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的“自由的人生哲学”对现代西方哲学采取一概否定的态度,当然不是科学的态度。萨特哲学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是,宣扬人自由地创造自己的本质。因此,他的学说被称作“自由的人生哲学”或“自由哲学”。萨特认为,人的本质是个人选择的结果。萨特承认选择是受到条件限制的。萨特宣称,人的选择是绝对自由的。萨特的自由观的特色在于,他把自由说成是人本身,人的存在。......
2023-12-04
第三章 自由
人及其命运的主题,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首先是自由的主题。人的自由决定了人的命运,决定了他饱受苦难的流浪。自由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观的核心。他内心最深处的激情是自由的激情。奇怪的是,直到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一点还没有被充分意识到。人们列举出《作家日记》中的多处,似乎他是社会—政治自由的敌人,是保守分子,是反动分子。这些完全表面的见解妨碍认识自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创作的核心、自由是理解他的世界观的钥匙。所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残酷性”与他对待自由的态度相关。他是“残酷的”,因为他不愿意卸下人的自由之重负,不愿意用失去自由的代价来换取人免于痛苦,他把与自由人的尊严相称的重大责任赋予人。如果剥夺了人的自由,就会减轻人类的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入考察了各种途径,各种减轻人类自由重负的途径,各种塑造没有精神自由之人的途径。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真正天才的关于自由的思想。需要发掘它们。自由对于他来说,既是人正论,也是神正论,应该在自由中既找到为人的辩护,也要找到为神的辩护。整个世界进程就是完成自由主题之使命,是一场为完成这一主题而产生的悲剧。陀思妥耶夫斯基考察处于自由之中的人的命运。他所感兴趣的只是人,走上自由之路的人,在自由之中的人和存在于人之中的自由的命运。他所有的悲剧小说都是人的自由的体验。人都是从造反式地宣称自己是自由的开始,准备好了经受任何苦难,实施一切狂妄行为,为的就是要感觉到自己是自由的。同时,人寻找自由最后的界限。
存在两种自由。最初的——原始的自由和最后的——终结的自由。在两者之间,是人的道路——充满了痛苦与磨难的道路,是分裂的道路。早在同毕拉基教派①的斗争中圣奥古斯丁就指出有两种自由:libertas minor和libertas major②。他的低级的自由是原始的、最初的自由,它是选择善的自由,与恶的可能性联系着;他的高级自由是最后的、终结的自由,在上帝之中的自由,在善之中的自由。圣奥古斯丁是第二种自由,libertas major的辩护士,并最终走向了神意论。尽管在教会意识中半毕拉基教派占优势,但圣奥古斯丁依然对敌视自由的天主教教义产生了影响。他赞成对异教徒实施迫害和死刑。毫无疑问的是,存在两种自由,而不是一种,最初的和最后的自由,选择善恶的自由和在善之中的自由,或者说,非理性的自由和理性的自由。苏格拉底只知道第二种自由,理性的自由。《福音书》上的话“认识真理吧,真理会使你自由”,其中的“自由”是第二种自由,是基督之中的自由。当我们说,人应当从低级的自然本性中,从欲望的控制下解放出来,应当不再是自己和周围世界的奴隶,我们指的是第二种自由。精神自由的最高成就是第二种自由。第一个亚当的自由与第二个亚当——基督之中的自由,是不同的自由。真理使人自由,但人应当自由地接纳真理,而不是强制地、被迫地被引领至真理面前。基督给予人最终的自由,但人应当自由地接纳基督。“你希望人自由地爱,希望被你吸引、成为你的俘虏的人自由地追随你。”(大法官的话)自由地接纳基督——这是基督徒全部的尊严,是信仰、也是自由的全部意义。人的价值,他的信仰的价值须以承认两种自由为前提:善与恶的自由和在善之中的自由,选择真理的自由和在真理之中的自由。不能把自由与善、与真理、与完美混为一谈。自由有自己独特的属性,自由就是自由,而不是善。所有的混淆自由与善、混淆自由与完美,都是对自由的否定,是承认强迫和暴力之路。强迫的善已经不是善,它可以再生恶。自由的善,这是唯一的善,它以恶的自由为前提。自由的悲剧就在于此。陀思妥耶夫斯基遭遇并透彻研究的即是该自由的悲剧。这里隐藏着基督教的秘密。这里被揭示的是悲剧式的辩证法。善不能是被迫的,不能强迫趋向善。善的自由以恶的自由为前提。但是,恶的自由会导致扼杀自由本身,会使恶成为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恶。而否定恶的自由,肯定特殊的善的自由,同样会导致对自由的否定,会使善的自由成为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善。但必然的善已经不是善,因为善以自由为前提。自由的这一悲剧性问题在整个基督教思想史上一直折磨着基督教思想本身。圣奥古斯丁与毕拉基教派——一种关于自由和善之间的关系的学说——之间的争论,倾向于奥古斯丁的神意论的路德的冉森教派③引起的争论,加尔文的似乎否定一切自由的忧郁的学说,都与这一悲剧性问题相关。基督教思想被两个危险、两个幽灵挤压——恶的自由和强制的善。自由,或因在自由中发现的恶,或因善之中的强制而死亡。宗教裁判所的篝火就是这一自由的悲剧的可怕见证,解决这一悲剧甚至对于被基督之光照亮的基督教意识也是相当困难的。否定最初的自由,信仰的自由,接纳真理的自由,必定导致神意论学说。没有自由的参与,真理本身只引向真理。天主教世界受到了自由的诱惑,于是倾向于否定自由,否定信仰自由、良心自由;倾向于真理和强制的善。东正教世界没有受此诱惑,但在其中也没有完全揭示自由的真理。因为,不仅仅存在真理之中的自由,也存在关于自由的真理。因此,是否应该这样寻求解决自由这一永恒主题:基督不仅是给人自由的真理,也是关于自由的真理,是自由的基督;基督是自由,是自由的爱。人们在理解自由时混淆了形式因素和内容因素。那些已经认识了真理和真理中的自由的人倾向于否定第一种自由,形式的自由。第二种自由被理解为内容的自由,朝向真理的自由。基督教意识似乎不同意站在形式的观点上,把良心的自由、信仰的自由作为人的形式的自由的权利来捍卫。基督教懂得“怎样才能成为自由的”真理。这个真理,是特殊的,它不能容忍其他真理与其并肩而立,不能容忍谎言。但在这一看似无可指责的思想进程中,是否隐藏了某种错误呢?仅从形式的观点来看,可以捍卫良心的自由、信仰的自由、善和恶的自由——在这种假设中,错误被掩盖了。基督教中的自由不是形式的,而是内容的真理。基督的真理就是关于自由的真理。基督教是自由的宗教。基督教信仰的内容本身要求承认信仰的自由、良心的自由,不仅承认第二个,还承认第一个自由。基督教是对自由悲剧和必然性悲剧的克服。基督的恩赐是自由,是不会被恶(第一个自由的独特性)扼杀、不会被强力(第二个自由的独特性)扼杀的自由。基督教是自由的爱,在自由的爱中,是上帝的自由和人的自由和解。基督的真理把光洒回到第一个自由,把它作为真理本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以肯定。人精神的自由、良心的自由成为基督教真理的内容。旧的基督教意识,至少是天主教意识没有彻底揭开所有这一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揭示这一真理的事业中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注释〗① 毕拉基教派:5世纪初罗马出现的一个基督教教派,主张人的自由意志,可以自力赎罪,不必求援于教会。被宗教当局宣布为邪教。下文提及的“半毕拉基教派”是指色彩不那么浓厚的毕拉基教派。
〖注释〗② 拉丁语:libertas minor——低级的小自由;libertas major——高级的大自由。
〖注释〗③ 冉森教派:17-18世纪天主教内部产生的一个新教派,后与天主教分裂。〖注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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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向人提供了一条自由地接受真理的道路,这一真理应当使人成为彻底自由的人。但这条道路穿越黑暗,穿越深渊,穿越分裂,穿越悲剧。它不笔直,也不平坦。被虚幻的梦境、带有欺骗性的光明所诱惑而陷入更大的黑暗中的人在这条道路上踯躅。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它没有直接到达的捷径。这是一条体验与试验之路,是一条在试验善与恶之后的觉醒之路。若使之缩短或变得轻松,都有可能限制或剥夺人的自由。但上帝需要和珍视那些不是经由自由之路、没有经验和认识所有恶的灾难性而走到他面前的人吗?世界和历史进程的意义是否在于上帝渴望得到人自由的回报式的爱?但人却耽搁在回报式地爱上帝的途中。他首先要体验因爱了短暂的、爱了不值得爱的东西而带来的失望和失败。上帝给予途中人的恩赐不是强迫的恩赐,而只是帮助性的、减轻痛苦的恩赐。每当基督教界试图把这种恩赐力量变为权力和强迫的武器时,就会走向反基督教的,甚至反基督的道路。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异常敏锐地领悟了基督教这一关于人之精神自由的真理。
自由之路是基督教世界的新人之路。古希腊、罗马人或古代东方人不懂得这一自由,他们受制于必然性和自然属性,受命运的支配。只有基督教给予人自由——最·初·的·和·最·后·的·自·由·。在基督教中,不仅展现了第二亚当——第二次精神诞生的人——的自由,而且展现了第一亚当的自由;不仅有善的自由,还有恶的自由。希腊思想只允许理性的自由,基督教则同时揭示了自由的非理性元素。非理性元素是在生命的内容中被揭示的,而其中隐藏着自由的秘密。古希腊意识害怕这一非理性的内容,就像害怕没有规范——无限、害怕内容一样,它用形式元素、用规范——有限与之斗争。因此,希腊人把世界看作封闭的形式和界限,看不到远方。基督教世界的人已经不是如此害怕无限性、害怕生命的无限内容。无限性在他面前展开,远方在他面前展现。这是因为新基督教世界的人对待自由的态度已经不同于古希腊、罗马人的态度。自由与排他的、规定界限的形式元素的约束相互对立。自由以无限为前提。对于希腊人来说,这是异常的混乱。对于基督教世界的人来说,无限不仅仅是混乱,而且还是自由。只有在基督教世界中无限的人的欲望才是可能的。浮士德是历史的基督教阶段的现象,它在古希腊、罗马世界中是不可能的。浮士德无限的欲望是基督教的欧洲最典型的特征。只有在基督教的世界中拜伦才是可能的。曼弗雷德、该隐、唐璜①只有在基督教的欧洲才能够出现。反抗的自由,激烈的、紧张不安的、无止境的渴望,生命非理性的内容——是内在于基督教世界的现象。人的个性对世界秩序、对命运的反抗——同样是内在于基督教世界的现象。希腊悲剧,作为希腊哲学的顶峰,指出了封闭的古希腊、罗马世界的界限不可避免的崩溃。它们通向新的基督教的世界。但希腊悲剧和希腊哲学还没有揭示出浮士德的灵魂——这个新的可怕的自由。
〖注释〗① 曼弗雷德、该隐、唐璜:这里分别指拜伦的三部作品《曼弗雷德》、《该隐》、《唐璜》中的主人公。〖注释结束〗(www.chuimin.cn)
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身上反抗的自由达到了最后的、最高度的紧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标志着基督教世界内部的人的命运的新的时刻——浮士德之后的时刻。浮土德还处在这条道路的中间地带,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伊万·卡拉马佐夫已经站在了道路的尽头。浮土德之后成为可能的还有整个19世纪——饶有兴味地忙于使泥潭变得干燥的世纪、浮士德最终也朝之走去的世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之后是神秘的20世纪,20世纪是一个伟大的未知,它作为文化危机、作为整个世界历史阶段的终结敞开了自己。人对自由的追寻也步入了新的阶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自由不仅是基督教现象,而且也是新的精神现象,是基督教本身的新阶段。这是基督教从独特的外在理解阶段过渡到更为内在理解的阶段。人走出外在的形式、外在的规律,通过苦难之路为自己获得了内在的光明。一切都转向了人精神的最深处。那里应该揭示出一个新的世界。使基督教真理外在地具体化的超验意识不能彻底揭示基督教的自由。基督应该出现在人的自由(最后的自由,真理之中的自由)之路上。他应当在深处被发现。人被给予了最初的自由,但自由可以消解自身,走向自己的反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主人公的命运中就展示了自由的这一悲剧的命运。自由转化为自我意志,转化为人反抗式的自我肯定;自由成为无目的的、空洞的自由,它使人变得空虚。斯塔夫罗金和维尔西洛夫的自由就是这样的无目的和空洞。自由的个性瓦解和腐化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自由使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彼·韦尔霍文斯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基里洛夫和伊万·卡拉马佐夫恶魔般的自由杀死了人。这里,自由,作为自我意志,消解了自身,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瓦解并断送了人。这样的自由从内部、内在必然地导致奴役,吞没人的形象。不是外在的惩罚等待着人,不是法律从外部使人遭受沉重的统治,而是从内部、内在地显露的神性始原击溃了人的良心;由于上帝之火,人在其自己选择的黑暗与空虚中被烧尽。这就是人的命运,这就是人自由的命运。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惊人的天才揭示了这种自由。人应当走自由之路,但当人在自己自由的恣意妄为中不想知道任何高于人的东西时,自由就转化为奴役,自由毁灭人。如果没有任何高于人本身的东西,就没有人。如果自由没有内容,没有目的,没有人的自由与神的自由的联系,那么就不会有自由。如果人一切都许可,那么人的自由就会转化为对其自身的奴役,奴役毁灭人自己。人的形象应当保持高于其自身的本性。人的自由应当在更高的自由、真理中的自由中得到最终的表达。这就是自由的必然的辩证法。它通向神人之路。在神人中,人的自由和神的自由融合了,人的形象和神的形象融合了。就这样以内在的经验、以内在地取消自由而获得了真理之光。重新回到排他的外在法律的统治、回到生命的必然性和强迫性已经不可能,剩下的只有重建被断送掉的真理之中的自由,亦即基督之中的自由。但基督不是外在的法律、外在的生活体系。他·的·王·国·与此世的王国毫无共同之处。陀思妥耶夫斯基愤怒地指出了基督教中所有压迫与强制的宗教的倾向。真理之光、最终自由的恩赐不可能从外部获得。基督就是最后的自由,不是那个无目的的、反抗的、自我封闭的自由——它断送人,取消人的形象;而是有目的的自由,在永恒中肯定人的形象。拉斯柯尔尼科夫和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和伊万·卡拉马佐夫的命运都应该证明了这一真理。虚假的自由的目的断送了他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应该处于被强迫之中,处于外部规律调节的绝对统治之中。他们的毁灭照亮了我们,他们的悲剧是自由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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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个思想,即,没有罪和恶的自由,没有自由的体验,就不可能取得世界的和谐。他反对任何强制的和谐,无论它是天主教的,还是神权政治的/,或是社会主义的。/人的自由不可能通过强制的秩序,把它作为对人的恩赐而实现。人的自由应当优先于那样的秩序与和谐,应当经由自由走向秩序与和谐,走向人们的世界联合。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喜欢天主教〔/和社会主义〕,正如后来所看到的那样,是因为不可能与强制的秩序与和谐妥协。他把人的自由与天主教〔/、与社会主义〕相对立。一副嘲笑和挑衅神情的绅士的造反的意义即在于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既不接受那种精神自由还不再可能的天堂,也不接受那种自由已经不可能的天堂。人应当经由脱离强制的世界秩序、经由自身精神的自由来实现世界秩序。陀思妥耶夫斯基欲借以组织社会秩序的信仰,应当是自由的信仰,应当奠定在人良心自由的基础之上。“经过了怀疑的大熔炉,我的和散那才传扬开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自己这样写道。他希望所有的信仰都经过怀疑的熔炉的锤炼。也许,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基督教世界中最热烈地捍卫良心自由的人。“他们对你的信仰的自由比一切都更为珍贵”——大法官对基督说。他也可以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这样说:“你希望人自由地爱。”“从此,人不应当依据不可动摇的古老的法律,而应当依据自由的心,自行决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用你的形象作为自己的指导。”在大法官的这些话中可以感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宗教信仰。他拒绝“奇迹、神秘和权威”,它们是对人的良心的强迫,是剥夺人精神的自由。魔鬼在旷野中用以诱惑基督的三种诱惑是反对人的精神自由、良心自由。奇迹应当来源于信仰,而不是信仰来源于奇迹。只有这时才是信仰的自由。任何人不能强迫人的良心信仰基督。各各他①的宗教是自由的宗教。上帝的儿子,以“奴仆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受尽世间的磨难,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面向的是人精神的自由。在他的形象中,没有任何强制,没有强迫信仰他·像信仰上帝一样。他不是统治这个世界的强力。他宣扬的王国不是此世的王国。这里隐藏着基督教主要的秘密、自由的秘密。为了在耶稣奴仆形象的背后看到自己的上帝,需要一种非同寻常的自由,需要自由信仰的伟绩,自由地揭示“看不到的事物”的伟绩。当彼得对耶稣说“你·——基督,上帝活着的儿子”时,他完成了自由的伟绩。这些话从人自由的良心的最深处响起,决定了整个世界历史的进程。基督教世界中每一个人都应该从自己自由的精神、自由的良心的深处重复彼得的话。基督徒所有的尊严就在于此。这一精神自由的尊严不只是彼得一人固有的,也是所有基督徒应固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在东方正教中比在西方的天主教中更多地保留了基督教的自由。这里他言过其辞了。他对待天主教世界常常是不公正的,我们不可能承认天主教世界完全被反基督精神所控制、吸引。而对东正教世界他则不愿意看到它的倾斜和断裂。其实,在拜占庭文化中、在帝王的神权政治中并不比教皇的神权政治中有更多的基督教的自由。但在自由问题上,他的确发现了东正教相对于天主教的一些优势。这种优势有助于弥补东正教的不完整性。事实上,他本人在自己精神自由的宗教中,已经超越了东正教和天主教的界限,他面向的是未来,在他关于自由的发现中有某种先知的东西。但他毕竟与俄罗斯东正教血肉相连。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反基督本原,不是别的,正是对自由精神的否定,正是对人的良心的强制。并且他深入研究了这一本原。基督一一是自由。反基督——是压迫,是强制,是精神的奴役。反基督本原在历史上有各种面容——从天主教的神权政治到无神论的〔/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
〖注释〗① 各各他:耶稣受难地。〖注释结束〗
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维尔西洛夫、伊万·卡拉马佐夫都必定经历“怀疑的大熔炉”。从他们精神的深处、从他们自由的良心深处必定响起彼得的话:“你·——基督,上帝活着的儿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们得到了拯救。如果他们不能在自身找到自由的精神力量,从而在耶稣身上辨认出上帝的儿子,他们就会毁灭。如果他们辨认出了,那么“地下人”的自由将成为上帝的儿子的自由。陀思妥耶夫斯基考察自由的道路是从考察“地下人”的自由开始的。这是失去界限的自由。“地下人”想要越过人性的界限,他考察着、体验着这些界限。如果人的自由是这样的自由,那么,不是一切都许可了吗?不是任何以最高目的的名义的犯罪、直至弑父都允许了吗?不是索多玛理想和圣母理想具有了同等的价值了吗?人不是必定要追求自己成为神,必定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意志了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在“地下人”的自由中埋藏着死亡的种子。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自由越过了人性的界限,带来的是自我毁灭、无力和适得其反的不自由的感觉。想成为上帝的斯塔夫罗金的自由变成完全的空虚、冷漠,变成筋疲力尽和个性的熄灭。基里洛夫的自由以可怕的、无益的死亡而告终。也许,基里洛夫在这里尤其重要。基里洛夫把自我意志看作职责,看作神圣的义务。他宣扬自我意志,要使人达到最高的状态。他,一个纯洁的人,摈弃了一切欲望和嗜好,在他身上具有非神赐的圣洁。但就是这最纯洁的人,拒绝上帝、自己想成为上帝的人,最终也必定死亡。他已经剥夺了自己的自由。他——一个狂人,被精神所控制,自己也不明白这些精神的性质。基里洛夫给我们的形象又是一个安静的、着魔的人,全神贯注地专注于自己思想的人。在他的精神自由中已经发生了病态的蜕化过程。他完全不是精神自由的人。人的自由在人神的道路上被毁灭了,人自己也被毁灭了。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本主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他的分裂的主人公的自由,所有迷失在自我意志之路上的人的自由都是这样毁灭的。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或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身上我们已经看到了个性的毁灭,在这样的个性之下更谈不上什么自由。不可遏制的、极端的淫荡的自由使人成为它的奴隶,剥夺了人精神的自由。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描写被恶的欲望或恶的思想所控制,并在其作用之下个性堕落和蜕化的大师。他考察这种控制的本体论后果。当人不可遏制的自由变成被这种自由所控制的时候,自由就毁灭了,自由就不复存在了。当人开始被自由所控制的时候,他已经不是自由的了。维尔西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完美形象之一——是自由的吗?他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情欲是一种疯狂。这种欲望是一种内在的强迫,它毁灭了他。在对待思想的态度上,他不懂得自由的意志选择,各种相互矛盾的思想吸引着他。他想握住自由,反而因此失去了自由。他是分裂的。分裂的人是不可能自由的。所有没有自由地选择爱的对象的人都必然分裂。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对自由主题的探讨达到了顶峰。伊万·卡拉马佐夫的自我意志和造反是不完美的人的自由之路的顶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一种非凡的天才揭示出,自由,作为自我意志和人的自我肯定,必定不仅否定上帝,不仅否定世界和人,也否定自由本身。自由消灭了自由。思想的辩证法就这样完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在黑暗的、没有被照亮的自由之路的尽头,看到的是自由最终被取消,看到的是恶的强迫和恶的必然性。大法官的学说,还有希加廖夫的学说,都产生于自我意志和反抗上帝。自由转化为自我意志,自由转化为强力。这是一个致命的过程。人精神的自由、宗教良心的自由被那些走自我意志之路的人所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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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走自我意志和自我肯定之路的人,那些以自己的自由反对上帝的人,是不可能守护自由的,他们不可避免地践踏自由。他们必定否认人精神的优先地位,否认精神自由的优先地位。他们把自由出卖给必然王国,走向最大的强权。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天才的预见之一。“我的出发点是无限自由,我的结论是无限专制”——希加廖夫这样说。事实上,革命的自由之道路总是如此。在伟大的法国革命中就完成了这样的从“极端的自由”到“极端的专制”的转变。自由,作为专断和自我意志,作为“没有上帝”的自由,不可能不产生“极端的专制”。这样的自由中包含了极大的强权。这样的自由中没有自由的保障。自我意志的造反导致否定生命的意义、否定真理。活生生的意义和活生生的真理被以自我意志建立起来的生活,被建立在社会的蚂蚁窝中的人的幸福所偷换。这是自由蜕化为“极端的专制”的过程。这一认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在俄罗斯左派知识分子的革命思想体系中,表面看来他们是如此地热爱自由,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发现了“极端专制”的可能性。他第一个预见到了许多,并且比其他人要预见得远得多。他早已知道,他早已感觉到的地下的、俄罗斯深处岩层的革命不会带来自由。还是在《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惊人的思想中就已经显露了在彼·韦尔霍文斯基、希加廖夫、大法官身上彻底揭示的东西。背叛了基督真理的人类,在自己的造反和自我意志中,必定走向希加廖夫、彼·韦尔霍文斯基、大法官的“极端专制”的制度——这一思想就像噩梦一样压迫和折磨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的制度都是一样的制度。其中都以人幸福的名义弃绝了人精神的自由。社会幸福论与自由相对立。如果没有真理,除了强制的社会幸福的组织,什么也不会剩下。正在进行的革命,不是以自由的名义,而是以“千百万幸福婴孩”的名义,是以那些原则的名义——在这些原则的名义下,宗教裁判所的篝火熊熊燃烧。人还担当不了精神自由的重负。他对充满苦难的自由之路感到恐怖。因此他拒绝自由,出卖自由,从它逃向强制地建立起来的人的幸福。这种对自由的否定始于自由无限地肯定自我意志。这就是致命的自由的辩证法。但如果虚假的自由转变为“极端的专制”,转变为完全的对自由的否定,那么虚假的平等必定导致前所未闻的不平等,导致有特权的少数对多数人的专制统治。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认为,固守于绝对平等的思想的革命民主主义〔/和革命社会主义〕,在自己的最后阶段必定带来一小撮人对其他人的统治。希加廖夫的制度就是这样,大法官的制度也是这样。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止一次地回到《作家日记》中的这一思想。这个思想折磨着他,使他不得安宁。真理的自由和真理的平等只有在基督那里,在神人的路上才是可能的。在反基督的自我意志的路上,在人神的路上,等待着的只有空前的专制。沉迷于全体幸福、“没有上帝”的所有人的联合的思想,这其中包含着可怕的人的死亡的危险,取消人的精神自由的危险。这就是自由作为自我意志和造反的严重后果。自我意志和对世界秩序的反抗关上了人的意识通向自由思想的大门。于是,不承认永恒的意·义·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精神自由开始从思想上被否定。“欧几里得的智慧”——陀思妥耶夫斯基爱用的一个表达——无力理解自由的思想,难以企及这一完全非理性的秘密。“欧几里得的智慧”反抗上帝是与否定自由、不理解自由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没有作为创世的最后秘密的自由,那么这个世界以及它的痛苦和磨难,连同它无辜备受折磨的人的眼泪就不能被接受,创造了那样可怕、丑陋的世界的上帝就不能被接受。人在自己的自我意志和造反中,在自己的“欧几里得的智慧”的反抗中,自以为他能够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其中没有这样的罪恶,没有这些苦难,没有无辜婴孩的眼泪。这是以热爱善的名义反抗上帝的逻辑:上帝不能被接受,因为世界是如此糟糕,因为世界充满了欺骗和不公正。这样一来,自由带来了反抗上帝、反抗世界。这里又一次揭示了自由的致命的辩证法、自由内在的悲剧。造反的自由带来的是对自由思想本身的否定,带来的是不可能理解世界的秘密和上帝的自由世界的秘密。事实上,只有存在的基础是非理性自由这一秘密,那么上帝才可以被接受,世界才可以被接受,才可以坚守对世界意义的信仰。只有这样才可以理解世上恶的源头,才可以在恶的存在上为上帝辩护。世上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恶与苦难,是因为世界的基础是自由。整个世界的价值和整个人的价值就在于自由。如果免除恶和苦难只能以否定自由为代价,世界就会被善和幸福所奴役,就会失去自己类上帝的东西。因为类上帝性首先是在自由之中。伊万·卡拉马佐夫反抗式的“欧几里得的智慧”想要创造一个不同于上帝创造的充满恶和苦难的世界,要创造一个善和幸福的世界,但其中是不会有自由的,其中一切都会是强制的、理智的;从一开始,从第一天起就会是那个幸福的社会的蚂蚁窝,那个强制的和谐,那个“带有一副挑衅的和嘲笑的神情的绅士”要推翻的和谐。世界进程的悲剧不存在了,但随之与自由联系着的意义也不复存在。“欧几里得的智慧”只会创造一个绝对必须的世界,这个世界只能是绝对理智的世界。所有非理智的东西都会被取消。但上帝创造的世界具有“欧几里得的智慧”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意义。这一意义对于“欧几里得的智慧”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秘密。“欧几里得的智慧”局限在三维空间。只有进入四维空间,上帝创造的世界的意义才可以被理解。自由是四维空间的真理。它在三维空间内不可能被理解。“欧几里得的智慧”无力解决自由的主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所有宣告自我意志和造反的人都走向对自由的否定,因为他们的意识狭窄,局限在三维空间中,其他世界对他们关闭了。造反始于自由,止于试图创造一个以唯一的必须性为基础的世界。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其惊人的辩证的力量考察了造反的纯理性精神对于人的意识、造反的革命精神对于人类生活的致命的后果。造反,始于无限的自由,却不可避免地走向必然性对思想的无限权力,走向对生活的无限专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论证自己的惊人的神正论,同时也是人正论的。只有一个永恒的对上帝的责难,这就是,世界上存在恶。这个主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本主题。他所有的创作都是在回答这一责难。我试着这样悖论地表达这一回答:正·因·为·世·上·存·在·恶·与·苦·难·,上·帝·才·存·在·,恶·的·存·在·是·上·帝·存·在·的·证·明·。如·果·世·界·是·绝·对·的·善·和·幸·福·,那·么·就·不·需·要·上·帝·,那·么·世·界·就·已·经·是·上·帝·。上·帝·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存·在·恶·。也·就·是·说·,上·帝·之·所·以·存·在·,因·为·存·在·自·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通过自由、通过人精神的自由证明了上帝的存在。他那里,那些否定精神自由的人,也否定上帝。反之亦然。强制的善和幸福的世界,在不可避免的必然性统治下的和谐的世界,将会是没有上帝的世界,将会是理智的机器。那些取消上帝和人精神自由的人渴望把世界变成那样一个理智的机器,变成那样一种强制的和谐。陀思妥耶夫斯基动态地,而不是静止地研究自由的主题。他的自由始终处于动态的运动之中,在运动中揭示其内在的矛盾,它从一种相位转变为另一种相位。因此对于思维静止和意识僵化的人来说,很难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自由的伟大发现。他们仅仅要求“是”或“不是”,而这样的答案是不可能给出的。自由是人和世界悲剧的命运,是上帝本身的命运,它,作为存在原初的秘密,处于存在的核心。我们还将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由的辩证法在《宗教大法官的传说》中达到了自己的顶峰,其中集中了所有的主题,联结了所有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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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专题之九:陀氏研究的文章
◇萨特的“自由的人生哲学”对现代西方哲学采取一概否定的态度,当然不是科学的态度。萨特哲学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是,宣扬人自由地创造自己的本质。因此,他的学说被称作“自由的人生哲学”或“自由哲学”。萨特认为,人的本质是个人选择的结果。萨特承认选择是受到条件限制的。萨特宣称,人的选择是绝对自由的。萨特的自由观的特色在于,他把自由说成是人本身,人的存在。......
2023-12-04
马克思和恩格斯进一步指出,自由只有在真正的共同体中才能得到实现,而共产主义就是这种真正的共同体。马克思主义将共产主义划分为初级阶段与高级阶段,列宁将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称为社会主义。......
2023-07-28
运,运行,移动。这里指外部条件,俗称运道、运气。时,表示时间,指时势,叫时运;机,表示空间,指机遇,叫机运。凤鸟人们又把“幸”与运连用,称幸运。北京举办2008年奥运会,常见的一个宣传词是:好运,北京!孔子一生都在等待好运。有命而无运,孔子的一生并不愉快。唐朝德宗时,昭义节度使去世。由于命与运连为一体,人们往往不加区分,一概称之为命运。......
2023-10-22
人们通常辨别两种数量:一种是广度性的和可测量的;一种是强度性的和不可测量的。这种做法只是逃避困难而已。因为这两种数量既然都被称为大小,又被认为同样地可增可减,人们就从而承认二者之间有些共同的地方。岂不是我们一谈起非广度性的数量,就是自相矛盾吗?但是对于把纯粹强度当作大小,当作一种好像占空间的东西,常识的看法同哲学家的看法是一致的。......
2023-11-30
斯宾塞主要著作包括《政府的本分》《社会静力学》《社会学原理》等。在1851年出版的《社会静力学》第十六章《女性之权利》中,斯宾塞专门讨论了女权问题。斯宾塞《女权篇》由十节内容构成,前九节分别从男女平等的正当性、公权领域的男女平等、私权领域的男女平等等方面阐述了自己的女权主张并加以论证,最后一节为总结。男女不同权的主张是强词夺理,是“臆测之虚言”。......
2023-07-03
新媒体艺术常常呈现为一种非线性结构的超文本形式,这种非线性叙事形式始于电影的实验性探索。以非线性叙事为特征的超文本激发了用户直觉感知、跳跃性阅读和联想的能力。正如霍尔兹曼指出的,非线性语言必然导致散播。我们将沉浸在一种非线性顺序中,在我们自由探索时,链接推动我们进入故事—音响—图像—照片—视频—文字中,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
2023-10-10
从束缚到解放是女装从“重装”到“轻装”演变的第一步,也是女装实现现代化的必要条件。所有这些都是“紧身胸衣”和“三寸金莲”在近现代从兴盛走向转型或消亡的重要原因,也是女装从束缚走向解放的原因。......
2023-06-23
有限责任公司,股东之间有一定程度的人身信任关系,如公司法规定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向股东以外的人转让股权,应当经其他股东过半数同意。由于公司是法人,需要自己独立的财产对外承当法律责任,所以公司法规定了任何公司成立时都必须要有符合法律规定的最低注册资本金。合伙企业不是法人,不独立地承当法律上的责任,因此法律根本没有必要规定其注册资本。......
2023-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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