魁,不足以称士。建牙列戟,不足以称臣……”

晚清著名学者李慈铭为“越中先贤祠”所撰的对联,计114字,曰:“溯君子六千人,自教演富中,醪水脂舟,魁奇代育,乃谢氏传,贺氏赞,虞公典录,钟离后贤,暨孙问王赋以来,接迹至熙朝,东箭南璆,三管豪耑长五色;表镇山一十道,更瑞图王会,篑金嵞玉,钟毓尤灵,况渐名江,镜名湖,宛委洞天,桐柏仙室,应婺宿斗维而起,翘英偏京国,殊科合辙,一堂辇下共千秋。”上联内容叙说历史,越中有“人杰地灵”之名;下联内容描写景物,越中具“物华天宝”之象。此联全面概括绍兴的风土特点,我们可视之为对《山海经》中“会稽山”条目的一个注释。

《山海经》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浪漫奇异的神话故事,比如女娲造人、女娲补天、精卫填海、战神蚩尤、巨人刑天、共工触山、夸父追日、羿射九日、嫦娥奔月、大禹治水等,千百年来一直活在人们的心中,激励着人们去追求美好的理想,献身于黎民百姓,成就祖国兴旺发达的伟大事业。这种神话思维对浪漫主义文学创作传统的深远影响:一是丰富的想象力和巨大的想象空间;二是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三是返璞归真的原始生命观。(www.chuimin.cn)

鲁迅心目中的《山海经》,是一本促其精神成长的“宝书”。《山海经》中反映古代英雄们与自然、社会的强大力量抗争的故事,其中所体现出的自强不息、坚忍不拔的大无畏精神,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后来鲁迅写作《故事新编》中,就有取材于其中的《理水》、《补天》和《奔月》。

《补天》是《故事新编》中的第一篇小说,鲁迅写于1922年,原名题为《不周山》。鲁迅在《故事新编》的序言提到《补天》时说:“那时的意见,是想以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作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由此可见,作者在初作这篇小说时,是很认真的,而且是想在艺术上创新的。从《故事新编》的其他作品来看,作者的创新艺术已经达到了,而且延续了“油滑”这一讽刺和幽默的行文风格。但这篇终究不同,因为还有认真的部分在其中。但无论是从时间,还是从认真的创作态度上看,也都不太能说明这篇小说的独特性。我们只能从这篇小说的主题和内容中说明其独特性之所在。

《奔月》写于1926年。孙中山逝世后,国内政局极不稳定,鲁迅在某些时候也感觉绝望,看不到光明之所在,产生了无可奈何的情绪。但是先生从未放弃努力,在心底仍保留着一丝希望,和羿一样,对现实失望,找不到解决的良策。在《奔月》中鲁迅安排了一个典型的环境,勾画了羿的正直性格,写出了一个孤独的心境。羿将所有动物斩尽杀绝,最终走上了英雄陌路孤独之路,也只有嫦娥是他的精神寄托,但最终嫦娥也背叛了他,独自吃药,奔向了月亮。先生是以后羿自比的,那么嫦娥就有许广平的成分了。鲁迅写“奔月”的前后,正是向许广平表白并获得积极回应的时候。嫦娥吃了灵药去了月亮,而许广平去了广州的中山大学,先生便考虑跟上去,就在文中写道:“明天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药,吃了追上去吧。”

1935年是鲁迅生命的晚期,他精心创作了“故事新编”样式的小说《理水》,标志着自己文学创作的最后里程碑。首先,他通过一场精彩的辩论,有力地驳斥了“大禹是条虫”的谬论。接着,他以国民党官僚及其御用文人的卑劣行径作为反面衬托,正面再现了大禹的形象,展示了大禹的高尚风格与可贵品质。你看,从“粗手粗脚”、“面貌黑瘦”的苦行,到“每天孳孳”、忧思下民的苦想,更有那句画龙点睛的苦心之言:“做皇帝要小心,安静。对天有良心,天才会仍旧给你好处!”读者可以从内心深处去了解大禹这个历史人物,证明他是真实的、质朴的、可亲可敬的!

鲁迅一生以大禹为榜样,身体力行着这种“卓苦勤劳”与“坚确慷慨”的民族精神。无论是忧国忧民的博大胸怀,或者是克勤克俭的生活细节,彼此间有着默契,他们的美德成为流芳千古的佳话。鲁迅向群众激情演讲大禹精神:“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个被誉为“民族魂”的鲁迅,仿佛在同“中国的脊梁”——被呼为“水魂”的大禹遥相呼应。鲁迅呼唤后代继承大禹精神:“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下。”(《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作为思想家的鲁迅,他的话语意味深长,至今仍有余响。

鲁迅特别推崇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第十首:“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诗中所写的“刑天”,鲁迅曾多次提及。早在1925年写的杂文《春末闲谈》中,他就指出:“《山海经》上就记载着一种名叫‘刑天’的怪物。他没有了能想的头,却还活着,‘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这一点想得很周到,否则他怎么看,怎么吃呢,——实在是很值得奉为师法的……陶潜先生又有诗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连这位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阔人的天下一时总怕难得太平的了。”这个“刑天”是《山海经》中一个神话人物,因为反抗天帝,被砍去了头,但仍然挥舞干戚反抗着。

因此,鲁迅有了这样的结论:“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鲁迅从陶渊明的诗里找到了答案,这是一个思想家的独到发现,由此做出判断:“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陶渊明正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情感与复杂心理的诗人,鲁迅能别出心裁,“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论证了“和旧说不同的人物”,这就是与众不同的“知人论世”。而现时的鲁迅呢,何尝不是如此?善于解剖别人的鲁迅,更严于解剖自己,面对这面镜子,鲁迅在思考人性的奇妙,在探索人生的奥秘。

鲁迅之于陶渊明,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因为他也曾经历过相似的心灵之路。“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呐喊•自序》)是的,鲁迅就这样当过一回“隐士”的,不过,曾经“彷徨”的他,终于从S会馆里走出来了,他又拿起笔继续“呐喊”,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战士”。

后来,他看到周作人从“猛士”颓变为“隐士”,大写闲适小品,而同自己分道扬镳,十分痛心地骂他说“发了昏”。当好友郁达夫离开白色恐怖的上海,去杭州西湖“隐居”时,鲁迅即时赋下《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一诗。其中劝他莫学与陶渊明齐名的林和靖,“梅鹤凄凉处士林”,并要他学屈原式的抗争,“风波浩荡足行吟”。

一面是“悠然见南山”般的平和隐静,另一面却是“猛志固常在”式的金刚怒目,这就是陶渊明的人格两极,所谓一“隐”一“猛”。鲁迅之目的,无疑是揭示被掩蔽的历史真相,“猛志”者,实乃“猛士之心”也。

鲁迅把刘和珍等人称为“真的猛士”,高度颂扬了他们爱国救世的精神,相比之下,自己仿佛成了苟且偷生的“隐士”一般,他为此痛苦自责不已。同样的道理,当林语堂之流推崇明人小品,主张“性灵”与“闲适”时,鲁迅就以为“不合时宜”,批评他们的做法是“将屠夫的凶残化为一笑”。鲁迅认为,小品“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小品文的危机》)。总之,事在人为,任何人都可以在“隐士”与“战士”之间做出抉择。

鲁迅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反虚伪是他的一贯主张。他以陶渊明的例子论说:“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题未定草七》)。鲁迅向来反对“只看一面,不及其余”的片面观,他始终强调:解读历史人物,需要公正、客观、辩证法、多元化,这就是唯物主义的“全人观”。当然,他不仅是这样评论古人,也是如此看待今人的。

《山海经》是一部充满奇幻色彩的、百科全书式的不朽经典。它丰富离奇的幻想和浪漫诡异的笔调,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开创了后世神话、寓言、童话、故事等的先河。在《庄子》一书的许多神话故事中,在大诗人陶渊明、李白、李贺、李商隐数量不少的带有神话色彩的游仙诗中,在明清两代的小说如《西游记》、《红楼梦》、《聊斋志异》、《镜花缘》中,都可以找到明显受《山海经》影响的痕迹。比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就是从《山海经》中的仙女之魂一步步演变而来的。《山海经》中说,姑瑶之山的瑶草是未嫁而早死的帝女精魂化成的,后来演化为《庄子》中藐姑射之山的绰约神女寓言,其后再化为宋玉《高唐赋》中朝云暮雨的巫山神女,然后再化为杜光庭《墉城集仙录》中的西王母第二十三女瑶姬,最后化为曹雪芹《红楼梦》中的绛珠仙草林黛玉。如果我们按照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与《中国小说史略》的写作思路,就可以做出以上这样一系列的有趣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