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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专题之九:人的独特迷狂

【摘要】:第二章 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有一个占据整个身心的兴趣,只有一个主题,他为之献出自己所有的创作力量。不可能不惊讶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独特的人本主义和人类中心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的关注中,有一种迷狂和独特性。一般的观点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让人产生无所事事的印象。人高于一切“事情”。维尔西洛夫的生命之谜被给出了,这也是关于人、人的命运的秘密。

  第二章  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有一个占据整个身心的兴趣,只有一个主题,他为之献出自己所有的创作力量。这个主题就是人和人的命运。不可能不惊讶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独特的人本主义和人类中心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的关注中,有一种迷狂和独特性。人对于他来说不是自然界的现象,也不是其他系列的(即便是高级的)现象之一。人是一个小宇宙,是存在的中心,是太阳,一切围绕它运转。一切都在人之中,一切都为了人。在人之中隐藏着世界生活的秘密。解决人的问题,就意味着解决上帝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整个的创作都是在替人及其命运辩护,而这导致反抗上帝,却又允许把人的命运交给神人——基督。这样一种独特的人学意识只有在基督教世界,只有在历史的基督教时代才是可能的。古代世界不存在这样—种对人的态度。这种基督教使整个世界转向人,并使人成为世界的太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本主义是深刻的基督教的人本主义。正是这一独特的对人的态度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基督教作家。人道主义不具有这样一种对人的态度,对于它来说,人仅仅是一个自然存在。于是,我们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了人道主义内在的缺陷,发现了它无力解决人类命运的悲剧。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除了人.别无他物:没有自然,没有物质世界,在人的内部,也不存在使之与自然界、与物质世界、与日常生活、与客观的生活结构连接的东西。存在的只是人的精神,他只对此感兴趣,只研究它。近距离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尼·斯特拉霍夫讲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人身上,并且,他只捕捉他们的本性和性格。他感兴趣的是人,独特的人,连同他们的精神气质、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感情和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国外期间,“占据他身心的不是大自然,不是历史遗迹,不是艺术作品”。不错,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有城市,有城市贫民区,有肮脏的酒吧和发臭的出租屋。但城市只是人的环境,只是人的悲剧性命运的一个因素。城市充满了人,但城市不是独立的存在,它只是人的背景。人脱离大自然,扯断了有机的联系,陷入恶劣的贫民区,在那里痛苦地蠕动。城市——是人悲剧的命运。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惊异地感受与描写的彼得堡城,是在人的背弃与流浪中诞生的一个怪影。在这个鬼魂般的城市的迷雾之中,滋生着疯狂的思想,发育着犯罪的构想。在这些罪恶之中逾越了人性的界限。一切都积聚地、浓缩地包围着脱离了上帝本原的人。一切表面的东西——城市和它的独特氛围,房间及其畸形的环境,酒吧连带它们的臭气和肮脏,还有小说表面的情节——所有这一切只是人的内在的精神世界的符号和象征,只是人的内在命运的反映。任何外表的日常生活——自然的或社会的,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具有独立的现实性。那些肮脏的酒吧——“俄罗斯男孩儿”在那里进行世界性问题谈话的地方,只是人的精神和思想的辩证法的象征性的反映,它们都有机地与人的可怕的命运相联系。还有,所有情节的复杂性,在情欲的旋风中、在情欲的吸引和排斥中相互碰撞的所有人物的日常生活的多样性,都是深深地内在于人的精神命运的反映。一切都围绕着人之谜旋转,一切都为发现人之命运的内在因素所需。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结构中有一个巨大的中心。一切人和事都奔向这个中心人物,或这个中心人物奔向所有的人和事。这个人物是一个谜,所有的人都来揭开这个秘密。例如《少年》,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优秀的,但没有得到充分评价的作品之一。一切都围绕着维尔西洛夫这个中心人物旋转,这个人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最迷人的形象之一,人们对他充满了一种激烈的态度,不是被他紧紧地吸引,就是强烈地排斥他。所有的人只有一件“事情”——揭开维尔西洛夫之谜,揭开他的个性、他奇异的命运之谜。维尔西洛夫性格的矛盾性让所有的人吃惊。在揭开他的性格之谜之前,任何人无法在自己内心找到平静。这就是所有人从事的真正的、严肃的、重大的人的“事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人们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一般的观点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让人产生无所事事的印象。但人们之间的关系就是最严肃的、唯一严肃的“事情”。人高于一切“事情”。人就是唯一的“事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千姿百态、没有尽头的人的王国中,找不到任何其他的事情,找不到任何现实生活的建设。有的是某种中心,人的个性中心,一切都围绕着这个轴心。有的是紧张的人的关系的旋风,一切人都被卷入其中,并在其中疯狂地旋转。这股旋风是从人本性的最深处、从人地下的火山岩本性中、从人无底的深渊中刮起。那个少年,维尔西洛夫的私生子,在忙碌什么?他从早到晚,永远急匆匆地,没有喘息和歇脚地奔波什么?他整天整天地从这个人那儿跑到另一个人那儿,为的就是打听到维尔西洛夫的“秘密”,为的是猜透他的个性之谜。这就是严肃的“事情”。作品里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维尔西洛夫的重大意义。所有的人都为他本性的矛盾震惊,都把目光投向他性格中深刻的非理性。维尔西洛夫的生命之谜被给出了,这也是关于人、人的命运的秘密。因为,在维尔西洛夫复杂的、矛盾的、非理性的性格中,在他不同寻常的命运中,掩盖着人一般的秘密。因此,似乎,除了维尔西洛夫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一切只是为了他,一切因他而存在,一切只表征他内在的命运。这样的中心式结构也是《群魔》的特征。斯塔夫罗金,是太阳,一切都围绕着他运转。在斯塔夫罗金周围也刮起了一股旋风,这股旋风转变为人的疯狂。一切都趋向他,就像趋向太阳。一切都来源于他,一切又都回归于他。一切都只是他的命运。沙托夫,彼·韦尔霍文斯基,基里洛夫,——只是斯塔夫罗金散落的个性的碎片,只是这个不同寻常的个性的向外释放,在释放之中个性也被耗尽。斯塔夫罗金之谜是《群魔》唯一的主题。吞没一切人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与斯塔夫罗金有关的一切“事情”。革命的疯狂只是斯塔夫罗金命运的一个因素,是斯塔夫罗金内心活动和他的自我意志的表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的深度,从来无法在平稳的日常生活中表达和揭示,从来都是在火的激流中才能显示;在火的激流中一切稳固的形式、一切冰冷和僵化的日常秩序都被融化和燃尽。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这样走进矛盾的人之本性的最深处,上面被另一类艺术家们覆盖着一层日常生活的面纱。对人之深处的揭示导致的是一场灾难,逾越了这个世界美的界限。在《群魔》中也揭示了不同寻常的人之个性的分裂,人在自己无穷的欲望中,在无力的选择和牺牲中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

  《白痴》的结构与《少年》和《群魔》相反。《白痴》中,一切运动不是朝着中心人物梅什金公爵,而是从他向所有人的运动。梅什金,先知般的预感和直觉的洞见的俘虏,在猜测所有的人,首先是两个女人,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和阿格拉雅。他帮助所有的人。人们之间的关系,是唯一的“事情”,他整个地被它所俘获。他本人生活在默默的迷狂之中,在他周围是狂风暴雨般的旋风。斯塔夫罗金和维尔西洛夫身上神秘的非理性的“恶魔”本原使周围的环境极度紧张,并在自己周围形成了恶魔般的旋风。梅什金身上同样非理性的,但却是“天使”的本原没有引起疯狂,但它也不能医治疯狂,尽管梅什金真诚地想成为一位能治疗病痛的人。梅什金不是一个完全彻底的人,他的天性是光明的,但也是有缺陷的。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在阿廖沙身上表现完整的人。非常有趣的是,黑暗的人——斯塔夫罗金、维尔西洛夫、伊万·卡拉马佐夫,被人们解读,所有的人都向着他们运动;而光明的人——梅什金、阿廖沙,解读人们,他们向着所有的人运动。阿廖沙解读伊万(“伊万——是一个谜”),梅什金在心中去领悟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和阿格拉雅。“光明的人”——梅什金、阿廖沙,被赋予领悟的天性,去帮助人们。“黑暗的人”——斯塔夫罗金、维尔西洛夫、伊万,被赋予神秘的天性,去折磨人们。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向心的和离心的运动结构。《罪与罚》的结构是另一种。那里,人的命运不是在人的多样性中、不是在人们相互关系的白热化中得以揭示。拉斯柯尔尼科夫是面向自己来测度人性的界限,他拿自己的本性做实验。“黑暗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还不像斯塔夫罗金或伊万那样是一个“谜”。他还只是人命运中的一个阶段,是人在自我意志的途中,这个阶段先于斯塔夫罗金和伊万·卡拉马佐夫,少有复杂性。这里,被测度的不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而是他的犯罪。人超越了自己的界限,但自我意志还没有改变人性的根本形象。《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提出了问题和谜面,而伊万·卡拉马佐夫、斯塔夫罗金本身就是问题和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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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先是伟大的人学家和人性的实验者。他发现了一个关于人的新的科学,并采取迄今为止前所未有的新方法对待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的科学或科学的艺术研究人性无底的深渊,揭开它最后的、最深的土层。陀思妥耶夫斯基使人接受精神的试验,把他置于非常的条件之下,揭开所有外在的覆盖层,使人脱离所有日常生活的基础。他用狄奥尼索斯式的艺术方法,把人性置于隐秘的深渊,在其中刮起迷狂的旋风,以此来进行自己的人学实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创作都是旋风人学,在火一般的旋风式的氛围中揭示一切。只有那些处于旋风中的人才有可能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认识领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学中,没有任何静止的东西,没有任何僵硬的东西,一切都处于动态之中,一切都处于运动之中,一切都是炽热的熔岩。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一切置入黑暗的、在人的内部裂开的、无底的深渊。他引领人走过茫茫的黑暗。但即使在这黑暗之中也应当燃起光明。他要在黑暗中发掘光明。陀·思·妥·耶·夫·斯·基·选·取·解·放·了·的·人·、摆·脱·了·定·规·的·人·、进·入·宇·宙·秩·序·的·人·,研·究·他·们·在·自·由·中·的·命·运·,揭·开·自·由·之·路·的·必·然·结·局·。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兴趣的首先是在自由中的、走进自我意志中的人的命运。正是在这里人性得以显现。受定规约束的、在坚实的大地上的人的存在,无法揭开人性的秘密。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对那一刻人的命运感兴趣,即当他反对客观的世界秩序,当他脱离自然、脱离有机的根,表现出自我意志的时候。自然的有机生活的背叛者,被陀思妥耶夫斯基送进炼狱和地狱,在那里,他走过自己的痛苦之路,赎自己的罪。

  比较一下但丁、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待人的态度是很有益处的。但丁的人,是客观的宇宙、神界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分层系统中的成员。他的上面是天堂,下面是地狱。上帝和魔鬼是外在于人的宇宙现实。充满痛苦折磨的地狱仅仅被认为是上帝创造的世界秩序里的一种客观存在。上帝和魔鬼,天堂和地狱,不是在人精神的深处、不是在无尽的精神体验中被揭示,而是被给予人,它们具有现实性——类似于客体的、物质世界的现实性。这就是中世纪宇宙观,它与古代(希腊、罗马)人的宇宙观相联系。人感觉到上面是天堂和天界,下面是地狱。但丁是中世纪人世界观天才的表达者。宇宙作为一个分层体系还没有被动摇,人稳固地居于其中。从文艺复兴——一个新时代的开端开始,世界观发生了根本变化,开始了人道主义的人的自我肯定。人被封锁在自己的自然世界中。天堂和地狱对于新人来说关闭了。世界的无限性被发现了,但已经没有了统一的、分层有机的宇宙。无限的、空旷的、天文学的天空已经不是通向但丁的天堂、中世纪的天堂。人们体验到一种恐惧——一种无边的空旷在帕斯卡尔那儿引起的恐惧。人迷失在这无边的、没有宇宙结构的空旷中,但他走进了自己无限广阔的精神世界。他更坚实地扎根于土地,害怕割断与它的联系,害怕异己的无限性。新历史的人道主义时代开始了,在新的历史中人耗尽了自己的创造力。人感觉到自己是自由的,不受制于任何客观的、外在的宇宙秩序。莎士比亚是文艺复兴最伟大的天才之一。他的创作首次揭示了无限复杂和多样的人的心灵世界,人的力量无限膨胀的、欲望的世界,充满了人的能量与实力的世界。在莎士比亚的创作中,已经没有了但丁的天堂、但丁的地狱。在莎士比亚那里,人道主义的世界观决定了人的地位。这个人道主义的世界观关注的是人的心灵世界,而不是精神世界,不是最后的、精神的深度。人走到精神生活的外缘,脱离了精神中心。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艺术的心理学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属于世界的另一个时代,属于人类的另一个年轮。因而,他的“人”已经不属于但丁的“人”所属的那个客观的宇宙秩序。在这个新历史中,人尝试彻底地定居于大地的表层,封闭于自己纯粹的人的世界。上帝和魔鬼,天堂和地狱被彻底地排挤到不可知的、与之没有任何交往通道的地方,最终它们失去了任何现实性。人失去了深度空间,成为二维的、平面的存在。他只剩下了心灵,而精神飞离而去。文艺复兴时代的创造力量耗尽了。文艺复兴——过剩的创造力的游戏——的喜悦消失了。人感觉到,他脚下的土地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坚实可靠、不会动摇。从封闭的深度空间传来了来自地下的撞击声,火山的地下岩层显示出运动的迹象。就在人的深处裂开了一道深渊,在那里重新发现了上帝和魔鬼、天堂和地狱。但深处最初的运动应当是在黑暗中的运动,人曾关注的心灵世界和物质世界的白昼的光熄灭了,而新的光明还没有立即燃起。整个新历史是人的自由的试验,在新历史中人的力量获得解放。但就在这个历史时代的尽头,人的自由的试验陷入了一个深渊,陷入另一个维度空间,人的命运在那里正经历着考验。一条被新历史的白昼之光照亮的心灵世界的人的自由之路通向了精神世界。但这个精神世界引起的最初感觉是向地狱的坠落。在那里,人发现,依然有上帝和天堂①,而不是只有魔鬼和地狱,但是,这已经不是从外面给予人的客观秩序,而是在人的精神最深处、从内部敞开的现实。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其中,人处于不同于但丁和莎士比亚的人的存在状态,他不属于客观秩序,但也不是居于大地表层和自己心灵的表面。精神生活回到了人身上,但是是从深处,从内部,穿越黑暗,穿越炼狱和地狱。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是精神的内在之路,而不是外在之路。当然,这不意味着他否定外在的真实性。

  〖注释〗①  人早以为上帝已经死了,天堂已经不存在了。〖注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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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走向自由的道路始于绝对的个人主义,始于隔绝自己,始于反抗外在的世界秩序。没有节制的自我意志得到发展,地下室敞开了,人从地表走进地下。出现了“地下人”。龌龊的、丑陋的人也讲述自己的辩证法。在这里,在《地下室手记》天才的思想的辩证法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首次获得了关于人的本性的一系列发现。人的本性是对立的、二律背反的和非理性的。人有根深蒂固的对非理性、对疯狂的自由、对受苦受难的需求。人不是必然地趋向于益处。在自我意志中人常常是宁愿受苦。他不与理性的生活秩序讲和。自由高于舒适。但自由不是理智对心灵天性的控制,自由本身就是非理性的和疯狂的,它总是引向超越人被给定的界限。这个无限的自由折磨着人,引诱人走向死亡。但人却珍视这份苦难和死亡。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关于人的发现,决定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伊万·卡拉马佐夫等人的命运。人们开始了在自我意志的自由之路上痛苦的徘徊、流浪,徘徊、流浪把人引向最后的分裂极限。关于人及其命运的思想的辩证法始于《地下室手记》,接下来,它通过陀思妥耶大斯基的所有小说进一步展开,并在《宗教大法官的传说》中达到了顶峰。伊万·卡拉马佐夫是自由之路的最后一个阶段,走向了自由意志和反抗上帝。此后,出现了佐西马和阿廖沙的形象。我们将看到,关于人的悲剧的辩证法以《传说》中的基督形象结束。哪里是它的起点呢?

  “地下人”拒绝一切理智的、普遍的、和谐的、安宁的制度。《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说道:“我一点也不奇怪,如果在普遍理性的未来突然毫无原因地站出这么一位绅士,他不那么文雅地,或者说,带着一副挑衅的嘲笑的表情,双手叉腰,对我们大家说:先生们,我们是否该将所有这些理智踹它们一脚,一下子把它们踢翻在地,让它们化为灰烬,而唯一的目的,就是让所有这些对数都见鬼去,让我·们·重·新·按·照·我·们·盲·目·的·意·志·去·生·活·!(我标出的黑体——尼·别)这还不算什么,更遗憾的是,这位绅土一定会找到追随者,人就是这样被造的。而且,所有这些,都只因为一个最简单的原因,简单得简直不值得一提,那就是:人,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也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喜欢想怎样行事就怎样行事,而完全不是按照理智和利益告诉他的那样行事;甚至可以违背自己的利益,而有时甚至是真正该做的事。自己个人的意志和自由的愿望,自己个人的、哪怕是最乖张的任性,自己的怪念头,有时简直就是些疯狂的念头,人被它撩拨得发疯——恰恰就是这些,正是这些被忽略掉的,却是最能接受的、最最有利的益处。而这个利益不符合任何分类法,按照这个利益,所有的体系和理论都得见鬼去。所有那些贤人智士都断言,人需要的是某种合乎道德的、良好的愿望;他们这样断言根据何在?他们何以非得认为,人需要的一定是合乎理智的、有益处的愿望?人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独·立·的愿望,不论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也不管它会导致什么后果。”“只有一种情况,只有一种,人会故意地、有意识地损害自己,愿意自己是愚蠢的,甚至是极端愚蠢的,那就是:为的是有·权·希望自己是最愚蠢的,而不必必须希望自己只是聪明的。因为这个最愚蠢,这个任性,事实上,先生们,对于我们的弟兄可能是最有益的,地球上所有利益中最有益的事情,在某些情况下,尤其如此。而其中甚至包括这样一种情形:即使这种事情会给我们带来明显的危害,并且与我们健康的理智在利益问题上得出的结论相悖,它却仍不失为最最有益的利益,因为,在所有这些情况下,它·保·留·了·我·们·最·主·要·的·和·最·宝·贵·的·东·西·,即·我·们·的·人·格·和·我·们·的·个·性·。”(我标出的黑体——尼·别)人不是算术,人是问题的、秘密的存在。人性从根本上是两极对立和二律背反的。“人,作为一种存在,被赋予了那样奇异的品质的存在,可以从他那里期待什么呢?人向往的正是那些有害的废话,那些非经济学的胡说八道,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有害的怪念头搅和到所有的这些有益的理智中去;向往的正是坚持自己那些狂想的愿望,自己最最鄙俗的愚蠢,唯一的目的就是向自己证明,人终究是人,而不是钢琴的琴键。”“如果您说,就是这些,混乱也好,黑暗也好,诅咒也好,也可以按照表格进行计算,因为总有一种预先计算的可能性来制止一切,并且理智会坚持自己的东西,那么,这时人会故意使自己疯狂,为的是失去理智,使它不能坚守自己。我相信这一点,我为这一点负责,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人·的·事·情·,而·且·真·正·的·问·题·似·乎·在·于·,人·一·刻·不·停·地·要·向·自·己·证·明·,他·是·人·,而·不·是·一·颗·小·钉·子·。”(我标出的黑体——尼·别)“如果事情到了表格、到了算术的地步,如果只是二二得四,那么自己的意志将是什么样子。没有我的意志参与的二乘二是会得四的,但我自己的意志常常会是这样子吗!”“也许是不是因为,人就是如此喜欢破坏和混乱,以至于本能地害怕达到目的,完成创造的任务。谁知道呢,也许,地球上所有的、人类竭力要达到的目的仅仅就在于这个不间断的运动过程,或者说,就在于生活本身,而不是目的本身;目的,显然是另一个东西,就像二二得四,也就是公式。而二·二·得·四·,先·生·们·,已·经·不·是·生·活·,而·是·死·亡·的·开·始·。”(我标出的黑体——尼·别)“为什么你们如此坚定地、如此神圣地相信,只有一个正常的、正面的,一句话,只有一个幸福的生活对人是有益的?理·性·在利益问题上是不是搞错了?要知道,也许,人喜欢的不只是一个幸福的生活,也许,他同样喜欢苦难,甚至喜欢到了疯狂的地步……我相信,人从来也不拒绝真正的痛苦,也就是,破坏和混乱。痛苦——这是意识产生的唯一的缘由。”

  无论就其天才,还是就其智力的锐利来说,在这惊心动魄的思想中,可以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整个的创作道路上所有关于人的发现的根源。对人采用的不应该是算术,而是高级数学。人的命运永远不是建立在二二得四的真理上。人的本性永远不会被合理化,永远有非理性的余孽,而生命之根就在其中。人类社会同样不可能被合理化,社会中非理性的因素永远会存留并起作用。人类社会不是蚂蚁窝,引导人“按照自己愚蠢的意志生活的”人的自由也不容许把社会变成一个蚂蚁窝。那位带有一副挑衅和嘲笑神情的绅士就是人的个性本原的反抗,是不容许任何强迫的理智、任何强加的幸福的自由之反抗。这里已经形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社会主义、对水晶宫、对地上天堂的乌托邦的深刻的敌视,这一点后来在《群魔》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进一步展开。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个性有一种痴迷的感情。他整个的世界观都渗透着人格主义,他的核心问题——永生的问题与这一人格主义联系在一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天才的现代幸福论的批判者,他揭示了幸福与自由、与个人价值的不协调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是否是一个“地下人”,从思想上他是否赞同“地下人”的辩证法?这个问题不应该静态地提出和解决。它应当动态地加以解决。“地下人”的世界观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面的世界观。在自己正面的宗教的世界观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地下人”的自由意志之路和反抗之路的灾难性。这个自由意志和反抗导致的是扼杀人的自由,瓦解人的个性。但“地下人”及其惊人的关于非理性的人的自由的思想的辩证法是人的悲剧性道路——自由的消灭和自由的考验之路——的一个阶段。自由是最高的幸福,人,只要还是人,就无法拒绝它。“地下人”在自己的辩证法中否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在自己正面的世界观中也加以否定。他彻底地否定理智的人类社会,彻底否定任何把安宁、理智、幸福置于自由之上的企图,否定未来的水晶宫,否定未来的建立在消灭人的个性基础上的和谐。但他带领人继续走自我意志和反抗之路,为的是揭示在自我意志中自由怎样被消灭、在造反中人怎样被否定。自由之路或者把人引向人神,在这条路上,人找到的是自己的终结和死亡;或者把人引向神人,在这条路上,人找到的是自己的得救和对人的形象的最终肯定。如果有上帝,如果人是上帝的形象,那么,人就存在;如果没有上帝,如果人本身就是上帝,那么,人也就不存在,人的形象也就死亡。人的问题只有在基督的身上才可以得到解决。“地下人”的思想的辩证法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思想辩证法的开端,它在那里是开始,而不是结束;正面的结束是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没有回归到“地下人”奋起反抗的那个不自由的、强迫使之合理的思想意识。人应当走过自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示了,当强制地把人硬塞进理智的框框中,按照表格来安排他的生活,人将会“在这种情况下故意使自己疯狂,为的是失去理智,使它不能坚守自己”。他承认人身上的“幻想元素”是人性中本质的东西。斯塔夫罗金、维尔西洛夫、伊万·卡拉马佐夫他们将是一个“谜”,因为,在自己的二律背反中,在自己的非理性中,在自己对苦难的需求中,人性就是神秘的。(www.chuimi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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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人学中发现,人性在更高层次上是极富动态的,在它的深处是火一般的运动。平静、静止只存在于表面,存在于人的最表层。在平稳的生活背后,在心灵的美丽背后,掩盖着黑暗的深渊卷起的风暴。当人进入暴风雨般运动状态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其尤其感兴趣。他进入这黑暗的深渊,并在那里发掘光明。光——不仅是为了美丽的外表,光还可以在黑暗的深渊燃起,而这是真正的光。人身上这火一般的运动来自人性的对立,来自其中掩盖着的矛盾的冲突。在人性的最深处是对立性、悖论性。在最深处,不是平静,不是统一,而是激烈的运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人的深处看到的不是永恒的平静。在这一点上,他与柏拉图、与许多其他神秘主义者的观察迥异。无论在肉体和心灵层,还是在精神层都发生着对立两极的激烈冲突。不仅存在的表面,而且存在的深处都处于激烈的动荡之中。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学和本体论的实质。这一点上,他与希腊天才的审美世界观相对立。他属于基督教世界,其中彻底揭示了存在的悲剧的辩证法。俄罗斯的、斯拉夫的天才,在自己最深刻的关于存在的观点上,与德国的天才在其唯心主义中表现出来的观点也不相同。德国人在存在的表层看到的是上帝和魔鬼、光明和黑暗的冲突,而当走进精神生活的深处,看到的是上帝,看到的是光,这时对立性消失了。俄罗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的是,在存在的最深处是上帝和魔鬼两个因素的对立,光明和黑暗的激烈冲突。上帝和魔鬼在人的精神的最深处进行搏斗。恶具有深度和精神属性。上帝和魔鬼厮杀的战场深埋于人的本性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在人的心理层面,而是在存在的深渊,发现了悲剧性的矛盾,而其他人都只是在心理层面看到了这一矛盾。对立性的悲剧仿佛进入了宗教生活的最深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上帝的”和“魔鬼的”之间的区别,并不等同于普通的“善”与“恶”的区别——这是皮表的区别。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彻底阐明关于上帝、关于绝对的学说,那么,他就不得不承认神性本身的对立性,承认上帝之中的黑暗属性和深渊,这与雅·别麦①关于Ungrund②的学说有某种同源。人的内心在自己的本原上是对立的,而人的内心建立在存在的无底深渊之上。

  〖注释〗①  雅·别麦(1575-1624),德国神秘主义者,哲学—神学家。

  〖注释〗②  德语:深渊。〖注释结束〗

  “美拯救世界”这惊人之语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他来讲,没有什么高于美。美——是神圣的,但美——本体论意义上的完善的最高形式,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也是对立的、分裂的、矛盾的、可怕的、可怖的。他没有看到上帝的平静之美,那是柏拉图的思想。他在美中看到的是火一般的运动、悲剧性的冲突。美通过人向他敞开。他在宇宙之中、在上帝的秩序之中没有看到美。在这里,在最高的美中,是永恒的骚动。在人身上没有平静。美,被赫拉克利特的火流所控制。米卡·卡拉马佐夫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话:“美——危险的、可怕的东西。之所以可怕,是因为这是难以辩明的东西,而辩明又是不可能的,因为上帝给出了许多谜。这里,两极汇合,这里,所有的矛盾共生共存……美!同时,我不能忍受有些人,甚至是具有高尚心灵、非凡智慧的人,他开始于圣母的理想,结束于索多玛的理想。还有更可怕的人,心中已经怀有索多玛的理想,却不否定圣母的理想,并且他的心因这一理想而燃烧,真正地,真正地燃烧,就像在青春时代、正派无邪的时代一样。不,这是一些心胸豁达的人,甚至过于豁达的人。我可能是心胸狭窄的人吧。”〔《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三卷,三。“圣母的理想”,荣如德译为“圣洁的理想”。“索多玛的理想”,荣如德译为“肉欲的化身”。〕他还说道:“美不仅仅是可怕的,而且是神秘的东西。在那里魔鬼与上帝搏斗,而战场——就是人的心灵。”〔《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三卷,三〕而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在两极中找到了同样的美,找到了同样的快乐”,感觉到圣母理想和索多玛理想同样具有吸引力。折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是,美不仅存在于圣母理想中,也存在于索多玛理想中。他体验到,在美中也有黑暗的、恶魔的元素。我们将看到,他在人与人的爱之中也看到了黑暗和恶。在他的意识之中是人性的如此深刻的对立。

  人性的分裂和对立,精神的最深处、最深层中悲剧性的运动,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是否与此相联系,即,在新历史的尽头,在世界新时代的某个转折点,他负有使命揭示出人身上的神人与人神、基督与反基督前所未有的斗争;揭示出,在他们①身上,恶以一种更为原初、更为简单的形式出现?在我们这个时代,人心涣散,一切都变得动荡不安。一切对于人来说都分裂了,他生活在诱惑之中,在永恒的变幻交替的危险之中。恶以善的外表出现而产生诱惑。基督和反基督、神人和人神的形象分裂了。这尤其反映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创作中,作者终究也不能确定,哪里是基督,哪里是反基督。在很多方面都很出色的梅氏的著作《列·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满了这种分裂和不停的替换。我们的时代出现了许多“思想分裂的人”,他们内在的区分事物的准则削弱了。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的一类人。旧的道德教义手册对这类人不起任何作用。需要更为复杂的途径才能走进这些心灵。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这些人的心灵命运,这些心灵中弥漫着启示录式的气氛。这一研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人置于深刻的精神危机、宗教信仰断裂的时刻。在人命运的这一刻,可以发现人性中非常本质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的现象是人学认识中完全崭新的领域。这已经不只是传统基督教的认识,不只是教父的和人道主义的认识了。

  〖注释〗①  指神人与人神、基督与反基督。〖注释结束〗

  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人的新发现究竟是什么?他不只是在人道主义脱离并遗忘了关于人的真理之后,重新回到了先·前·的·、旧·有·的·和·永·恒·的·基·督·教·关·于·人·的·真·理·。人道主义阶段的历史经验,人的自由体验没有白费.这在人的命运中不纯粹是损失和损害。在此经验之后,新的灵魂诞生了,并伴随着新的怀疑和对新的恶的认识,也伴随着新的地平线和远方的出现,伴随着与新神交往的渴望。人已经迈进了另一个更为成熟的精神年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督教、深刻的基督教人学已经不同于教父人学。神父和教父关于人的学说,生活和圣书教给我们的关于人类之路的学说,不能回答人当下精神年龄阶段的所有询问,不知道人类所有的疑问和所受的诱惑。人没有因为它们而变得更好,也没有因为它们而更近地接近上帝,相反,人的心灵更复杂,其意识更为尖锐。旧基督教的灵魂知道什么是罪孽,并被魔鬼所控制,但它却不知道人性的分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考察的灵魂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旧有的恶更清晰更简单。人神的诱惑之路还没有像在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伊凡·卡拉马佐夫面前那样展开。如果用仅有的旧药将很难治愈现代心灵的精神疾病。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知道得不比尼采少,而且,他还知道尼采所不知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时代人隐修土费奥凡——我们一位有名望的斯拉夫禁欲主义作家,他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所意识到的东西,因此他不能回答新人的体验所产生的痛苦。他们①意识到,人的自由是可怕的,自由是悲剧式的,它给予的是负担和痛苦。他们看到了人走向神人和人神的分裂之路。在人遗弃神的那一刻,其灵魂显现出来了,这种体验是一种独特的宗教体验,在这一体验中,在坠入黑暗之后将重新燃起新的光明。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督教迥异于隐修士费奥凡的基督教。正因为如此,奥普塔修道院②的长老们,在读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之后,不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自己人。经由无节制的自由,通向基督的路被发现了。人神的谎言正是在无节制的自由之路上被揭穿。这已经是关于人的新话语。

  〖注释〗①  指陀氏和尼采。

  〖注释〗②  俄罗斯著名的修道院。距离科泽利斯克市2公里。由奥普塔于14世纪修建。其附近的隐修区是独特的宗教哲学中心。〖注释结束〗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不仅意味着人道主义的危机,还意味着人道主义的破产,以及它内在的自我揭露。在这一点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可以和尼采相提并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之后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到旧的理性的人道主义上,人道主义被跨越了。人道主义的自我肯定和人的自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这里走到了尽头。接下去,不是走向神人,就是走向超人、走向人神,停留在单个的“人”上已经没有可能。基里洛夫自己想成为上帝。尼采想战胜作为羞愧和耻辱的人而走向超人。人道主义自我意志和自我肯定的极限——是人在超人中的死亡。在超人中人已经不存在,人已经作为羞愧和耻辱、作为无能和微不足道而被克服。人只是超人出现的手段。超人是神,是偶像,在它面前,人只有跪地叩头,人和人的一切东西都消耗殆尽。体验过超人的诱惑之后,人道主义已经不可能再成为诱惑。人道主义是中间王国。欧洲的人道主义从精神上结束于尼采,他与人道主义曾是血与血、肉与肉地血肉相连,并且是其罪孽的牺牲品。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尼采更早地在自己天才的关于人的辩证法中揭示了这个不幸的、不可避免的人道主义的结束,揭示了这个在人神之路上人的死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尼采之间有巨大区别。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人神的诱惑,他深入研究了人的自我意志的道路,但他还知道另一点,他看到了基督之光,在其中显示出了人神的黑暗。他是精神之眼。而尼采本人就是人神思想的俘虏。他的超人思想消灭了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终都守护着人。只有基督教永远守护着人的形象,坚守人的思想。人的存在须以上帝的存在为前提。杀死上帝就是杀死人。在两个伟大的思想——上帝和人(基督教是神人和神人类的宗教)——的坟墓上,将是杀死了上帝和人的恶魔形象,是未来的人神、超人、反基督形象。尼采那里既没有上帝,也没有人,只有神秘的超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既有上帝,也有人,而且上帝从来没有吞没人,人没有消失在上帝之中,人存在着,直到永远。从这一点上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深刻意义上的基督徒。

  令人惊奇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狄奥尼索斯的迷狂从未导致人之形象的消失、导致人之个性的死亡。而在希腊,异教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导致了人之个性的破碎,人之形象消失在没有个性的人的自然本性之中。狄奥尼索斯的迷狂对于人的形象来说永远是危险的。但无论怎样的迷狂,无论怎样的谵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从未导致对人的否定。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独具的特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类中心主义是一种完全独特的和前所未有的现象。人的形象,个性的界限,不无根据地与阿波罗元素、与形式元素相联系。通常,狄奥尼索斯元素被理解为取消个性原则,是个性界限的崩溃。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则是另一回事。他整个就是狄奥尼索斯式的,而非阿波罗式的,他整个处于迷狂和谵妄之中。就在这谵妄的、迷狂的自发力量之中,他却更为有力地肯定着人的形象、人的面容。人在自己激烈的对立与运动之中,在最深处依然是人,人并没有被消灭。在这一点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区别于希腊的狄奥尼索斯精神,也区别于基督教时代的许多神秘主义者,在他们那里只剩下了神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消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和人一起走进宗教生活的最深处。人属于永恒的深处。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创作都是为人的辩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世界观与基督一性论①相对立。他始终承认的不是一性的:神性或是人性;而是二性的:既是神性的也是人性的。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人学认识比起来,甚至东正教和天主教的意识都显示出基督一性论的倾向,以神性吞没了人性。在世界历史上似乎还没有哪一个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对待人,即使在最低级的人身上,在最可怕的人的堕落中,依然保留着上帝的形象。他对人的爱不是人道主义式的爱。在他的爱中,他把无边的怜悯和某种残酷凝聚在一起,他向人宣扬受苦之路,这与自·由·思想位于他的人学意识的核心相关。没有自由就没有人。指导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于人及其命运的整个辩证法的,是关于自由之命运的辩证法。但自由之路是痛苦之路,并且这条路应当贯穿人的始终。为了彻底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关于人的发现,应当转向他关于自由和恶的考察。

  〖注释〗①  基督一性论:5世纪基督教东派内部产生的神学学说,反对正统的神人二性说,而认为基督的神人二性完全合成了一个本性。〖注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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