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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专题研究:陀氏精神形象赏析

【摘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考察思想生命的动态过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真正有的是某种来自赫拉克利特的精神。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示了思想的爆炸会带来怎样的毁灭和死亡。为了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需要一种特殊的精神储备。为了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认识者身上应该与对象即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有某种同源关系,有某种来自他的精神的东西。而他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结论原则上也是不准确的。

  第一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形象

  我不打算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文学史研究,也不打算写他的生平和描述他的个人生活。我的著作也完全不是一部文学批评专著——一种对我来说不太具有价值的创作。似乎也不能说,我是带着心理学的观点走近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学”。我的任务是另一种。我的著作应该走进精神领域,而不是心理学领域。我试图打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世界,探明他最深的处世态度,并直觉地描述他的世界观。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是伟大的艺术家,他还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与灵魂交往的人。他是天才的辩证论者和最伟大的俄罗斯形而上学者。思·想·①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起着巨大的核心的作用。天才的、思想的论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所占据的地位并不亚于他那不同寻常的心理学分析。思想的论辩是他的一种特殊的艺术。他的艺术渗透着思想生命的本原,而思想生命又渗透着他的艺术。思想在他那里是一种有机的生命,它们有自己不可避免的活生生的命运。这个思想生命是一种强有力的生命,其中没有任何静止的东西,没有停止和僵化。陀思妥耶夫斯基考察思想生命的动态过程。在他的创作中,高扬着强劲热烈的思想的旋风。思想生命在火一般炽热的氛围中流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没有凝滞的思想,他对它们也不感兴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真正有的是某种来自赫拉克利特的精神。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火一般的、骚动不安的,—切都在运动中,在矛盾中,在斗争中。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不是凝结的静止的范畴,而是火的激流。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思想都与人的命运、与世界的命运、与上帝的命运相关。思想决定命运。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考察的“思想”是深刻的本体论的、存在论的,是充满活力的和动态的。在思想中积聚和隐藏了破坏力强大的炸药般的能量。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示了思想的爆炸会带来怎样的毁灭和死亡。但在思想中,也积聚和隐藏了复活和新生的能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思想的世界完全是一个特殊的、空前有机的世界,非常不同于柏拉图的思想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不是存在的原形,不是原初的本质,当然也不是规范;而是存在的命运,原始的火一般的能量。他承认思想的决定性意义不亚于柏拉图。与现代主义的时髦——倾向于否定思想的独立意义,怀疑它们在每一个作家身上的价值——相反,我认为,如果不深入到他丰富和独特的思想世界,就无法走近、无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是真正的思想盛宴。如果站在自己所谓的怀疑地反思的立场上,怀疑一切思想和一切观念的价值,而拒绝参加这个盛宴,那么,这些人必然使自己陷入忧郁的、贫乏的和半饥饿的存在状态。陀思妥耶夫斯基打开了许多新的世界,这些世界处于暴风雨般的运动中,通过这些世界及其运动,人的命运之谜得以揭示。但那些把自己局限在心理学和艺术的形式方面的人,就是阻断了自己通往这个世界的道路的人,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揭示了什么。而我正是想要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世界的最深处,理解他的世界观。什么是作家的世界观?这是他对世界的沉思,是他对世界的内在本质的直觉的洞察,也是作家关于世界、关于生活的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自己的发现,我正是要理解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不是抽象的思想体系,不要试图在作家那里寻找这样的体系;即使找,也未必找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是他天才的对人类和世界命运的直觉,这是一种艺术的直觉,但又不仅仅是艺术的,它还是思想的、认识的、哲学的。这是——灵知(гнозис)。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某种特殊意义上的诺斯提教②信徒。他的创作是关于精神的知识和科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首先是极富动态的,我正是要在这种动态中揭示它。从这种动态的观点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不存在任何矛盾,他实现了一个原则——coincidencia opositorum③。从深入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中,每一个人都应该被一种知识所丰富,而这种知识我也试图完全更新。

  〖注释〗①  译文中的黑体字属作者用斜体字,大写,音节拉长等手法以示强调的地方。

  〖注释〗②  公元1-3世纪产生的宗教哲学学说,是基督教、犹太教、各种多神教以及希腊、罗马唯心主义哲学某些成分的结合体。

  〖注释〗③  拉丁语:对立面的相辅相成。〖注释结束〗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写得太多了,说出了他的许多有趣而真实的东西。但究竟还是没有相当完整的对他的研究。人们是带着各种各样的“观点”走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以各种世界观来评价他,因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许多侧面或被揭示,或被遮蔽。对于一些人来说,他首先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保护人;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他是“残酷的天才”;对于第三种人来说,他是新基督教的预言家;对于第四种人来说,他发现了“地下人”;对于第五种人来说,他首先是真正的东正教徒和俄罗斯弥赛亚①思想的代言人。不过,在所有这些见解中,似乎揭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某种东西,但与他整个的精神并不相符。对于传统的俄罗斯批评来说,正如所有最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现象一样,长期以来,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被遮蔽的。尼·米哈伊洛夫斯基②也未能有机地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需要一种特殊的精神储备。为了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认识者身上应该与对象即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有某种同源关系,有某种来自他的精神的东西。只是到了20世纪初,我们这里才开始了一场精神和思想运动,诞生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接近的思想,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兴趣也非同寻常地增长。最令人欣慰的是梅列日科夫斯基③在其著作《列·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出色地论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过,像列夫·托尔斯泰一样,他也过于忙于建构一种完整的宗教思想体系。对于梅氏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仅仅是他宣扬肉体复活宗教的手段,他并没有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神的唯一的独特性,不过梅列日科夫斯基第一个成功地揭示出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某种此前完全被遮蔽的东西。而他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结论原则上也是不准确的。任何伟大的作家,一种伟大的精神现象,都需要作为一种整体精神现象去把握。对一种整体精神现象需要直觉地洞察它,沉思它,把它作为一种活的肌体,体验它。这是唯一正确的方法。不能肢解伟大的、有机的精神现象,否则,它将会死在手术刀下,那时,洞察它的整体性将不再可能。要走近伟大的精神现象,需要一颗信徒般的心,而不是怀疑主义地肢解它。可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非常热衷于对每一位伟大的作家动手术,怀疑他们身上有癌症或别的什么隐秘的疾病。这样,一个整体的精神形象就消失了,思考它便成为不可能。洞察不等于肢解洞察的对象。因此,我试图走进陀思妥耶夫斯基,信徒般地、整体地、直觉地体验他动态的思想世界,深入他本原的世界观的隐秘之地。

  〖注释〗①  弥赛亚,即“救世主”,意为上帝派遣来人世间的救世主。

  〖注释〗②  尼·米哈伊洛夫斯基(1842—1904),俄罗斯文学批评家,社会学家。1882年,在一篇同名文章中,他称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残酷的天才”,此一说法被广泛接受。

  〖注释〗③  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1941),俄罗斯象征主义文学流派的奠基人。俄罗斯著名散文家,诗人,宗教哲学家,文学批评家。〖注释结束〗

  如果所有的天才都是民族的,而非世界的,是以民族的方式表达全人类的东西,那么,这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尤其正确。他是典型的俄罗斯人,地地道道的俄罗斯天才,是我们伟大的作家中最俄罗斯的,同时,就其意义和全部主题来讲,又是最全人类的。他是俄罗斯人。他给A.迈科夫①写信说:“我永远是真正的俄罗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是用俄罗斯的语言,讲全人类的事情。因此,他是所有俄罗斯作家中,西欧人最感兴趣的一位。他们在他身上发现了那些共性的、同样折磨着他们的东西;但是也发现了那些异样的、对他们来说神秘的、东方的俄罗斯世界的东西。彻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意味着理解俄罗斯精神结构中某种本质性的东西,意味着逐渐揭开俄罗斯之谜。但正如另一位伟大的俄罗斯天才所说:

    以理智无法理解俄罗斯,

    以共同的尺度无法丈量它。②

  〖注释〗①  阿·尼·迈科夫(1821—1897),俄国诗人,翻译家。

  〖注释〗②  引自丘特切夫的诗《以理智无法理解俄罗斯》(1866)。〖注释结束〗

  陀思妥耶夫斯基反映了俄罗斯所有的精神矛盾,所有的悖论,正是这些悖论导致了对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民最矛盾的评价。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研究我们独特的精神结构。俄罗斯人,他们最常用以表述自己民族独特特征的词是——启·示·录·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这意味着他们不能处于精神生活和文化的中心,意味着他们的精神渴望终结和极限。这是肯定的和否定的两极,却表达了同一对终结的渴望。俄罗斯的精神结构与德国的精神结构是如此不同,德国人——神秘主义者或批判主义者;也与法国的精神结构如此不同,法国人——教条主义者或怀疑论者。俄罗斯的精神结构——对于文化创造和民族的历史道路来说,是最为困难的一种。拥有这样精神的民族在自己的历史中未必能够幸福。启示录主义和虚无主义,是相互矛盾的两极,是宗教的和反宗教的,却都抛弃文化和历史,而文化和历史是道路的中间地带。因此,常常难以确定,为什么俄罗斯人宣布造反,反对文化和历史,并抛弃所有价值;为什么他们要脱去一切文化外衣赤裸裸的;是因为他们是虚无主义者,还是因为他们是启示录主义者而渴望一切都在宗教上得以解决的历史终结。在自己的日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虚无主义在我们这里出现,是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虚无主义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俄罗斯的虚无主义作了透彻的研究。俄罗斯精神的悖论性使虚无主义与对世界终结、对发现新天、新地的宗教渴望并行不悖。俄罗斯的虚无主义是变了形的俄罗斯的启示录情绪。那样一种精神倾向使民族的历史运行、文化价值的创造变得异常艰难,它对一切精神原则都非常不利。这也就是康·列昂季耶夫①所说的,俄罗斯人可以是虔诚神圣的,却不可能是诚实的。诚实——是道德的中心,是资产阶级的美德,启示录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都对此不感兴趣。这个特点对于俄罗斯民族是致命的,因为虔诚的仅仅是为数不多的被拣选的人,大多数人注定是不诚实的。仅有为数不多的人具有较高的精神生活,大多数人则处于中等文化生活层面以下。因此,数量很少的高文化阶层、真正精神的人与数量庞大的无文化的大众之间的反差在俄罗斯是如此惊人。在俄罗斯,没有文化氛围,没有文化的中间地带,也几乎没有文化传统。在对待文化的态度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虚无主义者。因为,文化不能解决终极问题,不能解决世界进程的出路问题,它巩固的是中间地带。对于俄罗斯男孩儿(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使用的表达)——他们醉心于解决世界的终极的问题,要么是上帝和不死②的问题,要么是按照新方案安排人类的问题,对于反宗教者,对于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在他们急切地向终极的运动中,文化是障碍。俄罗斯人把奔向终极与欧洲人历史的和文化的创造对立起来。由此而产生对形式,对权力、国家、道德、艺术、哲学、宗教中形式原则的仇视,俄罗斯人的性格极其厌恶欧洲文化的形式主义,这种形式主义对于他们是异己的。俄罗斯人的形式天赋很低。形式带来规范,规范维护、坚持界限,巩固中心。启示录主义的和虚无主义的造反消灭一切形式,清除一切界限,抛弃所有克制。斯宾格勒③在自己前不久出版的一本有趣的小册子Preussentum und Sozialismus④中说,俄罗斯是一个完全特殊的世界,对于欧洲人神秘的和不可理解的世界,斯宾格勒还在俄罗斯的世界中发现了“反对古希腊、罗马及其文化的启示录主义的造反”。俄罗斯的启示录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都处于灵魂的边界,经常走出界限。陀思妥耶夫斯基透彻地研究了俄罗斯精神的启示性和俄罗斯精神的虚无主义。他揭示了俄罗斯灵魂的形而上的历史,俄罗斯独有的迷狂倾向性。他透彻地研究了俄罗斯的革命性,俄罗斯的“黑帮分子⑤的主张”与此紧密相联。俄罗斯的历史命运证实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预见。俄罗斯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是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预见完成的。无论它对于俄罗斯具有怎样的破坏性和毁灭性,但它都应该被承认是俄罗斯式的和民族的。自我毁灭、自焚是俄罗斯的民族特点。

  〖注释〗①  康斯坦丁·列昂季耶夫(1831—1891),俄罗斯政论家,作家,极端保守观点的宣扬者。

  〖注释〗②  不死,一译“永生”。〖注释结束〗

  〖注释〗③  斯宾格勒(1880—1936),德国哲学家,文化学家。

  〖注释〗④  德语:《普鲁士主义和社会主义》。

  〖注释〗⑤  指1905—1917年镇压工人运动、迫害犹太人的保皇组织的成员及镇压1905-1907年革命的极右派的武装团“黑色百人团”的成员。〖注释结束〗

  我们民族心灵的这样一种精神结构有助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心灵深入到精神,越过心灵的中间地带,揭示精神①的远处和深处。在精神结构凝结静止的外层,在心灵层面,闪耀着理性之光,服从于理性的法则;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发现了这背后火山熔岩般的本性。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人类精神的地下火山得以喷发。正如长期积聚起来的具有革命性的精神能量,大地越来越变成火山岩层,而在表面,在存在的平面,心灵依然是静态的,稳定的,被纳入规范,服从于法则。而终于,发生了剧烈的断裂,火药般的爆炸。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正在进行的精神革命的宣告者。他的创作表达了人类波涛汹涌、激烈动荡的本性。人被揭开了所有稳定的日常生活的面纱,不再是常规下的存在,而成为另一种尺度的存在。伴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上诞生了一种新的灵魂和对世界的一种新的感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这一火山般的本性,这一独特的精神的骚动不安,这一火一般的精神的运动。他写信给A.迈科夫时,关于自己这样写道:“最糟糕的是,我的本性是卑鄙的和激烈迷狂的:在所有的地方,在一切事情上,我一定要走到极限,我的一生都是越界到魔鬼那里。”他被内在的精神之火烘烤,燃烧。他的灵魂处于烈火之中。他的灵魂从地狱的烈焰中向光明飞升。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主人公就是他本人,是他自己的道路,是他存在的不同面,是他的痛苦、他的拷问、他备受苦难的体验。因此,在他的创作中,没有任何平铺直叙的东西,没有客观的日常生活和客观的生活结构的描绘,没有再现人类世界中自然的丰富多样性的才能,更没有构成列·托尔斯泰的最优势的一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不是真正的小说;这是悲剧,是另一种特殊的悲剧。这是人类命运独有的、人类精神独有的内在悲剧,它在人类道路的各个瞬间、各个层面展开。(www.chuimin.cn)

  〖注释〗①  精神,心灵,肉体——俄语中分别是дух,душа,тело,是三个概念,心灵(或译为灵魂)位于中间地带。〖注释结束〗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认为是激情的,暴躁的,处于激烈的运动与独特的迷狂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没有任何静止的东西,他整个处于精神的亢奋之中,处于火一般的自发力量之中,处于狂乱的激情之中。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一切都在火的旋风中完成,一切都被这股旋风笼罩。阅读他的作品,我们感觉到我们整个被这股旋风所控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精神的底层运动的艺术家。在这剧烈的运动中,一切都移出了原位。因此,他的艺术不是像托尔斯泰的艺术那样面向静止的过去,而是面向未知的未来。这是预言式的艺术。他揭示人的本性,研究它,不是在静止的中间地带,不是在它日常的、经常的生活中,也不是在它正常的、规定好的存在形式中,而是在潜意识,在疯狂,在犯罪中揭示它、研究它。在疯狂中,而不是在健康中;在犯罪中,而不是在法律约束中;在无意识的、黑夜的自发力量中,而不是在白昼的秩序中,不是在意识清醒有序的光明中,人的本性的深度,它的范围和界限得以揭示和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是狄奥尼索斯式的创作。他整个被浸没在狄奥尼索斯的本能的自发力量之中。正是这种狄奥尼索斯精神诞生了悲剧。他被卷入了熊熊燃烧的狄奥尼索斯式旋风之中。他只通晓人类迷狂的本性。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一切都变得如此精彩,就好像我们曾经到过另一个世界,到过另一些维度之中,而现在我们又回到了均匀的、有限的世界,回到了我们三维的空间。深入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是生命中的一个事件,它焚毁了一切,使灵魂获得新的火的洗礼。只要投入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的人都会成为一个新人,在他面前都会呈现出存在的其他维度。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伟大的精神革命者。他彻底地反对精神的僵化。

  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的对立性是如此惊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在进行的精神革命的代言人,他整个处于火一般的精神运动中,整个地倾向于未来。同时,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地道的“乡土派”作家,他珍视与历史传统的联系,捍卫历史遗产,承认历史教会和历史国家。托尔斯泰从来不是精神革命者,他是静态的、平静的日常生活的艺术家,他面向过去,而不是面向未来,在他身上没有任何预言式的东西。同时,他反对一切历史传统和历史遗产,并以前所未有的偏激否定历史教会和历史国家,不要任何文化的继承性。陀思妥耶夫斯基揭露了俄罗斯虚无主义的内在本性。托尔斯泰本人正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一切遗产和价值的消灭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懂·得·正在进行的革命,它总是开始于精神底层。他领悟了它的道路和结果。托尔斯泰不知道精神的底层已经发生了革命,他什么也没有预见到,但他本人却像个盲人似的被这一革命进程的一个方面所捕获。陀思妥耶夫斯基居住在精神的世界,并从那里知晓了一切。托尔斯泰居住在心灵——肉体的世界,因此,他不可能知道在最深层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预见革命进程的结果。托尔斯泰的艺术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可能是更完善的,他的小说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小说。他是伟大的、静止的艺术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向变化。变化的艺术不可能像静止的艺术那样来完成。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相比是更为有力的思想家,他知道得更多,他理解对立现象。托尔斯泰不会扭头儿,他只会按照直线向前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依据人的精神领悟生命,托尔斯泰依据自然的心灵领悟生命。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了正发生于人的精神深处的革命,而托尔斯泰看到的首先是人类生活的稳定的自然的结构和它动物性的自然生长过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预见建立在自己关于人类精神的认识上,而托尔斯泰则片面地反对他独特地看到的人类动物性的自然生活。托尔斯泰的道德说教的直线性、简单性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可能的。托尔斯泰以其不可模仿的完善塑造了静态的生命形式的完美的艺术形象。对于变化的艺术家,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完美的艺术形象是达不到的。托尔斯泰的艺术是阿波罗式的艺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是狄奥尼索斯式的艺术。在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还有一个对比关系值得注意。托尔斯泰一生都在寻找上帝,作为一个异教徒、自然的人那样寻找,但在自己的本性中他离上帝很远。他的思想中充满着神学,但他却是一个很糟糕的神学家。而折磨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的却不是关于上帝的问题,而是关于人及其命运的问题,人类的精神之谜折磨着他。他的思想中充满着人学,而不是神学。他不是作为一个异教徒,一个自然的人来解决上帝问题,而是作为一个基督徒,一个精神的人来解决人的问题。实质上,关于上帝的问题就是人的问题,而关于人的问题就是上帝的问题。也许,上帝的秘密,通过人的秘密,比通过本能地对外在于人的上帝的寻找,能更好地得以揭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神学家,但他离活生生的上帝比托尔斯泰更近,上帝在人的命运中向他展现。也许,应该更少些神学,而更多些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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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现实主义者吗?要解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明白,一般地讲,伟大的和真正的艺术是否可能是现实主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时也喜欢称自己为现实主义者,认为自己的现实主义是真实生活的现实主义。当然,他从来也不是那个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即,我们传统批评所确立的果戈理的现实主义流派。那样一个现实主义流派基本上是不存在的。果戈理丝毫不是,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当然更不是。所有真正的艺术都是象征的——它是两个世界的桥梁,它标明了一个更为深刻的真实,而那个真实才是真正的现实。现实的真实性只有在象征中才可以被艺术地表现,它不可能被直接地、现实地在艺术中呈现。艺术从来也不反映经验的现实,它总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而艺术只有在象征的映像中才可以抵达另一世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中,一切都是关于更深刻的精神的现实的,关于形而上的现实的,它最少经验的日常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结构很少类似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通过表面的情节一一有点像不可信的刑事案小说——透视的是另一个现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真·实·的·不是经验的事实、表面的日常生活的事实、生活秩序的事实、带着泥土味的人的事实;真实的是人的精神深度、人的精神命运、人和上帝的关系、人和魔鬼的关系;真实的是人因之而活着的思想。那些构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最深刻的主题的人的精神分裂,并不受制于事实性的叙述。伊万·卡拉马佐夫和斯麦尔佳科夫之间的关系,是令人震撼的天才般的素描,通过这两个人,伊万本人的两个“我”得以揭示,而这并不能被称为“现实主义的”。伊万与鬼之间的关系,更不是现实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可能是心理学的现实主义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他不是心理学家,他是灵魂学家和象征主义者—形而上学者。他总是揭开有意识生命背后的无意识生命,而它总是与预感相联。联系人们的不仅仅是那些在意识之光的照耀下显而易见的关系和制约,还存在更为隐秘的关系和制约,它们延伸至无意识生命的深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另一世界总是闯入这个世界的人们的关系之中。一种隐秘的联系把梅什金和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和罗果仁,把拉斯柯尔尼科夫和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把伊万·卡拉马佐夫和斯麦尔佳科夫,把斯塔夫罗金和跛脚女人和沙托夫联系在一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所有的人都彼此被一些非此世的枷锁紧紧锁住。他那里,没有偶然的相遇,也没有偶然的关系。一切都在另一世界里被规定,一切都有更高的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没有偶然的经验的现实主义。他那里,一切相遇似乎都是非此世的,具有命中注定的意义。人们之间所有复杂的冲突和相互关系,揭示的不是客观对象的、“现实的”真实,而是人们内在的生活和内在的命运。在人们这些冲突和相互关系中揭开人之谜,人的道路之谜;表达了世界性的“思想”。所有这一切,鲜有与所谓的“现实主义”的小说类似的。如果可以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现实主义者,那么他则是形而上的现实主义者。喜欢分析各种影响和借用的文学史家和文学批评家,乐于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受到的各种影响,尤其是在他创作的第一阶段。他们谈到了维克多·雨果,乔治·桑,狄更斯,部分的霍夫曼的影响,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只与一位西方作家有真正的同宗关系,他就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很少是“现实主义者”的巴尔扎克。在俄罗斯的伟大作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与果戈理有直接的联系,尤其是在其早期的中篇小说中。但在对待人的态度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果戈理有着完全的、本质上的不同。果戈理把人塑造为各种腐朽的形象。在他那里,没有人,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兽类的嘴脸。这方面,安·别雷的艺术与果戈理相近。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整体地塑造人的形象,揭示最终状态中的人、堕落状态中的人。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成为他自己并在说自己的创造性的新的话语时,他已经在一切影响和借用之外,他是世上的一个唯一的、不曾有过的创作现象。

  《地下室手记》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分为两个阶段。在《地下室手记》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心理学家,尽管是自己独特的心理学。他是一位人道主义者,充满了对“可怜的人”,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对“死屋”的主人公们的同情。从《地下室手记》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了他天才的思想的辩证法。他已经不仅仅是心理学家,他是形而上学者,深度研究人类精神的悲剧。他已经不是旧有意义上的人道主义者,他已经与乔治·桑、维克多·雨果、狄更斯等很少有共同之处。他彻底地断绝了与别林斯基的人道主义的联系。如果他还是人道主义者的话,那么他的人道主义就是全新的、悲剧式的人道主义。人,更加彻底地成为他创作的中心,人的命运成为他关注的特殊对象。但人不是平面的人道主义的人,而是深度的、被重新揭示其精神世界的人。现在,第一次发现了命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气质”的人的王国。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一个彻底的悲剧作家。在他身上俄罗斯文学的痛苦达到了最紧张的极点,多灾多难的人的命运、世界的命运的痛苦也达到了白热化。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文艺复兴式的思想和文艺复兴式的创作。我们不知道复兴的喜悦。这就是我们痛苦的命运。19世纪初亚历山大一世时代可能是我们整个历史上文化最灿烂的时代。某种类似复兴的东西闪耀了瞬间,出现了俄罗斯诗歌过剩的创造力带来的醉人的喜悦,这就是普希金辉煌的过剩的创造。但创造力之过剩的喜悦很快就熄灭了,一如普希金的昙花一现。19世纪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不是普希金创作的继续,它整个浸透在痛苦与苦难之中,浸透在关于世界拯救的痛苦之中,其中似乎完成着某种罪的救赎。恰达耶夫①忧郁的悲剧形象正是19世纪俄罗斯思想觉醒运动的开端。莱蒙托夫、果戈理、丘特切夫不是在文艺复兴式精神的创造之高涨中创作,而是在痛苦与磨难中创作,他们身上没有过剩的力量的泡沫式的游戏。因此,我们看到了康斯坦丁·列昂季耶夫这一令人惊异的现象。就本性来讲,他属于16世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却生活于19世纪的俄罗斯——那样一个对于他来说是异己的、与文艺复兴完全对立的俄罗斯,并在其中忍受了悲伤而痛苦的命运。最后,俄罗斯文学的顶峰——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们身上也没有任何文艺复兴式的东西。他们备受宗教痛苦的折磨,他们寻求着拯救。这对于俄罗斯作家来说是独特的,这是他们身上非常民族性的东西——他们寻求拯救,渴望赎罪,为世界而痛苦。俄罗斯文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达到了顶峰。在他的创作中显示了俄罗斯文学痛苦的、宗教的严肃性的特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浓缩了俄罗斯生活、俄罗斯命运的全部黑暗,但就在这黑暗中也闪耀着光明。俄罗斯文学悲伤的、充满宗教痛苦与宗教寻求的道路必然通向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完成的已经是向另一个世界的突破,在那里光明已经显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剧,像所有真正的悲剧那样,具有纯洁、净化和解放的意义。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使他们陷入一片昏暗和毫无出路之中,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使他们痛苦而不是快乐,那么,他们就没有看透和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种伟大的快乐、一种伟大的解放。这是经由痛苦的快乐。这是基督之路。陀思妥耶夫斯基找回了对人的信仰,对具有深度的人的信仰。在平面的人道主义中没有这种信仰。人道主义断送人。当信仰上帝时,人就复活了。信仰人就是信仰上帝,就是信仰神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基督一生都怀有一种独特的、唯一的感情,一种对基督面容的痴迷的爱。为了基督,为了对基督无限的爱,陀思妥耶夫斯基断绝了与人道主义世界的联系,别林斯基是这个世界的鼓吹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基督的信仰经过了一切怀疑的熔炉,并在烈火中得到熔炼。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在欧洲,无·神·论·思想从来没有如此强大,现在没有,过·去·也·没·。因此,我并不是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信仰基督、信仰他·。经过了怀·疑·的·大·熔·炉·,我的和·散·那·②才传扬开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丢弃了青年时期对“席勒”的信仰——他曾用这个名字来象征一切“崇高和美”、理想的人道主义。对“席勒”的信仰没有经受住考验,对基督的信仰经受住了所有的考验。他丢弃了人道主义式的对人的信仰,但坚持了基督教对人的信仰,并深化、巩固和丰富了这一信仰。正因为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可能是阴郁的、毫无出路的悲观主义的作家。即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黑暗和阴郁之中也有解放的光明。这是基督之光,这光在黑暗中同样闪亮。陀思妥耶夫斯基引领人穿越分裂的深渊——分裂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本情节,但分裂并不最终断送人。经过神人,人的形象得以重塑。

  〖注释〗①  恰达耶夫(1794—1856),俄国宗教哲学家,著有《哲学通信》,其中对俄国历史持批判态度,被宣布为疯人。后他又有《疯人的辩护》发表。〖注释结束〗

  〖注释〗②  基督教的赞叹语或欢呼语,是对上帝的颂扬。希伯来原文意为“求你施救”。详见《圣经·马太福音》21:8—9。〖注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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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陀思妥耶夫斯基属于成功地在艺术作品中揭示自己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反映了他精神的所有矛盾性和无限的深度。无论对于他本人,还是对于许多人来讲,其作品都没有半遮半掩在他的深处发生的一切。他没有隐藏任何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才成功地获得令人惊异的关于人的发现。在自己主人公的命运中,他讲述着自己的命运;在他们的怀疑中,讲述着自己的怀疑;在他们的分裂中,讲述着自己的分裂;在他们的犯罪经验中,讲述着自己隐秘的精神犯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不如他的创作有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通信不如他的小说精彩。他把自己整个放进了自己的作品中。根据它们可以认识他。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起许多其他作家来更少秘密,例如,他比果戈理更易解谜。果戈理是俄罗斯最神秘的作家之一。他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揭示自己,他把自己隐蔽了起来,把自己个性的秘密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因此,未必有过完全成功的对他的揭秘。弗·索洛维约夫①的个性对于我们同样是个秘密。在他的哲学和神学著作中,在他的政论中,他只是稍稍地显露了自己,并没有完全敞开自己,他天性中的矛盾性并没有在其中展现,只是根据个别诗句可以猜到点什么。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是如此。他的天才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能够成功地在自己的创作中透彻地讲述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是人的世界性命运。他没有向我们掩饰自己的索多玛理想,也为我们展示了自己的崇高的圣母理想。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是一种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不是他表面的疾病,在其中,他精神的最深处得以展现。

  〖注释〗①  弗·索洛维约夫(1853-1900),俄国著名哲学家,诗人,政论家,文学批评家。在俄罗斯哲学和19世纪末的诗歌的发展中起了巨大作用。〖注释结束〗

  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称自己为“乡土派作家”,并宣扬一种乡土思想。这只是在那样一种意义上是正确无疑的,即他曾经是,并永远是俄罗斯人,并有机地与俄罗斯民族联系着。他从来没有脱离民族之根,但他与斯拉夫主义者并没有相似之处。他已经完全属于另一个时代。与斯拉夫主义者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罗斯的流浪者,是俄罗斯精神世界的漫游者。他没有自己的家园,没有自己的土地,没有地主庄园的舒适的巢。他与任何静止的日常生活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他整个地处于变动之中、焦躁不安之中,整个地被卷入来自未来的急流之中,整个地处于精神的革命之中。他——是一个属于《启示录》的人。斯拉夫主义者还没有患上启示录式的疾病。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先反映了俄罗斯流浪者和背弃者的命运。而这一点对他来说,比他的乡土性更为突出。他认为这种漂泊性是俄罗斯的典型特征。斯拉夫主义者是固定于土地、扎根于土地的人,是土地的忠实者。他们脚下的土地本身也坚实可靠。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地下的人、火山熔岩层的人。他的天性是火,而不是土地。他的轨迹就像旋风的运动。并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与在斯拉夫主义者那里,一切都完全不同。他以另一种方式对待西欧,他是一位欧洲热爱者,而不只是俄罗斯热爱者。他以另一种方式对待俄罗斯历史的彼得时期。他是彼得时期的作家,是彼得堡的艺术家。斯拉夫主义者过着完整的日常生活,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整个处于分裂之中。我们还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俄罗斯的思想是怎样有别于斯拉夫主义者。但据此人们就想立即断定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属于斯拉夫主义类型。就其日常的外表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非常典型的俄罗斯作家、文艺工作者,靠自己的劳动过活。在文学之外,他无法思考。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都以文学为生,除了文学,他与任何东西都没有联系。他以自己的个性显示了俄罗斯作家苦难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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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智力异常敏锐,真正令人震惊。他是世界文学中最智慧的一位作家。他的智力不仅与他艺术天赋的力量相符,而且,也许还超过他的文学天赋。在这方面他与托尔斯泰有极大区别。托尔斯泰的迟缓和直线性同样令人吃惊,他的智力几乎是平面的,与他的艺术天才极不相符。当然,不是托尔斯泰,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伟大的思想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才华横溢,光芒四射,令人目眩,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启示。在伟大的作家中,就智力的力度与锐利来讲,只有莎士比亚——一个文艺复兴的伟大智慧可以与之媲美。甚至伟大中之最伟大的歌德的智力,也不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锐利与辩证的深度。更令人惊异的是,他具有一种狄奥尼索斯式的、狂欢的天性。这种天性,当它完全控制人的时候,通常不是增强智力的锐利和机敏,而是使智力混沌。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却看到了思想本身的狂欢和迷狂。他的辩证思想本身就是狄奥尼索斯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沉醉于思想,他整个处于思想之强大的旋风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论辩使人沉醉,但在这种沉醉中,思想的敏锐并没有减弱,反而达到了最后的高峰。那些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的辩证法,对他的天才的思想的悲剧式方式不感兴趣的人们,对于他们来说,他仅是艺术家和心理学家,他们不会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更多的东西,不会理解他的精神。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创作都是艺术地解决思想主题,是思想的悲剧式运动。地下室的主人公——是思想,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思想,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沙托夫、彼·韦尔霍文斯基——是思想,伊万·卡拉马佐夫——是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主人公都专注于某种思想,沉醉于某种思想。他小说中的所有对话,都是惊人的思想的辩证法。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写的一切,都是关于世界的“该死的”问题的。这毫不意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为了贯彻某种思想而写一些片面的athese①小说。思想完全内在于他的艺术,他艺术地揭示思想生命。他是柏拉图的“思想”一词意义上的“思想”作家②,而不是相反意义上的我们批评中通常使用的意义。他沉思那些最原初的思想,但总是在运动中,在动态中,在它们悲剧式的命运中,而不是在静止中沉思它们。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谦虚地这样说自己:“我在哲学上是外行(但不是在对它的爱上,在对它的爱上我是强有力的)。”这意味着,他在经院哲学上非常糟。但他的直觉天才告诉他独特的哲学地思考的方式。他是真正的哲学家,最伟大的俄罗斯哲学家。他给予哲学的无限多,哲学思想应当因他的世界观而得到充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对于人学哲学,历史哲学,宗教哲学,道德哲学是极其重要的。也许,他从哲学那里学到的很少,但却可以教会它许多,而我们早已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旗帜下哲学地思考终·极·问题,传统哲学仅思考终·极·之·前·的问题。

  〖注释〗①  法语:论题式的。

  〖注释〗②  意为以“思想”为题材。〖注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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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陀思妥耶夫斯基打开了一个新的精神的世界,他使人回归精神的深度。这个深度曾被从人那里剥夺了,被抛到超级的远处,抛到人达不到的高度。因此,人便处在自己心灵的中间王国,处在自己身体的表面。他不再能感觉到深度空间。这个使人疏远其深度精神世界的过程始于宗教—教会领域。宗教—教会领域作为人精神生命的一个非常遥远的世界,在那里为自己的心灵建立宗教,渴望这个被剥夺了的精神世界;这个过程结束于实证论、不可知论和唯物主义,也就是人和世界完全去精神化的过程。那个遥远的世界最终被挤压成一种意识不到的东西。所有的与这个精神世界交往的渠道都被阻断,最终,这个世界被否定。官方基督教对一切诺斯提教的敌视,应当是认可不可知论的结果。把人的精神深度抛掷于人之外,必定导致对一切精神体验的否定,导致人被封锁在“唯物主义的”和“心理的”现实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一个精神现象,意味着一种内在的转折,转向人的精神深度,转向精神体验,还人以自己的精神深度,使人穿越混沌的“唯物主义的”和“心理的”现实。对于他,人不仅仅是“心理的”,还是精神的存在。精神不是外在于人,而是内在于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肯定精神体验的无限性,拆除一切界限,清除一切哨岗。在内部的、内在性的运动中,精神的远处被揭示。在人身上,并通过人与上帝相遇。因此,在内在论一词最深刻的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被内在论者接受。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开辟的自由之路。他在人的深处,通过人的苦难之路,经由自由揭示基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按其类型讲与遥远而权威的宗教类型相对立。这是世界可以看到的最自由的、洋溢着自由的激情的宗教。在自己的宗教意识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没有达到最终的完整性,从来没有最终战胜矛盾性,他始终在途中。但他正面的、肯定的激情是在从未有过的自由的宗教和爱的自由中。在《作家日记》中可以找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种理解相矛盾的地方。但需要说的是,《作家日记》包含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散落于各处的主要思想。这些思想后来在他的小说中更为有力地得到重复。在那里已经有了《宗教大法官的传说》的思想的辩证法,其中确立了自由的宗教。与经常表达的意见相反,需要有力地坚持这一点,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具有的是正面的、肯定的而非否定的倾向。他的激情是肯定的,而非否定的。他通过所有分裂的痛苦和黑暗来接受上帝、人和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透彻地理解俄罗斯虚无主义的性质。如果说他否定了什么的话,那么,他否定的是虚无主义。他是一位反虚无主义者。这也使他有别于列·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则感染了虚无主义的否定。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任何时候都离我们更近。我们逐渐走近他。在认识我们所感受到的悲剧的俄罗斯命运上,他为我们揭示了许多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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