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日语借词研究：词典编纂与历史解析

第五节　词典编纂与日语借词

词典是知识保存、传播的重要媒介。现代词典的出现稍晚于现代知识、现代学科的引进，它对日语借词的吸收、保存、传播、规范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由于同属于汉字文化圈，日语中大量使用汉字，中国学者在译日文书时不少是原样照搬，这点在词典编纂中表现尤为明显。“中国当时西洋语言（特别是英语）词典编撰的人们由于贪图便利，就照抄了日本人所编的西洋词典的译名，这样利用日本译名就成为一种风气了。”⁽³⁶⁾据沈国威（1993年）及日本学者荒川清秀（1997年）的研究，受日语影响较大的辞书有《新尔雅》（汪荣宝、叶澜著，上海明权社发行，1903年）、《英华大词典》（商务印书馆，1908年）、《英华日用词典》（商务印书馆，1908年）、《普通百科大词典》（黄摩西编，中国词典公司，1911年）、《综合英汉大词典》（黄士俊，商务印书馆，1927年）。⁽³⁷⁾

一、两种词典的日语借词

1.新词语词典

这时的新词语词典并不是现在人们一般说到的在当代社会生活中新产生词语的词典，而是指新出现的知识名词词典，相当于现在的专业术语词典。20世纪初，新事物不断涌现，为了更好地理解掌握如潮水般涌来的新词语，出版了大量新词语词典。这类词典受日语的影响相当明显，成为日语借词进入汉语的重要途径。

“现代汉语中的意译词大多不是中国人自己译的，而是采用日本人的原译。”⁽³⁸⁾这在新词语词典、术语词典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它们有的直接照搬日语词典，加上适当的解释。《法律经济词典》（1907年）在序中明言：“所集用语采自日本各大家著述，有语解及释语，注日文假名按汉字笔画排列”。⁽³⁹⁾《日本法律经济词典》（1908年）在“说明”中道：“日本法规辞解。按词条首字部首编排。”⁽⁴⁰⁾《日本法规大全解字》（1913年）也提到：“日本法规辞解。按词条首字部首检字。”⁽⁴¹⁾《辩证法唯物论词典》（1939年）译者说明“自日译本转译”。⁽⁴²⁾《新术语词典》（1932年）“编辑凡例”：“我国翻译外国术语，极不一致。本书采用其最流行的或最正确的，并附有原释，以便读者对照。”⁽⁴³⁾

下面是笔者在部分词典中收集到的日语借词：

1）《汉译法律经济词典》（清水澄著）。所收日语借词如：

不作为、裁判、成文法、大藏省、担当者、定期拂、割引、公债、共通、荷物、后见人、利札、利子、人登、日当、入夫、入夫婚姻、入札、申、申书、身份、手附、受入、送达、町村役场、为替、未决、污渎、相续人、小切手、血族、言渡、一分判决、役场、引受、邮便局、有夫奸、支拂、支拂人、支配者、中间判决、仲立人、住民、助役、准备金。⁽⁴⁴⁾

2）《新术语辞典》（1930年）。收日语借词179条，如：

劳动组合（全日本劳动组合同盟，组合：协会、行会、工会）、伸缩制限法、保证准备、产业别组合、劳动能率、一部主权国（指没有完全的主权之国家。一部：部分）、一般价值相、名簿投票法、贩卖组合、人合国、小作制度、市场、手续法、横断的企业联合、正货输出点、死亡率、洋服劳动者、特殊化、产育率、耽美主义、苦力、痛苦经济、葬式组合、薪俸生活者、亲族制度、一大组合主义（同一产业的组合为一个组织）、不动产、世纪、世界观、主观、欧西（西欧）、机关、休战（停战）、全权登（国书）、个人主义、价值、价格、优生学、不完全（身体不健全）、储蓄银行、动产银行、古典、右翼、名簿投票法、唯物论、唯心论、国有化、大学殖民地（日本的研究社会问题的学者和学生们为调查贫民的生活及设居所于贫民窟中，这种居所就称为“大学殖民地”）、失业、妇人运动、子法（继承法）、实用主义、小作制度（日本农业制度）、市场、平和主义、悲观主义、爱国主义、手工业、手续法、折衷主义、拜金主义、支配阶级、改良主义、政治的中立、政治的主权、政治的罢工、政治犯、新人文主义、新中央集权主义、新古典主义、新浪漫主义、新理想主义、新组合主义、新村（指那些在资本主义社会之内部所建的小的理想的社会模型）、新闻主义、普通法、会社、死亡率、泛心论（主观唯心主义）、消极、特别法、现代主义、生产力、产业别组合、发信主义、白桦派、相对、知识阶级、社会、私企业（私人企业）、私法、科学、科学社会主义、范畴、精神劳动（脑力劳动）、系统、纸币、组合官僚、组织的生产、组织劳动者、限界效用、结力、经济的罢工、子法、母法、耽美主义（唯美主义）、职业病、肉体劳动（体力劳动）、政治的支配者（即统治者）、妨害、自然美、信用经济、苦力、葬式组合、棺材组合、处女作、观念、解任状、财政的独占、财富的不均、硬货（即硬币）、贩卖组合、赤色组合、赤卫军、军国主义、返报、过激主义、集产主义（国有制）、黑表（黑名单）、输出（出口）、输入（进口）、新闻（报纸）、劳动者、社会化、专门家、赏金、年期、治安维持法、商工资本家、裁判所（法院）、比率、生金、种类品、配分、生产品、出超（顺差）、入超（逆差）、利益、反乱、谷物、自国（本国）等。⁽⁴⁵⁾

该词典在编撰体例、释词用语上亦明显受日语影响，如书前不用“目录”而用“目次”，不用“正文”而用“本文”。

3）《新知识词典》（1935年）。收日语借词102条。“编辑条例”写道：“本书条目除来自日本或属于中国古有之术语外，均一律标注英文，此为特点之七。”对来自日语的词条标有日语读音。辞典目录用日语词“目次”；收“公司”未收“会社”；收“中间人”未收“仲卖人”，但释义中出现了“仲卖人”；收“德律风”未收“电话”，但释义“即电话”。这都表明日语借词正处于与汉语词的竞争、选择、淘汰期。例词如：

三井财阀、三菱财阀、大阪、日印协定、日本共产党、日本社会党、在乡军人会、白桦派、石井蓝辛协定、谷崎润一郎、武者小路实笃、政友会、青野季吉、东京、横滨、二重政府、入超、中流社会、日和见主义（机会主义）、引渡、不景气、财阀、耽美派、耽美主义、浪人、浮世绘（一种日本国画）、第三者（指“除双方当事人外的第三人”）、动产、短歌、劳动组合（工会）、资本化、债务者、债权者、放送、幕府、写实主义（现实主义）、独占资本主义（垄断资本主义）、逻辑、不动产、分野、市场、平和主义、正货。⁽⁴⁶⁾

4）《新知识词典》（1935年）。对来自日语的词语标有日文读音，对来自英语的词标有英文原词。收日语借词90条，如：

公积金、不景气、分野、自然力、立场、史的一元论（历史唯物主义）、白色（与“赤色”相对，为反革命反动运动反社会主义的象征）、市场、生命保险（人寿保险）、正货准备、平和主义（和平主义）、外勤、内勤、有性生殖（有性繁殖）、血族（氏族）、灰色（模棱两可、态度暧昧者称为“灰色”）、利己主义、利他主义、女优（女演员）、赤外线、赤色（共产主义，左翼社会政治文化运动与革命牺牲的象征）、赤色组合、身份、免税品、金输出禁止、金解禁、金再禁、金利生活、武士道、宗教裁判所、抽象、革命、革命裁判所、军部、军缩（裁军）、无性生殖（无性繁殖）、表面化、表现主义、侵略主义、神秘主义、俳句、风味、素朴的唯物论、消极、浪人、国家主义、国本社、国事犯（政治犯）、国际观光局（旅游局、旅行社）、动产、动产税、不动产税、自动车（汽车）、脚本、劳动能率（劳动效率）、连锁剧（连续剧）、陆上竞技（田径赛）、场合、发见（发现）、博爱主义、资本蓄积（资本积累）。⁽⁴⁷⁾

5）《现代语词典》（1930年）。收有日语借词114条。扉页中注明出版单位没用“出版社”，而用“发行所”，没用“分社”而用“支店”。编者序“编者绝不敢自信满满地说这本词典是如何完全……但这书至少有一半是为了趣味与使用而编写的”，短短一行半就有两个是日语借词。“自信满满”相当于汉语词“信心十足”，“趣味”相当于汉语词“兴趣”。词典保留了不少反映日本社会、政治、经济生活中的专用名词。如：

幕府时代、币原外交、德川幕府、福本主义、一般会计、二重内阁、二重外交、八八舰队、日本主义、日和见主义、右翼、武士道、金再禁、金解禁、国本社、连歌等。

书中还有些是日语借词而未加以标示的，如：

分野、市场、相续、能率、晴雨计、氛围气、一部主权国、一大组合主义、入超、小作制度、工场法、中流社会、市场、共存共荣、地代、好景气、能率、产育率、产业别组合、劳动取引所、场合、无性生殖、经济、电气化等。⁽⁴⁸⁾

2.语文词典

比起专收行业术语、学科术语的“新词语”词典来说，语文词典所收入的日语借词有着特别的意义，这表明了日语借词在汉语中有了更广泛的流传。笔者对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⁴⁹⁾作了初步检索，收集到日语借词240例。

文化教育方面：修学旅行、两脚规、卒业、博士、寺子屋、教授、柔术、学士、学位教授、处女作、号外、算术、学位、教授、俱乐部

政治法律方面：保佐人、一部主权国、一分判决、仲裁、免许、出庭、后见人、引渡、拘留地、民法、登录

经济方面：保证金、价格、仲买人、保险、取引、市场、手形、手数料、株金、注文

日常生活方面：七宝烧、下驮、乘客、七曜日、不都和、并等、并制、亚铅、切手、割引、心配、待合室、挨拶、时计、案内、泽山

《辞源》对这些词语分别用了“日本语”、“日本名词”、“日本曰”、“日本通用语”、“日本谓之”、“日本人谓”等标明，有的还用假名标出日语读音。如：

标“日本语”的：独逸（德国）、柔道、片假名、支配、物语、居留地、出庭、小切手、时计

标“日本所制字”的：働

标“日本法律名”的：免除、免许

标“日本法律名词”的：仲买人

标“日本译为”的：共和

标“日本译”的：曹达

标“日本人谓之”的：仲裁、企业、合名会社、合资会社、七宝烧（景泰蓝）

标“日本谓之”的：乘客、企业、刑法

标“日本谓”的：并制、商法、大工、写真、最惠国、引渡

标“日本称”的：有给职

标“日本名词”的：作物、下驮(www.chuimin.cn)

标“日本曰”的：一分判决、中间判决

标“日本人译为”的：七曜日

标“日本通用语”的：不都合

标“日本译此二字”的：封度（磅洋）

标“日本地名”的：吾妻、小笠原岛

标“日本学制”的：博士

标“日本译作”的：瓦斯

标“日本官署”的：宫内省

标“日本通用语”的：心配

标“日本官名”的：检事（检察官）

也有许多属日语借词却没作标示的。

如：亚铅（锌）、修学旅行、两脚规（圆规）、分野（领域）、卒业（毕业）、取消、哲学、保险等。

初版《辞源》（1915年）收录的日语借词不少保留至今。

如：修学旅行、博士、教授、学士、处女作、号外、算术、学位、俱乐部、仲裁、出庭、引渡、民法、保证金、价格、保险、市场、乘客。

但大部分当时所收的日语借词则淘汰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在后来的版本中也不见踪影。

如：两脚规、卒业、寺子屋、柔术、学位教授、保佐人、一部主权国、一分判决、免许、后见人、拘留地、登录、仲买人、取引、手形、手数料、株金、注文、七宝烧、下驮、七曜日、不都和、并等、并制、亚铅、切手、割引、心配、待合室、挨拶、时计、案内、泽山等。

二、词典日语借词的特点与意义

1.词典反映出日语借词的稳定过程

当时的词典编纂大量借鉴、照搬了日语词典，特别是20世纪初期编纂的词典中不少甚至可以说是日语词典的翻版，大量引用了日语词典的词条，再加上汉语的注释，有的甚至连注释也是由日语翻译而来。20世纪30年代后有了明显变化。汉语词开始逐渐占上风，原来只出现在释义中的汉语词有的变成了词条。

如《新术语词典》（1932年）中已经出现了“公司”、“工会”等汉语自造词，⁽⁵⁰⁾并逐步替代了日语“会社”、“组合”。如“会社”条：“会社：是资本家之营利团体，是集诸个人的资本而结成大资本以经营大企业，又可译为‘公司’。”这种替代不是一次性实现的，而是有着并存的过渡期，即日语借词与汉语词同时使用，《新术语词典》第54页就同时收有“公司”、“会社”。日语借词与汉语词的并存、竞争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的现代汉语规范的时期。

2.词典对日语借词吸收、改造的多种手段

比较不同词典，或前后不同时代的词典对日语借词的不同处理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到日语借词进入汉语所经历的不同阶段及带来的不同结果。李鼎声编纂的《现代语词典》对来自日语的词语用了多种方式来加以显示。⁽⁵¹⁾或用片假名标示，如“一般会计”标以“イッパンカイケイ”；或用“J”表示，如“新村（J）”、“会社（J）”；或日语词与汉语词并存互译，有的用汉语词来释日语词，如用“生活素”来译“维他命”，用“先天”来译“迹先”，用“后天”来译“迹后”，也有的用日语词来解释汉语词，如说“优生学”又作“善种学”、“淑种学”。日语词与汉语词的共存其实也就是竞争，结果总是一留一去。

下面就是一些互释的例子：

“红外线”，解释为“赤外线”。

“准备金”，解释为“正货准备”。

“渐明”，解释为“溶明”。

“渐暗”，解释为“溶暗”。

“遗产税”，解释为“相续税”。

“继承权”，解释为“相续权”。

“名学”，解释为“哲学”。

“德律风”，解释为“电话”。

“复生产”，解释为“再生产”。

“燕梳（Insurance）”，解释为“保险”。

前面是词目，后面是释词。以上的词目保留至今的有“红外线”、“准备金”、“渐明”、“渐暗”、“遗产税”、“继承权”等六个（严格来说“渐明”、“渐暗”不应算词），后四个则是词目淘汰，释词存续。

不同时代的词典，同一词典的不同版本，词目的增删变更、释词的调换变更、词目与释词的变换都保留了大量的语言历史信息，清楚显示出日语借词是怎样被改造、被融合，一步步地进入汉语的。

3.语文词典在日语借词吸收与传承上起着特别的作用

语文词典为日语借词扎根于汉语词汇提供了最好的途径。知识词典、新术语词典、学科词典对日语借词的收录还是停留在引进阶段，基本保留原始面貌，而进入汉语语文词典则表明它前进了一大步，进入了汉语词汇的本体。虽然在汉语语文词典中也面临着稳定与动荡、延续与淘汰，但毕竟是向前迈了一大步。通过对许多词典的考察可以发现，大量只是存在于新词语词典、新术语词典而后未被语文词典再收录的日语借词，淘汰率非常高。进入语文词典成为日语借词稳定下来的一道必经之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