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有着决定性的意义。还是在小男孩的时候我就形成了来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习性。每一次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都为我从更新的层面揭示一切。在这个自由的第一直觉中我遭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一同我的精神之父。我早有一个夙愿,写一本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但只在几篇文章中部分地实现了这一愿望。〖注释结束〗※※※※※※目录前言…l第一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形象…......
2023-11-29
第五章 爱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创作都充满了炽热和激烈的爱。一切都发生在紧张的爱欲氛围之中。他发现了俄罗斯的自然本能中情欲和性欲两个元素。在其他俄罗斯作家那里没有类似的东西。这种在我们的鞭身教①中发现的民族的天性,也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们的知识分子阶层中找到了。这是狄奥尼索斯元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爱是独特的酒神的爱。它撕裂、折磨着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人的道路是受苦受难的道路。在他那里,爱就像火山熔岩的喷发,是人之情欲本性的强烈迸发。这个爱没有法律,也没有形式。在爱中显示出人性的深度。爱中的一切事件皆起因于情欲的骚动不安,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一切事件也无不如此。这是吞噬一切的火,是火的运动。这个火龙也可以转化为冰一般寒冷。有时爱恋中的人让我们觉得像座熄灭的火山。俄罗斯文学中没有西欧文学的那些光彩夺目的爱情形象。我们没有任何类似游吟诗人的爱情,没有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②、但丁与贝雅特里齐、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男女之爱,对女人对爱情的崇拜,是欧洲基督教文化绚丽的奇葩。我们没有骑士精神,我们没有游吟诗人,这是我们精神的残缺。俄罗斯的爱情中有某种沉重的、痛苦的、阴暗的和常常是畸形的东西。我们没有真正的浪漫主义的爱情。浪漫主义是西欧的现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爱情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但这不是独立的地位;爱不具有自身的价值,不具有自身的形象,它仅仅揭示人的悲剧之路,是人的自由体验。在这里,爱情的位置完全不同于普希金的塔吉雅娜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爱情的位置。这里的女性因素完全是另外一种状况。女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没有独立地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学是绝对的男人的人学。我们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女人的关注,完全是把女人作为男人命运中的因素,作为人的道路上的因素来关注的。人的灵魂首先是男人的灵魂。女性因素只是男人精神悲剧的内在主题、内在诱惑。陀思妥耶夫斯基给我们塑造了什么样的爱情形象呢?是梅什金和罗果仁对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的爱,是米卡·卡拉马佐夫对格鲁申卡的爱,是维尔西洛夫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爱,是斯塔夫罗金对许多女人的爱。这里,任何地方也没有美好的爱情形象,任何地方也没有具有独立意义的女性形象。总是男人的悲剧命运在折磨着人。女人只是男人的内在悲剧。
〖注释〗① 鞭身教:亦称信基督派,精神基督派的一支。17世纪产生于俄国,认为能与“圣灵”直接交往,神能在虔诚的信教徒身上显现为“基督”和“圣母”。该派信徒在狂跳中使自己神魂颠倒。
〖注释〗② 特里斯坦、伊索尔德:中古时期克尔特人的传说中的人物。12世纪有叙事诗《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瓦格纳有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还有其他该题材的各类作品。〖注释结束〗
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令人绝望的爱的悲剧因素,揭示了在生活道路上不能实现的爱。他那里的爱情正如丘特切夫所描写的:
啊,我们的爱具有怎样的毁灭性,
在那狂暴的盲目的情欲中,
我们更像是在杀死
我们最心爱的人。①
〖注释〗① 引自丘特切夫的诗《我们的爱具有怎样的毁灭性》(1851)。〖注释结束〗
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没有任何迷人的爱情、任何美好的家庭生活。他选取的是那些生活的整个根基都动摇了的人。他揭示给我们的不是真正使人联结与融合的崇高的爱情。婚姻的最高境界没有被实现。爱是人绝对的悲剧,是人的分裂。爱是更高层次上的激情的源泉,它使整个氛围极度紧张并掀起风暴;但爱不是成就,在爱中得不到任何东西。它引诱人走向死亡。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的爱是人自我意志的表现。它分裂人性。因此爱情什么时候都不是结合,也不引向结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只有一个主题——人悲剧的命运,人自由的命运。爱情只是这一命运的一个因素而已。但命运只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梅什金、维尔西洛夫、卡拉马佐夫家族的伊万、德米特里和阿廖沙的命运,而不是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阿格拉雅、莉莎、叶里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格鲁申卡和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命运。这是男人的命运。女人只是这一命运中碰到的难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她本身并不感兴趣,她只是男人命运的内在现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找不到对永恒女性的崇拜。他对湿润的大地—母亲,对圣母独特的态度,与他的女性形象和所描写的爱情没有任何联系。只是在跛脚女人这一形象上似乎显露出些许东西;但人们往往把这一点也过于夸大其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兴趣的是斯塔夫罗金,而不是跛脚女人。她只是他的命运。在自己的创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男人的精神的悲剧道路,这对于他也就是人的道路。女人在这条道路上起着重要的作用,但女人只是男人的诱惑和欲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没有任何类似于托尔斯泰在其女性形象安娜·卡列尼娜和娜达莎身上倾注的热情。安娜·卡列尼娜不仅有独立的生活,她还是主要的中心人物。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和格鲁申卡只是男人的命运深陷其中的一种自然力量,她们没有自己个人的命运。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兴趣的是梅什金和罗果仁的命运,而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只是这一命运的实现。他不能与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共生,像托尔斯泰与安娜·卡列尼娜共生那样。女人这一地狱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兴趣,但只是把她作为引起男人的欲望和男人的个性分裂的一种自然力量。男人是自我封闭的,他没有走出自身、走入另一个女性的存在。女人只是男人清算自己的见证,只是用来解决自己的、男人的、人的问题的。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人的命运就是个性,就是人身上的个性元素。但这一个性元素主要是男性元素。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男人的心灵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兴趣,而对女人的心灵则兴味索然。依据女人的心灵史无法观察人性的命运,因此,女人只能作为男人的命运(主要是个性的命运)在其中展现的一种自然力量和一种氛围而引起关注。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男人被对女人的欲望所束缚,但这似乎依然是男人自己的事情,是男人的欲望本性的事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男人从来不与女性结合在一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女性之所以是如此的歇斯底里,如此的狂暴,正是因为她由于不能与男性结合而注定毁灭。陀思妥耶夫斯基确信爱的毫无出路的悲剧。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没有给我们揭示不分雌雄的人性。他的人总是分裂的男人,没有自己的索非亚,没有自己的玛利亚。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充分意识到,人性是不分雌雄的,就像伟大的神秘主义者雅·别麦和其他人所揭示的那样。在他那里深刻地提出了一个主题——女性是人的命运,但他本人依然切断了与女性的联系,他深刻认识到的只是一个分裂的人,人对于他只是男性,而不是雌雄两性。
***(www.chuimin.cn)
在男人精神的悲剧中,女人意味着分裂。性爱、欲望意味着人性完整性的丧失。因此欲望是不纯洁,纯洁是完整,淫荡是破碎。陀思妥耶夫斯基让人经历所有层面的分裂。他那里的爱分裂为两个本原。他那里的人通常爱两个人。双重的爱和爱中的双重性被他以非同寻常的力量表现出来。他揭示了爱的两个本原,两种自然力量,两个深渊,人跌入其中—一淫欲的深渊和同情的深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爱总是走到极限,它因疯狂的淫欲,也因疯狂的同情而耗尽。陀思妥耶夫斯基只对揭示这些自然本能的爱的极限感兴趣,对有分寸的爱不感兴趣,因为他进行的是人性的试验,他要把人放在非常的条件下,研究人的深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爱总是分裂的,爱的对象是分裂的。从没有唯一的、完整的爱。在人自我意志的道路上注定如此。人的本质在这一分裂中受到了损害,人性遭受着失去本身的完整性的威胁。没有界限的性欲的爱和同情的爱不属于任何更高的东西,它们同样可以焚烧人,使人化为灰烬。在同情的深处,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了独特的性欲。非完整的、分裂的人的欲望转化为疯狂,而疯狂也不能阻止分裂和破碎。人依然如故,依然处于分裂之中。他把自己的分裂带入爱中,而爱在自己两极的对立中走向死亡。没有实现结合,没有形成完整,没有战胜分裂。无论是极端的性欲,还是极端的同情,都没有把相爱的人结合在一起。人依然是孤独的。陷入两种对立的欲望中的人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爱总是着魔般的,它释放出一种疯狂,使整个周围环境紧张到了白热化地步。疯狂的不仅是相爱的人,还有周围所有的人。维尔西洛夫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疯狂的爱营造了一种疯狂的氛围,它使一切都处于极度紧张之中。连接梅什金、罗果仁、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和阿格拉雅的爱情线索,也使整个气氛极度紧张。斯塔夫罗金和莉莎的爱掀起了恶魔般的风暴。米卡·卡拉马佐夫、伊万、格鲁申卡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爱导致犯罪和疯狂。无论何时,无论何处,爱找不到自己的港湾,也带不来快乐的结合。没有爱的霞光。到处揭示着爱的艰难、爱的黑暗的否定因素和爱的痛苦。爱不能战胜分裂,反而加剧分裂。两个女人,就像两种苦难的自然力量,永远为爱进行着无情的斗争,毁灭着自己,也毁灭着别人。《白痴》中的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和阿格拉雅,《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格鲁申卡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之间的冲突就是如此。在这些女人的斗争与厮杀中有某种莫名的同情。《群魔》与《少年》中也存在女人情欲斗争与厮杀的气氛,尽管是以不太明显的方式呈现。男人的性格是分裂的,女人的性格是灰暗的,其中有诱惑的深渊,但从来没有神圣的母亲形象,神圣的玛利亚形象。男性本原中的错就在于此。他脱离了女性本原,脱离了大地—母亲,脱离了自己的童贞——也就是自己的纯洁与完整,走上了流浪与分裂之路。男性本原在女性本原面前软弱无力。斯塔夫罗金面对莉莎和跛脚女人是无力的,维尔西洛夫面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是无力的,梅什金面对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和阿格拉雅是无力的,米卡·卡拉马佐夫面对格鲁申卡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是无力的。男人与女人悲剧性地被分离,相互折磨着对方。男人无力控制女人,他不接受内在于自己的女人的天性,也不去洞察她,只是把她作为自己独特的分裂而感受着她。
双重爱情的主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占据重要的位置。《白痴》中的双重爱情的形象尤其值得注意。梅什金既爱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也爱阿格拉雅。梅什金——一个纯洁的人,在他身上有着天使的特征。他摆脱了黑暗的情欲的自发力量。但就是他的爱情,也是病态的、分裂的、毫无出路的悲剧性的。对于他,爱的对象分裂为二。这一分裂只是他身上两种本原的冲突。他无力与阿格拉雅结合,也无力与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结合,按照他自己的天性,他不能胜任婚姻以及婚姻之爱。阿格拉雅的形象俘虏了他,他准备成为她忠实的骑士。不过,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他主人公苦于性欲的过剩,那么他则苦于性欲的缺乏;他甚至连正常的性欲也没有。他的爱是无血无肉的。但他却强烈地表现出爱的另一极,爱的另一个深渊在他面前裂开。他无限怜惜、同情地爱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而且他的同情是极端的。在这一同情中有某种可以使人化为灰烬的东西。他在自己的同情中表现出了自我意志,他逾越了允许的界限。同情的深渊吞噬了他,毁灭了他。他试图把产生于短暂的尘世生活的、疯狂的同情用于永恒的上帝的生活。他试图把自己对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无限的同情强加于上帝。他忘记了这一同情对于个性本身的责任。在他的同情中没有精神的完整性,他因分裂而变得软弱,因为他也以另一种爱爱着阿格拉雅。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了,在一个纯洁的天使般的人身上,显示着怎样病态的爱,它带来的是死亡,而不是拯救。在梅什金的爱中,没有美好的对唯一的、完整的爱的对象的渴望,对完全的结合的追求。那种毁灭人的无限的同情,只能针对你永远不和他结合的人。梅什金的天性,也是狄奥尼索斯式的天性,但这是独特的、安静的、基督徒式的狄奥尼索斯。梅什金总是处于安静的神魂颠倒中、某种天使的疯狂中。也许,梅什金的不幸就在于,他太像天使了,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彻底的人。因此,梅什金的形象不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些反映人的命运的形象。在阿廖沙身上,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塑造一个正面形象的人,即没有什么人的东西于这样一个人是格格不入的,人的一切自然欲望都是他的本质;塑造一个战胜分裂,走向光明的人。但我不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一形象非常成功。不过,我们不能把注意力停留在梅什金——许多人的东西对于他都是格格不入的——天使般的形象上,不能把他作为人悲剧的出路。梅什金爱的悲剧是永恒的悲剧,他天使般的天性是这一永恒的爱的悲剧的根源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赋予梅什金惊人的洞察力。他能够洞悉周围所有人的命运,能够洞察他所爱的女人的灵魂深处。在他那里,领悟经验世界与领悟另一个世界紧密结合起来。但这一洞察天赋是梅什金对于女性世界具有的唯一的天赋;掌握这个世界,与它结合,他是无能为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精彩之处是,在任何地方,女性总是能够引起性欲或怜惜,有时,同样一些女性在各种不同的人那里引起各种不同的态度。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在梅什金那里引起的是无限的同情,在罗果仁那里引起的却是无尽的性欲。索尼亚·马美拉多娃、少年的母亲引起的是怜惜。格鲁申卡引起的是对自己的性欲。在维尔西洛夫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态度中也有性欲,而他又怜惜地爱自己的妻子。还有,在斯塔夫罗金对待莉莎的态度中也是性欲,只不过是以一种暗淡的、压抑的形式。但无论是性欲的强权,还是同情的强权都不能使他们与爱的对象结合。婚姻之爱的秘密既不是性欲的强权,也不是同情的强权,尽管两种因素往往进入婚姻之爱中。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懂这一婚姻之爱,不懂两个灵魂结合为一个灵魂、两个肉体结合为一个肉体的秘密。因此,他的爱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死亡。
***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出色的对爱的描写是在《少年》中,是维尔西洛夫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爱情。维尔西洛夫的爱情与他的个性分裂联系着。他的爱也是分裂的爱: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情欲之爱和对少年的母亲、他合法的妻子的怜惜之爱。对于他,爱不是走出自己的那个“我”的出路,不是转向自己的另一半并与她结合。这个爱是维尔西洛夫内在的与自己的清算,是他本身的封闭的命运。维尔西洛夫的个性对于所有的人是个谜,在他的生活中存在一个秘密。在《少年》中,一如在《群魔》、在其他许多作品中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采用的艺术手段是,小说的事件开始的时候,在主人公的生活中已经发生了非常重要、决定着未来走向的事件。维尔西洛夫生平的重要事件发生在过去、在国外,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这一事件的后果。女性在他的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他是个“娘们儿式的预言家”,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胜任婚姻之爱,正如斯塔夫罗金不能胜任一样。他与斯塔夫罗金是同类,是温和的、更为成年的斯塔夫罗金。我们看到,他的外表是安静的,出奇地安静,像座死火山。但在这个安静的、对几乎所有人都一个模样的面具之下,掩盖着疯狂的欲望。深藏着的、找不到出路的、注定死亡的维尔西洛夫的爱使得周围的气氛异常紧张,卷起了一场风暴。因维尔西洛夫隐秘的爱,一切仿佛都处于疯狂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总是这样——对人的内心状态几乎没有任何直接的描述,它们全都反映在周围的气氛之中。周围的人在潜意识中都受到了主人公内心生活的强烈影响。只是临近结尾,维尔西洛夫疯狂的情欲才爆发出来。他完成了一系列疯狂的行动,以此揭示了自己隐秘的生活。小说结尾维尔西洛夫与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见面与表白是最精彩的爱的激情的描述。火山并没有彻底熄灭。构成《少年》整个内在氛围的火山熔岩终于喷发了。“我要杀了你”——维尔西洛夫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说,这显示了他爱情的恶魔性因素。维尔西洛夫的爱情完全是绝望的和没有出路的。这一爱情从来也不懂得结合的奥秘,它的男性世界脱离了女性世界。这一爱情是绝望的,不是因为没有回应,不,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爱维尔西洛夫;它的绝望在于男性世界的封闭,无法走进自己的另一半,在于分裂。斯塔夫罗金这一出色的人物,最终猜透了这一奥秘并死于这一封闭性和分裂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考察了性欲这一问题。性欲会转化为淫荡,淫荡不是身体的,而是形而上的现象。自我意志产生分裂。分裂产生淫荡,其中失去了完整性。完整是纯洁,淫荡是破碎。在自身的分裂、破碎、淫荡中,人封闭于自己的“我”,失去了与他人结合的能力,人的“我”开始瓦解,他不是爱另一个人,而是爱“爱情”本身。真正的爱永远是指向另一个人的爱,淫荡是指向自己的爱。淫荡是自我肯定,自我肯定导致自我毁灭,因为走向另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结合,可以使人性健康;而淫荡是人更深刻的孤独,是死一般的冰冷的孤独。淫荡是虚无的诱惑,是虚无倾向。性欲的本性是火一般的本性。但当性欲转化为淫荡时,火的本性熄灭了,欲望转化为冰一般的冷酷。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惊人的力量揭示了这一点。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身上就揭示了人的个性的本体论转变,揭示了因无节制的性欲转化为无节制的淫荡而导致的个性的毁灭。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已经属于虚幻的虚无王国,在他身上有某种非人的东西。但淫荡总是始于自我意志,始于虚假的自我肯定,始于自我封闭、不希望了解别人。在米卡·卡拉马佐夫的性欲中还保留着火热的本性,还有人热烈的心;在他身上,卡拉马佐夫家族式的淫荡还没有发展到冷酷的本性——冷酷的本性,这是但丁式的地狱之一。在斯塔夫罗金身上性欲失去了自己火热的本性,火熄灭了,冰一般、死一般的冷酷降临了。斯塔夫罗金的悲剧是非同寻常的、独特的、具有天才的个性消耗殆尽的悲剧;它是因没有止境、没有选择、没有形式的无度、无尽的渴望而消耗。在自我意志中,他失去了选择的能力。筋疲力尽的斯塔夫罗金给达莎的信中响起了这些可怕的话语:“我曾到处试验我的力量……在为了自己、也为了展示自己的试验中,正如在我过去的整个的生命中,我的力量是无所不能的……但把这一力量用在哪里——这是我过去所不知的,现在也不知道……我总是,以前也是,希望自己能做些善事并由此感到满足……我尝试了疯狂的淫荡,在其中耗尽了力量;但我不喜欢也不情愿过这种日子……我任何时候也不会失去理智,因而任何时候也无法像他(基里洛夫)那样,对思想相信到那种程度。我甚至连那样去研究思想也不能。”圣母理想与索多玛理想对他同样具有吸引力。但这已经是因自我意志、因分裂而失去了自由,是个性的死亡。在斯塔夫罗金的命运中揭示出的是,不加区分地、没有任何限度地(而这一限度是人的形象赖以形成的基础)渴望一切,就等于没有什么不可以渴望的了;无所事事的巨大力量,就等于完全的无能为力。由于没有节制的、不分对象的好色,斯塔夫罗金变成了性爱的彻底的无能,变成了完全没有能力爱女人。分裂使个性的力量遭到损害。唯有选择,唯有指向一定对象的、有选择的爱才能战胜分裂——选择上帝,摒弃魔鬼;选择圣母,摒弃索多玛;选择一个具体女人,摒弃愚蠢的不计其数的其他女人。淫荡是无能选择的后果,是失去自由和意志中心的结果,是由于无力征服存在王国而陷入虚无。淫荡是一条阻力最小的界限。应当以本体论的,而不是以道德论的观点对待淫荡。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这样。
卡拉马佐夫家族的王国是失去了自身完整性的性欲王国。具有完整性性欲本身是无罪的,它走向爱,是爱无法剔除的因素。但分裂的性欲是淫荡,其中揭示着索多玛理想。在卡拉马佐夫家族的王国里,人的自由被扼杀了,通过基督,它只回到了阿廖沙一个人身上。凭借自己的力量,人无法走出这一引向虚无的自发力量。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身上彻底失去了自由选择的可能性。他完全处于世上众多恶劣的女性因素的控制之中。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什么“丑八怪”,不存在什么“丑女人”,对于他,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只是女人。这里个性化原则彻底被取消,个性被扼杀。但淫荡不是扼杀个性的最初元素,它已经是后果,是对人的个性结构深刻的伤害。它已经是个性堕落的表现,这一堕落是自我意志和自我肯定的果实。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天才的辩证法,自我意志扼杀自由,自我肯定扼杀个性。为了保持自由,为了保持个性,必须向高于你的“我”的东西妥协。个性与爱,与走向和自己的另一半结合的爱联系在一起。当爱的力量封闭于“我”之中,就会产生淫荡并扼杀个性。裂开的同情的深渊——爱的另一极——也不能拯救个性,也不能摆脱性欲之恶魔,因为在同情中也可以发现疯狂的性欲,而且,同情也不可能是走向另一个人并与之结合的出路。无论是在性欲之中,还是在同情之中,都有永恒的自然因素,没有它们,爱情是不可能的。对所爱之人的性欲也好,同情也好,都是合理的,无罪的。但这些自然力量应该被看得见的形象,上帝之中的另一个自己的形象所照亮,在上帝之中与自己的另一个结合。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爱。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给我们揭示正面的性爱。阿廖沙和莉莎的爱不能令我们满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也没有圣母崇拜。但他对爱的悲剧性质却作了深刻得多的研究,他真正的发现即在于此。
***
基督教是爱的宗教。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先是把基督教作为爱的宗教而接受的。在佐西马长老的训言中,在他的作品的不同地方的宗教思考中,可以感觉到约翰①的基督教精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俄罗斯的基督首先是无限的爱的预言家。但正如在男女之爱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出了悲剧式的矛盾,他在人与人的爱之中也揭示出了这一矛盾。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个卓越的思想,即,对人和人类的爱可以是“没有上帝”的爱,对人和人类的爱并不都是基督的爱。在维尔西洛夫天才地预言的未来乌托邦中,人们相互依靠,相互爱,是因为失去了上帝和不死这一伟大的思想。维尔西洛夫对少年说:“亲爱的,我觉得,上帝已经死了,斗争平息了。咒骂、劣迹和喧嚣之后,一切都平静了。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人类只剩下了人·类·自·己·了:他们放弃了以前伟大的思想,这滋养温暖他们的伟大力量的源泉正远离他们,就像克劳德·洛兰②的绘画中伟大的召唤人的太阳;但这仿佛已经是人类的末日。人们突然明白了,他们真的只剩下他·们·自·己·了,因此,一下子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孤独。我亲爱的孩子,我从来也不认为,人们是不知感恩和愚蠢的。孤寂的人们马上就会更加紧密、更加相亲相爱地互相依偎;在明白了现在只有他们彼此构成一切之后,他们会相互携起手来。如果不死的伟大思想消失了,会有东西替代它的;先前伟大的、对不死的爱,会转向对自然、对世界、对人、对所有小草的爱。在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短暂和有限时,他们会不可抑制地热爱起土地,热爱起生命,这已经是一种特别的,不是从前的那种爱了。他们会在自然中看到和发现他们以前不愿看到的现象和秘密,因为是用另一种目光看待自然了,是用一种爱的目光看待所爱的东西。他们早晨醒来,会马上相互亲吻,相互关爱,因为意识到,白天是短暂的;意识到,这就是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他们会为彼此操劳、工作,每一个人都会为所有的人贡献出自己的所有并仅以此为幸福。每一个孩子会知道和感受到,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他的父亲和母亲。看着落日,每个人都会想,‘哪怕明天是我最后的一天,也没有关系,我死了,他们还活着,他们之后,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还活着,彼此相爱,彼此担忧’这一想法会代替‘死后相聚’的想法。呵,他们会抓紧时间相爱,以便平息心中的那巨大的孤寂。他们为了自己,会是骄傲而勇敢的,但为了彼此,又是胆怯的,因为每个人都在为所有的人的生命和幸福担心。他们会彼此温柔地相待,也不会因此而害羞,像现在这样,孩子般地彼此爱抚。相遇的时候,会深情而意味深长地彼此凝视,眼里充满爱和忧郁。”在维尔西洛夫这些惊人的话语中,描绘了一幅没有了上帝的爱的画面。这是与基督的爱相反的爱,不是因存在的意义,而是因存在的无意义的爱;不是为了肯定永恒的生命,而是为了利用短暂的生命瞬间。这是幻想的乌托邦。这样的爱在不信上帝的人类中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不信上帝的人类中有的将会是《群魔》中所描绘的一切。因为乌托邦中呈现的景象从未出现过。但这个乌托邦对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爱的思想非常重要。不信上帝的人类必定会走向残酷,走向彼此杀戮,走向把人当作简单的工具。对人的爱存在于上帝之中。这个爱发现并肯定每一个人的面容中永恒的生命。这才是真正的爱,基督的爱。真正的爱与不死联系在一起,它不是别的,正是对不死、对永生的肯定。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核心的思想。真正的爱与个性联系在一起,个性与不死联系在一起。性爱是这样,其他各种人与人之间的爱也是这样。但是,有一种上帝之外的对人的爱;它不懂得人永恒的面容,因为永恒的面容只存在于上帝之中;上帝之外的爱不指向永恒和不死的生命,即生命的意义。这就是没有个性的、共产主义的爱,在其中,人们彼此依偎,为的是,在失去对上帝的信仰、对不死的信仰,亦即对生命的意义的信仰之后,活着不至于如此可怕。这是人类自我意志和自我肯定的最后的界限。在不信上帝的爱中,人与自己的精神世界割裂了,与自己首要的东西割裂了,他出卖了自己的自由与不死。对人——惶惶不安的、可怜的生物,无意义的、必然性的玩物——的怜悯,是所有伟大的思想都熄灭、所有的意义被剥夺之后,高尚的人类情感最后的避难所。但这不是基督的怜悯。对于基督的爱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基督的兄弟。基督的爱是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看到上帝之子,是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看到上帝形象。人首先应该爱上帝。这是第一诫。第二诫是爱每一个人。爱人之所以是可能的,是因为有上帝——唯一的父存在。我们应该爱每一个人中的上帝形象。如果不存在上帝,爱人就意味着把人当作上帝来崇拜,那么,吞噬人的人神就会伺机把人变为自己的工具。因此,没有对上帝的爱,爱人就是不可能的。伊万·卡拉马佐夫就说过,爱人是不可能的。反基督的爱人是虚假的、欺骗人的爱。人神的思想扼杀人,只有神人的思想肯定人的永恒。不信上帝的、反基督的对人和人类的爱是《宗教大法官》的中心主题。我们将来还会回到这一主题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止一次地探讨这一主题——以社会幸福论的名义,以爱人的名义,以人在尘世短暂生命之幸福的名义,否定上帝。每一次他都意识到爱与自由之间结合的必要性。在基督的形象中是爱与自由的结合。当失去了精神自由,失去了圣容,其中不再有不死与永恒时,男女之爱、人与人之爱就会成为不信上帝的爱。真正的爱是对永恒的肯定。
〖注释〗① 指《圣经》中的约翰。
〖注释〗② 克劳德·洛兰(1600—1682),法国画家。〖注释结束〗
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专题之九:陀氏研究的文章
前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有着决定性的意义。还是在小男孩的时候我就形成了来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习性。每一次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都为我从更新的层面揭示一切。在这个自由的第一直觉中我遭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一同我的精神之父。我早有一个夙愿,写一本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但只在几篇文章中部分地实现了这一愿望。〖注释结束〗※※※※※※目录前言…l第一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形象…......
2023-11-29
深入描写人物心理的现实主义艺术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归入了社会心理小说范畴。随着研究的深入,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社会哲理传统及其对苏俄文学的影响,越来越引起研究家的瞩目和重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往往被看作紧张的“思想辩论”。这一论断十分贴切地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密切联系现实,就现实问题进行思考的特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艺术形象包含了具体历史时期许多现象的社会哲学本质。......
2023-11-29
一项泽被后人的学术工程——写在《费·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出版之际作者:陈建华,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副主任,华东师范大学外国文学比较文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原文出处:俄罗斯研究 陈燊主编:《费·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作为一项重要的学术工程,《全集》无疑会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
2023-11-29
陀思妥耶夫斯基现象意味着,在俄罗斯诞生了新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那些追随他的精神的人们,心灵结构改变了。就是在这一氛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出了俄罗斯精神某种根本性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了唯心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唯物主义的人道主义的危机。这一悲剧式的现实主义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来临的时代的精神的典型特征。......
2023-11-29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困惑及其双重文化意蕴作者:蒋承勇原文出处: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期刊代号:J4 分类名称:外国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1995 年 09 期 认识你自己。作为处女作,《穷人》中已蕴含了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属于果戈理的那种文化的与美学的基因,也即超越了果戈理,超越了“自然派”的因素。陀思妥耶夫斯基已把“人”的问题从形而下上升到了形而上。为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接受了这位杰出批评家的赞誉后又感到不满。......
2023-11-29
第五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1.小说语言的类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先就方法论说几点意见。这一章我们题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指的是活生生的具体的言语整体,而不是作为语言学专门研究对象的语言。人们甚至会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里的那些主人公,讲的全是同一种语言,也就是作者的语言。正是这种关系,这种决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语言结构特点的对话关系,在这里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2023-11-29
在俄国文学史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作为与托尔斯泰齐名的一座丰碑,耸立在现实主义的文苑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热”多次在欧洲和日本形成高潮,其中最大的两次,正好与现代派的两次浪潮相互呼应。不过,醉心于虚幻的描写,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主要是内心冲突的一种独特的表现方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现代派把描写畸形和变态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2023-11-29
传记中的小说化心理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利顿·斯特拉奇作者简介:唐岫敏,南京国际关系学院英语系教授,文学博士。但是对于他的传记中使用的具体心理分析方法,多数评家尤其是那些从宏观语境进行研究的学者倾向于认为他是受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响。⑤而事实上,无论文学大师还是广大读者都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心理分析和心理描写给予很高的评价。......
2023-11-29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