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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卜生戏剧地理空间研究:《小艾友夫》阐变动

【摘要】:望出去正是海峡里一片开阔的景致。靠近海峡,在沃尔茂的地产上,横着一条狭长的小山沟。沃尔茂家花园里一片高地,长满了矮树。剧中的海峡是以沃尔茂庄园作为地理坐标的中心点,由此向外望去的海峡风景,一片开阔与优雅的自然地理景观;庄园之景与大海峡湾之景相互对接起来,形成了一幅和谐的“变幻的大海峡湾空间想象图”。剧中第二幕,沃尔茂因为小艾友夫的死,呆坐在海峡边上望着海水。

《小艾友夫》中的大海峡湾,与《海上夫人》是不一样的水平地理空间:《海上夫人》中是一个美丽而诗意的地方,《小艾友夫》中却是波涛暗涌的凶险之地;《海上夫人》中寄托了剧中人物过去与现在的不同理想,是各种感情的交汇之处;《小艾友夫》中却是以大海夺去小艾友夫性命作为中心,各类人物间情感纠结之处:沃尔茂——艾斯达——吕达,艾斯达——小艾友夫——吕达,沃尔茂——艾斯达——博杰姆三组人物关系,相互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多股情感的线索彼此交叉、错乱如麻。大海峡湾是汹涌的,小艾友夫被海底里的暗流卷走;大海峡湾又是无情的,一个年轻的小生命,还没有开始享受生活的乐趣,过早地就离开了人世。汹涌无情的并不只有大海峡湾,沃尔茂与吕达夫妻之间的情感,亦如不和谐的大海峡湾风景一般;沃尔茂对吕达是无情的,他之所以要与她结婚,是因为看重了她的家业与财产;吕达因为沃尔茂对她的无情,而想将他的爱从别人手中争夺过来,因而她对小艾友夫同样也是无情的,但是沃尔茂却更加地疏远她,可以说夫妻俩之间的这种“战争”,是造成小艾友夫死亡的间接原因。大海峡湾本是一片平静安详的美好景致,然而其间却蕴涵太多不稳定因素:小艾友夫的突然死亡、艾斯达的最终离开、沃尔茂与吕达的悲伤等;大海峡湾又是变幻多端的,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暴风骤雨,时而明媚灿烂,时而灰暗阴沉等。如此看来,剧中大海峡湾的形象,是变幻与汹涌形态的相互交织,又以汹涌形态作为主导力量;各类人物的心理亦如大海的汹涌暗流形态,相互冲突与彼此纠结。剧作家对于生命、生死、命运,以及人性善恶、人类责任、人类“变化规律”[23](158)的看法,都在其间得到全面而丰富的展现。

(一)变幻的大海峡湾:多重景象的交集

剧中的大海峡湾位于沃尔茂庄园附近,如图2.8所示。

图2.8 变幻的大海峡湾空间想象图

距克立斯替阿尼遏约十二三里。(《小艾友夫》,100)

望出去正是海峡里一片开阔的景致。(《小艾友夫》,101)靠近海峡,在沃尔茂的地产上,横着一条狭长的小山沟。左边,一片高大古树在山沟上好像张了一把伞。从后方山坡上,流下一道溪水来,流到林子边缘的石堆里就不见了。沿溪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右边,只有稀稀拉拉几棵树。各自独立,谁也不挨着谁,从树缝里看得见海峡。在前方,可以看见船坞的一角,船坞里停着一条小船。(《小艾友夫》,130)

沃尔茂家花园里一片高地,长满了矮树。后面有一座峭壁,边上围着一道栏杆,左边一溜台阶通到下面。抬头远望是一片海景,海峡正在脚底下。(《小艾友夫》,155)

剧中的海峡是以沃尔茂庄园作为地理坐标的中心点,由此向外望去的海峡风景,一片开阔与优雅的自然地理景观;庄园之景与大海峡湾之景相互对接起来,形成了一幅和谐的“变幻的大海峡湾空间想象图”。这里有三重不同的地理景观:第一重由“古树”、“栏杆”、“台阶”、“小路”、“石堆”、“高地”、“矮树”等地理意象组成,大多以绿树之景作为主体,构成沃尔茂庄园内景;第二重由“山沟”、“山坡”、“溪水”等地理意象组成,大多以稍高点的山坡之景作为主体,构成沃尔茂庄园外景;第三重由“船坞”、“小船”、“峭壁”、“海峡”等地理意象组成,以大海之景作为主体,构成远方海峡之景。庄园内、外之景与远方的海峡景观等三处景观,彼此相联、相互组接,一重比一重更为辽远,一重比一重更为开阔,空间之景层层向远推移开去,最终的焦点凝聚于那一片海峡之上;于此,自然地理景物与人文地理风景等相互融合,组成一重开阔的大海峡湾空间,呈现出一种重重叠叠的繁复之美。如果仅仅只是沃尔茂庄园的内景,那么其景致就会显得较为封闭;如果仅仅只是沃尔茂庄园的外景,那么其景致就会显得较为单一;如果仅仅只是大海峡湾的一重景致,那么其景致也就不会显得如此丰富。既有庄园内的人文风情,又有与庄园相连接的高山景象,更有远方大海的开阔之景;空间渐渐由内向外不断扩展,最后凝聚到一点——大海峡湾之处,剧中人物的情感于此都凝结于此处;因此,近景、外景、远景三者的组合,建构了整体的大海峡湾空间,并不是单调的一重之景,而是多重景致的反复叠加,因而显得十分的丰富,同时不失开阔高远意境。大海峡湾之丰富,不仅仅是内、外、远景的繁复多样,其本身也是变化多端的。看似一片美丽平静的和谐海湾,却是一处并不平静之地,有的时候显得魔幻而可怕:沃尔茂:“咱们知道。那些孩子看见疯婆子划着船过海峡。他们看见艾友夫一个人在码头梢儿上站着。他们看见艾友夫用眼睛盯着疯婆子——猛然间他好像一阵子头晕。(发抖)他就这么一下子掉在海里——无影无踪了。”(132)小艾友夫正是受到鼠婆子的诱惑,而掉进大海里淹死;大海似有一股强大力量吸引他,引诱他卷入海底的暗流,这样一股魔幻般超自然的力量,让剧情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大海也是无情的,正如沃尔茂所说:“今天的海峡多无情,看上去呆板板昏沉沉的,死灰颜色,中间夹着几片黄色,反射出天上裹雨的云彩。”(131)大海更是汹涌的,“水面上是这样,然而在海底里——却有一股汹涌的逆流的冲刷”。(131)因此,大海峡湾之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时刻处于变幻之中:本是平静之地,却有暗流不断涌动;有阳光灿烂之时,也有死灰般阴沉之日;本应是人类中最美丽的风景,然而却时常给人类带来灾难,吞噬人们的性命。大海峡湾的风景处于不停变化之中,剧中人物的情感也时常处于变幻之中,不同人物之不同情感的交织,恰似大海中一股股看不见的暗流,在不停涌动与不断交织;于此,心理空间与大海空间的结合,形成了立体而完整的审美空间。

(二)汹涌的大海峡湾:情感交织的暗流

大海峡湾之汹涌无情,剧中并没有直接描述,但是通过小艾友夫的死,通过他者的眼光观察可以得知。剧中第二幕,沃尔茂因为小艾友夫的死,呆坐在海峡边上望着海水。此时他有这样一段话:

沃尔茂:(呆望着外头的海水)今天的海峡多无情,看上去呆板板昏沉沉的,死灰颜色,中间夹着几片黄色,反射出天上裹雨的云彩。

沃尔茂:(不理会她的话)水面上是这样,然而在海底里——却有一股汹涌的逆流的冲刷。

沃尔茂:(温和地瞧着她)你大概以为他就躺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吧?艾斯达,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你别那么想。别忘了,这儿的水势多凶猛——一口气直冲到大海里。(《小艾友夫》,131)(www.chuimin.cn)

沃尔茂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好似在与艾斯达对话;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其实内心波涛汹涌。对此可有如下几种解读:其一,是对大海峡湾地理环境的整体描述,形成两重对照:一是无情的“海峡”——“天上裹雨的云彩”对照,“海峡”呈无情的死灰颜色,显得那样的死板而毫无生气,天空中似有暴风雨来临的迹象;二是“呆板”的“水面”——海底“汹涌的逆流”对照,看似平静的水面,海底却有不为人知的暗流在涌动,正是这股“汹涌的逆流”夺去了小艾友夫幼小的生命。其二,沃尔茂的心理与之相对应:一是他把自己未完成的事业寄托在小艾友夫身上,一心想将其培养成快乐而完美的人,然而无情的海峡却夺去了他的生命,因此,他所有的希望便没有了得以寄托的基础,再次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与“呆板板昏沉沉的”海峡形成了对应;二是他一直呆坐在海峡边凝望大海,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平静,内心却波涛汹涌而思绪万千,失去爱子之痛、夫妻感情不和谐、与妹妹之间的情感纠葛,如一股股“逆流”般在其胸中反复涌动,往事历历在目而悲从中来。其三,三段话是他对艾斯达所讲,三次的表情各不相同:第一次“呆望着外头的海水”,说明他的这个姿势持续了很长时间,当艾斯达找到他的时候,他一直沉浸于丧子之痛中,难以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第二次“不理会她的话”,当艾斯达劝告他不要老呆望着海峡时,他似乎没有在意她的到来,也没有听见她的安慰,只是自言自语重复说过多遍的话,表现出其内心的自责与无尽的悲痛;第三次“温和地瞧着她”,仿佛是思索了良久最后终于想出来的答案,伤心过度的他显得筋疲力尽,用虚弱温柔的声音告知艾斯达:也许小艾友夫不在海峡的近处,而是被海浪冲到了不可知的远方。表情一次比一次的更为生动,情感一次比一次更为悲痛,艾斯达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也无法再听下去了。如此看来,大海峡湾的暗流不仅仅隐藏在海底,这股汹涌的波涛同样隐匿于人物心底;人物情感的变幻多端,与自然的海峡风景融合在一起,人生的失意与伤痛之情境,于变幻汹涌的大海峡湾间油然而生。

(三)变幻与汹涌相间的大海峡湾:多重意蕴的交融

《小艾友夫》剧中的大海峡湾,既有变幻之形,也有汹涌之态,两种形态之间相互交织,组合成整体的大海峡湾形象。变幻之形态多式多样,比如平静的、阳光的、阴暗的等,而变幻与汹涌相间之汹涌形态,则说明了变幻程度之来势凶猛,是一股强大的且具有破坏性的力量,与平静的、阳光的形态形成对立关系,同时与阴暗的形态形成对照关系。剧中的大海峡湾并不都是美好的形态,更多是以汹涌的形态作为主导。大海峡湾的变幻与汹涌形态,包括自然世界大海峡湾的汹涌无常,也反映出人类世界心理的变幻无常;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如海水暗流一样反复纠结,人物的心理也随着海峡的颜色而变化。大海无情地吞噬了小艾友夫的生命,因而,沃尔茂与吕达之间本来不牢固的夫妻之情,显得更加的脆弱,其间隔阂也越来越深;沃尔茂与艾斯达之间的兄妹关系,变得更加的暧昧与离奇;吕达与艾斯达之间的关系,其矛盾变得更加清晰;艾斯达与博杰姆之间,感情变得越来越冷淡;艾斯达与死去的小艾友夫之间,却又似乎变成了同一个人;如此等等。与此同时,沃尔茂对吕达表现出的无情与冷淡,勾起了吕达心中邪恶的念头:为了自己永无止境的肉体私欲,同时能够将沃尔茂独自占有,她毅然将横亘在中间的所有阻隔全部消除掉;甚至威胁沃尔茂说,宁愿没生过小艾友夫这个孩子,如果他不爱自己了,就要去糟蹋自己的身体。吕达的性格不仅如大海峡湾般变幻无常,同时也来势汹涌,显得那样邪恶与可怕,这样的做法并没有赢得沃尔茂的真情,相反让他憎恨与厌恶。沃尔茂与艾斯达之间,曾经有过十分美好的童年记忆,两人相互关怀走过童年与青年时期,有着说不明也道不清的关系,像是兄妹却不是真正的兄妹,像是恋人却又不是恋人,想要离开却无法割舍,想要一起生活却再也没有可能;因而,两人之间的情感也是变幻无常,各自心中常常处于激烈冲突状态。由此可见,变幻的大海峡湾,正是剧中各种人物复杂关系的象征;汹涌的大海峡湾,正是表面平静之下矛盾重重心理之象征;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交叉相联,自然世界的大海峡湾成为人类心理世界的影像,而人类心理的世界,又与自然世界的大海峡湾相互对照。于此,变幻与汹涌相互交织的大海峡湾,同时具有多重的哲理意蕴,形成多重的艺术审美空间。

一是,具有多重的哲理内涵。变幻与汹涌相间的大海峡湾,与人物的内心世界相关联,与人物的命运相联系,因而其间蕴涵着丰富的哲理意蕴。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对于人类责任的探索。小艾友夫被大海夺去了性命之后,剧中人物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各种矛盾冲突越来越明显;对于人类责任的争论与思考,成为最主要的问题之一。沃尔茂是一位学者,正在写作《人的责任》一书,因此他时刻将“人的责任”挂在嘴边。年轻之时,他对妹妹艾斯达有责任,为了她未来的幸福生活,看中了吕达的“黄金”和“绿树林”(150)并与之结了婚;他们的婚姻并不是以爱作为基础,因而婚后两人并不幸福。中年之时,从高山上疗养回来之后,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追求,发誓将责任转移到儿子小艾友夫身上,打算倾尽所有精力将其培养成快乐而高尚的人,但由于儿子因海浪与暗流不幸离去,他的理想再一次被中断。可以看出,一味想对他人负起责任且强调人类责任之重要性的人,也没有真正负起对他人的责任,也没有真正为家人提供生命保障:他的妹妹因为他的留恋而时刻困惑,没有正常的恋爱家庭生活,并疏远了与追求者博杰姆之间的关系,最后不得不离开他;对于小艾友夫并没有尽到责任,因为与吕达一味纵情于肉欲享受,而忽视了小孩的安全与成长,致使婴儿时期的小艾友夫从桌子上摔下来,成为一个跛脚的孩子,并不能正常的行走与跳跃;他后来将所有希望放在儿子身上,一方面是要躲避吕达内心永无止境的私欲,另一方面是感觉到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而将所有的希望转移到下一代身上。两种责任都不是人类真正的责任,他实际上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对于自己的前途没有把握,对与吕达的婚姻没有保障,也没有给妹妹带来真正的幸福,对于人生理想没有实在的内容与具体的实现方式,更无法认清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因而,大海峡湾不停变幻的景象,正是其内心空洞与虚无的影像。其二是对于生与死的思考。小艾友夫的离奇死亡,给仍然活着的大人们以警醒,他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类生与死的问题:人类的生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死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人类该怎样面对生命?又该如何面对死亡?沃尔茂想起在高山上休养的经历,因为迷路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深刻地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我只是拖着脚步在悬崖峭壁中间走过去——仔细欣赏死后的恬静、舒服的滋味。”(168)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死亡的经历,让他回到家庭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不再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写作上,而是要全力以赴将小艾友夫培养成为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只可惜这样的想法因为儿子的离去而不得不被迫中止。后来沃尔茂与吕达发现海峡里的轮船如往常一样停在码头时,那里就是小艾友夫死亡的地点,船员们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受到死亡事件的影响,两人突然间明白这样的道理:“人生是无情的”,“生活照常进行”(164)。原来他们只是将目光集中在眼前的生活,局限于自己建构的自我的世界里,并没有看到更为广阔的大千世界;通过小艾友夫的死亡,相反两个人的心灵产生了共鸣,由此看到海峡之外更为广阔的天地,他们的精神获得了新生:“往上走——朝着山顶走,朝着星球走,朝着伟大肃静的地方走”。(173)勃兰兑斯对此有这样的评价:“我们看到人们的感情又形成,又转化,我们看到他们死亡了,但又以另一形式重生。”[24]其三是对于人性善恶的思索。海峡有时候风平浪静,能够与人类和谐相处,是人类诗意栖居的家园;海底有时候却涌动无数股暗流,更夺去了人类的性命。人性何尝不是如此?有时候很平静,一切向善,然而,有时候却有丑恶的一面,甚至走向极端。易卜生在此剧中刻画了人性丑恶的众生相:有的人自私自利,有的人不负责任,有的人意志薄弱,有的人对感情朝三暮四,有的人又放纵情欲等;这些人性的弱点,在沃尔茂、吕达、艾斯达等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所显现,也许有的人身上并不只有一项弱点,而是有着多重的弱点存在。然而,剧作家的意图并非仅仅在于揭示人性之丑恶,更重要的在于表现人性“变化”之规律:人性之中并不只是有恶的一面,更应该朝着向善的一面发展;人类应该有能力全面负起责任,不能只是局限于自我的小圈子里,每一个人都应建立对自我、对家庭、对社会、对人类等的责任心;所有这一切,只因为宇宙间有着“变化规律”,海峡也可以从汹涌变成平静,人类也可以从无情变得有情,人性更可以从罪恶变得善良。因此,当吕达看到海滩上住在破茅草房的孩子们无家可归时,她开始转变了看法:“我要在这件事上教育自己,培养自己,锻炼自己”(171),沃尔茂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他们第一次从自我约束的小圈子中跳了出来,找到人生责任的实在内容与意义,认识到了生存的价值与意义,最后约定要一起照顾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并一起携手“朝着伟大肃静的地方走”。(173)大海峡湾亦有平静与风暴,亦有潮涨与潮落,是宇宙间最为自然的存在物;人生亦如此,有高峰亦有低谷、有哭泣也有欢笑,人类的责任在于能够平静面对人类的生死,亦摒弃人性之恶而一切向善;这应是剧作家在大海峡湾地理空间建构之上,所要表达的真实意图罢!

其二,具有多重的象征意蕴。大海峡湾的汹涌形态,正是人物之间各种复杂关系的象征,同时是人物心理活动之影像的投射。其中存在众多地理意象,具有十分深厚的象征意蕴,在此选取两个地理意象进行探讨。一是“逆流”。“逆流”有三重含义:“①水倒流。《管子·七法》:‘不明于决塞,而欲殴众移民,犹使水逆流。’②倒流的水。比喻反动的、与主流相反的潮流。③迎着水流的方向。《后汉书·岑彭传》:‘时天风狂急,奇(鲁奇)船期逆流而上,直冲浮桥。’”[25]这里如此解读作品中的“逆流”意象:第一,本意是指平静的海底下面,存在多股逆行的水流;第二,喻指人类的生活中,存在多股看不见的汹涌暗流;第三,喻指当人类面临多重困境时,应有逆流而上的勇气。“逆流”意象在剧中出现了两次。第一次的出现,是在沃尔茂与艾斯达谈话时,沃尔茂:“水面上是这样,然而在海底里——却有一股汹涌的逆流的冲刷。”(131)第二次是在吕达与沃尔茂的争论中,吕达:“后来,来了一股水,把他冲走了。他们说那股水叫逆流。”(142)沃尔茂与吕达所指的“逆流”,是针对小艾友夫的死亡事件而言,也指向海底潜藏着的多股暗流。具有多重象征内涵:一是“逆流”力量之强大。死气沉沉的海面一片寂静,在海底却有多股逆流在涌动,海边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看见小艾友夫原来是在“海底躺着,水是碧清的”(141),突然来了一股逆流将其冲走了,而且一下子冲得很远。正如沃尔茂所说:“这儿的水势多凶猛——一口气直冲到大海里。”(131)由此可见,“逆流”破坏性的力量是强大的,是它无情地带走小艾友夫的性命。二是象征超自然的魔幻力量。剧中“鼠婆子”与“逆流”形成对照:“鼠婆子”来得十分突然也相当神秘,却有一股无法抵抗的魔幻力量,如无法预知的“逆流”一般悄悄潜入小艾友夫的心里,他不自觉地跟着她离开家,并独自投向大海,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此,“鼠婆子”与“逆流”都蕴涵着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三是象征人物之间复杂而纠结的关系。沃尔茂、艾斯达与吕达,艾斯达、吕达与小艾友夫,沃尔茂、博杰姆与艾斯达,夫妻、父子、母子、兄妹、恋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彼此产生激烈的冲突,如三股强大的“逆流”不断涌动。剧作家对人性善恶、人类责任以及人性的变化等哲学问题的思索,在大海峡湾地理空间的建构之中,在各类人物关系的纠结之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二是“睡莲”。“睡莲”是剧中十分特别的植物意象,蕴涵相当丰富的哲理意蕴。“睡莲”(Nymphaea tetragona),“一名‘子午莲’。睡莲科。多年生水生草本。叶浮于水面,马蹄形,有长柄。秋季开花,花白色,亦浮水面,午后开放,傍晚闭合,可连续开闭三四日。自生或栽培池沼中。同类中有多种,均供观赏”。[26]“挪威文名为Vannlilje (水里的百合花),又名Nφkkerose (水妖的玫瑰)”。[27]睡莲是山上潭水里自然生长的植物,喜好强光,早上花朵会盛开,而晚上花朵会闭合;其花色十分艳丽,花姿楚楚动人,碧波上宛若冰肌脱俗的少女,是“洁净”与“纯真”的象征;自古有“水中女神”之称,具有诱惑人的魅力,又是“妖艳”的象征。在剧中,“睡莲”是艾斯达亲手采摘下来,准备送给沃尔茂的礼物。

艾斯达:(从椅子上把睡莲拿起来)你看见这些睡莲没有?

沃尔茂:(慢慢点头)它们是从水底长出来的。

艾斯达:这些花儿我从山上水潭里拔出来的,潭水就从那儿流入海峡。

艾斯达:(噙着眼泪)这些花儿是——是小艾友夫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沃尔茂:(瞧着她)是海里的艾友夫送的?还是你送的?艾斯达:是我们俩合送的。(《小艾友夫》,154)

通过解读艾斯达与沃尔茂之间的对话,发现“睡莲”意象具有深厚的象征内涵:一是艾斯达的象征,她是一位纯洁却不失魅力的女子,年轻时候的沃尔茂为了给她一个有保障的未来,不惜毁掉自己婚姻的幸福,与并没有多少情感的吕达结婚。但是,他的心里总也无法忘记与艾斯达一起的岁月,这种行为常常让吕达心生妒忌却又无能为力。二是“睡莲”表面上冰清玉洁,但吸取的是潭水深处黑暗污泥的营养,以此可以象征沃尔茂与艾斯达之间的情感,表面上看似纯洁无瑕的关系,背后却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两人本来应是兄妹关系,却并不是真正的兄妹,彼此心中生发了超越兄妹的情愫;是恋人却又没有恋人的实质,无法割舍却不能终生相伴,两人常常为此陷入困境。三是艾斯达采摘睡莲的行为实为一种暗喻:如果睡莲离水时间超过一个小时以上,那么就可能失去开放的能力;她将睡莲从潭水中连根拔起,似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反复思考而做出的痛苦决定,那就是永远离开沃尔茂及其家庭,结束这种不明不白、尴尬且痛苦不堪的关系。因此,“逆流”与“睡莲”两种意象,一种指向人类的关系冲突,一种指向人类的精神世界;如果没有这两种意象,那么,大海峡湾之地理空间的建构,便不会如此完整与意蕴深厚,也许就会失去部分张力。两种意象的象征表达,表明剧作家并非只是停留在地理景观的表面,而是穿透了事物的本质,进入到内在的精神层面;让此物与彼物之间发生内在的联系,让此情与彼景之间产生相互的关联,不仅让我们看到挪威、北欧、世界地理具象的描述,而且所蕴涵的内涵让剧作具有了一种内在的精神,深邃而高远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