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依天立义:清代江南文人与西学的关联

依天立义:清代江南文人与西学的关联

【摘要】:经过学术三变,谢氏在程朱理学处立定脚跟,独拈“敬”字为纲领来规划并建构思想体系,他自己也反复表明其思想的根本来自程朱。

二、“程山之学”的来源及其与西学的关联

理学发展的历史脉络来审视,江右“三山之学”并未别创宗旨、标新立异,可以说,“三山”诸子大都以体认前贤学术见长,自身并无太多哲学创获。最有创新色彩的谢文洊,其学号称“以畏天命为宗旨”,但“天命”在其思想系统中并非别出一格的本原概念,这一点上文已经辨明,更准确地说,“畏天命”属于工夫论,谢氏的创新也主要限于工夫论层面。经过学术三变,谢氏在程朱理学处立定脚跟,独拈“敬”字为纲领来规划并建构思想体系,他自己也反复表明其思想的根本来自程朱。不过,仔细阅读谢氏著述之后,我们会发现谢氏的思想其实大体来自王阳明,上文所述“天命”之“心”、之“性”大“公”无“私”,学者贵在“立志”“担当”,进德贵在“事上刻磨”、“事上省察克治”,“真知”必“行”等谢氏的言论,大都能够在王阳明《传习录》中找到出处。既然如此,谢氏为何要在为学宗旨上独标程朱之学呢?主要原因有三点:

第一,王阳明的思想不重视“敬”字,他认为朱熹之所以强调“敬”字,乃是因为他的先“道问学”后“尊德性”的路子把知、行分为两截了,即:朱熹的进德路径是先穷事物之理,待到一旦豁然贯通,才能够身心明澈,与天理合一,这种先知后行的路径把知、行视为“二事”,势必使进德之途难免繁琐支离,所以需要另外提出一个“敬”字才能把断裂的知、行打成一片。王阳明认为,其实“居敬穷理”之“敬”已包含在“诚意”之中了,“格物”就是“诚意”之“敬”,“诚意”就是“格物”之“知”,没必要对“敬”字予以格外的重视。他说:“《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按:指朱熹集注所本《大学》)先去穷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要紧的字落了,直到千余年后才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个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19]这一思想显然与谢氏的为学宗旨相互扞格:谢氏认为,“敬”是“千古学术命脉所关,虽有精微之见,如不用敬,总有弊端在后”,而王门弟子之所以“流为无忌惮”,就是因为“当日忽略此字”[20]

第二,王阳明也不重视“畏天命”。他所发挥演绎的“心”,是一个无需前提条件的、绝对的道德主体(良知),“天”、“天命”、“天理”,乃至“天地鬼神”,全在“心”中,“心”外无“物”,故他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21]“心”自己发动,遇“事”即“发显”出来,如他说:“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22]故“天理”之“公”,只需在自己“心”上体认,有此“心”,便必有此“心”之发用,这便是“遇父便即是孝,遇君即是忠”,不必另立一个“天”(他者)来监视查看[23]。谢文洊所立的“天命”,却恰恰有此从外面来查看、监视的功用(这一点,下面再予详论),此与王阳明很不一样。

第三,王阳明以“诚意”为第一义,“格物致知”就是“诚意”之发显,否认知先行后的为学次第。他反复声称于“心”上用功是“易简工夫”,因为圣贤之学“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他说:“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殚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24]自然这与谢氏知先行后的主张有所抵牾,谢氏认为,人当先知“天命”存在,然后立志、担当、为善去恶等一系列的道德行为才会根基牢固并循次展开,尽管其内涵与朱熹有所差别,但进德序次仍然是由“知”奠定且循次开展的。

归纳而言,谢氏的学术思想,其“畏天命”之宗旨颇与程朱相符,但宗旨的间架之下多摄取了阳明学术的精华。上文已指明,“畏天命”实为谢氏学术之创新处。此语源自孔子之言(《论语·季氏》),后儒之诠释甚多,何以谢氏之再诠释颇有新义呢?其由要在于:一、理学正统之诠释鲜以人格、情感之主宰释“天命”,而常以涵摄宇宙与人事之“条理”训释之,如二程云,“天之付与之谓命,禀之在我之谓性,之谓理”(《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六“二先生语”),“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自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皆一也”(《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十五“伊川先生语八上”),故《诗经》所云“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不是说有个人格化的主宰在天上时时监管着人事,而是说“天理”无所不在(《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上“二先生语”);再如朱熹释“天命”为“天所赋之正理”(见《论语集注》卷八),而谢氏则赋予其浓厚的人格化、情感化色彩。二、以“畏天命”为学术宗旨者似属谢氏首创。儒学思想史上,“敬天”、“畏天”之语常见于学者笔端,但是此“天”大都只是人“心”之自我提撕警觉,未必真信“天”有情感、人格,故其践履之性质仍是自律的,而非他律的。如谢氏引陆九渊、薛瑄之语云:

陆象山先生曰:“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临汝,无贰汝心”、“战战兢兢”,那有管闲时候?又曰:平居不与物接时,须鞭策得炯然,不可昧没,如对越上帝,则遇事时因省力矣。薛敬轩先生曰:近来诚实畏天,不敢一毫萌于恶。[25]

谢氏认为,这是因为陆、薛二人“见道透彻”,才有“此骨髓语”(出处同上)。他之所以特别表彰陆、薛之言,是因为上引之语具有“敬天”、“畏天”以“成人(仁)”的意思,但是谢氏的“畏天”与二人是有微妙差别的:陆、薛之“敬天”、“畏天”,虽有使道德宗教化的色彩,但是毕竟是理性的、自律的,其思想基调未出乎孔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之旨,故陆九渊说平时独处,要使此心时时警觉炯然,“如对越上帝”。“如”字表明,陆九渊也只是自己悬想有个“上帝”,并不是“相信”真有个“上帝”[26]。薛瑄(1389—1464,字德温,号敬轩)发扬程朱之学,特重“居敬穷理”,常以“敬天”、“畏天”自励,他的“天”同样只是个自己悬想出来的“他者”,故他又说:“敬天当自敬吾心始。不能敬其心而谓能敬天者,妄也”;“不愧于天,不愧于人,不愧于心,斯近道矣!不愧于心,其本乎!”[27]不管是心学初祖陆象山,还是朱熹传人薛敬轩,“上帝”与“天”在其各自的体系构架里均非位居枢纽地位之本体。谢氏的“天”则不同,因为他“相信”有个人格化、情感化的主宰之“天”在,此“天”又名曰“上帝”;从表面上看,此“天”等同于“本性”、“天理”、“良知”且即物而在,与程朱学说并无二致,但因谢氏强调“天”的人格化、情感化蕴涵,并使“畏天命”居于学术“宗旨”的地位,故可见此“天”又与传统理学有所岐分。

笔者认为,谢氏思想中“天”的人格化、情感化内含乃至“以畏天命为宗旨”之学术旨趣的成立皆与西方天主教的影响相关。自晚明至清前期,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所遭遇的抵触与訾毁在在都是,唯独在江右,所遇排拒甚少。利玛窦初至南京,安身都成困难,折回南昌,却能够与当地士人乃至建安王朱多、乐安王朱多焿相处融洽。利氏之后的一百年间,大约有30几位耶稣会士(未包括其他修会)先后在江西传教,很少发生教案。清初南丰士人入教者不少,1700年刊刻的《默想神功》,为其作注并校阅的7位教徒,除吴宿[28]之外,其余全部来自南丰(详见下文)。其中,就有谢文洊的朋友刘凝。从现在可查考的文献来看,谢氏所受天主教的影响与感染之达成,主要是以刘凝为中介。

刘凝(1620—1709)[29]康熙十六年(1677)岁贡,1687年至1702年任江西崇义县训导,字二至,号籀堂,乃清初有名的天主教徒,著述丰赡,有《六书夬》9卷、《文字夬》1000卷、《说文解字韵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引书异同》、《石经本末》等,现存于世者有《南丰县志》(《民国南丰县志》之第10序即刘凝撰)、《周宣王石鼓文定本》、《尔斋文集》、护教著述《觉斯录》(影印收入钟鸣旦、杜鼎克编《耶稣会罗马档案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9册)以及序跋文章若干(多见于康熙、同治及民国年间编纂的《南丰县志》及《天学集解》)。据杜鼎克(Adrian Dudink)考证,《天学集解八卷》(共收录撰于1599年至1679年之间的序跋文献284篇,抄本原件应为孤本,现存俄国圣彼得堡图书馆)也系刘凝编定[30]。刘凝曾与南丰教徒李长祚(康熙三十三年进士)、赵师瑗(康熙三十一年岁贡)、赵希隆、李日宁、甘作霖等一同校阅方济各会士石铎琭(Pedro de la Piñeula,1650—1704,1676年入华)撰《默想神功》(1卷);他又曾于1697年为石铎琭撰《本草补》(1卷,后多抄录于赵学敏撰《本草纲目拾遗》)作序。石铎琭先在福建建昌府建宁县、南安府大庾县等地传教,因大庾与刘凝任训导的崇义县接壤,故与刘凝产生密切往来(详见肖清和未刊稿《复儒易佛:清初天主教徒刘凝考》),笔者认为,石氏应到过南丰,并与南丰众教徒有所接触,并有南丰教徒同校其著述之事。刘凝的领洗时间,一般认为在1687年刘凝任崇义训导之后,肖清和据王重民、方豪等人提供的材料,断言定在1687年之前[31]。据谢鸣谦撰《谢程山年谱》,谢文洊曾于康熙三年(1664)春与刘凝辩论西学,往返数四,故其领洗定在1664年之前;又,谢氏于顺治十五年(1658)始拈“畏天命”为宗旨,考虑到其所受天主教之反面冲击与感染主要来自刘凝(包括通过刘凝而得到《交友论》、《七克》、《山海舆地全图》等西人著述),故可推测刘凝领洗时间或在1658年之前。据龙伯格(K.Lundbēk)研究,刘凝费60多年心力钻研《说文解字》,其中便有在文字中寻找中国上古之“神迹”的企图(一小部分为马约瑟所借用),所以,刘凝又是一位与马约瑟(Joseph de Prémare,1666—1736)“不约而同”的“索隐派”[32]。惜《六书夬》、《文字夬》等均已失传,无从考覈其实,不过,从《周宣王石鼓文定本》来看,刘凝并未做此种“索隐”的尝试。

《谢程山年谱》所记之谢、刘共论西学,只有谢对刘之“痛辟”,其实,二者之间是有同有异的:就“同”而论,双方都相信“上帝”存在,都认为道德践履离不开“他者”的监督。这种思想,身为虔诚教徒的刘凝自不待论,至于谢氏,他也说“西士之学,似有得于吾儒畏天命与昭事上帝之旨”,而其“天堂地狱之说”,虽与僧道相类,却也是世道之“人心荡然,如堤溃河决”使之如此,不必与之斤斤计较[33];不可姑息的是在本原与本体问题上的存在的差异,这种差异的焦点,就是“上帝”是否曾经“降生为人(耶稣)”?谢氏《日录》记载了彼此间围绕这一问题所展开的论辩:

与友人论西学,力辟其降生之说。友云:姑置降生之说,试问上帝有否?予谓上帝载之六经,何可说无?友云:宋儒无事不归之理气,视上帝为无权,即无上帝也。信上帝,但当信六经之上帝,不当信宋儒之上帝。予云:伏羲画卦,推出阴阳;夫子就阴阳中推出太极,此为理气所自始。天地内外,无不贯穿,上帝岂能独出理气之外乎?友云:上帝是主宰,理气是其造物之具。予曰:理气即主宰,上帝是统体之理气,万物是散殊之理气。理气自能消息万物,启又别有一消息理气者乎?友终不以为然。可知学问至公,一有偏见,则指点不明。于此愈知为学当虚公,方能有益。[34]

谢、刘之间围绕“上帝”之属性以及与理气关系的争论,在刘凝的著述中也有清楚的痕迹,他在论“原本”问题时说:

原本之学,无过于泰西;其言之谆切,亦无过于泰西。[35]

天下有大本焉,性是也。性出于天,而率之则为道,修之则为教。《中庸》首原天以为端,而继以戒惧慎独,即所谓敬天畏天也。使非有上帝临汝,徒曰理之可敬可畏,恐敬畏亦有时而矣!唐虞三代以来,圣贤嗣起,无不兢兢以昭事为实学、为真传,非敬理畏理也明甚。后人知有理而不知理之所从出,犹之知朝廷之有三重,而不知天子乃议之制之考之之主,岂不大惑哉!自天与人日远,非背理而弛,则习理而玩,于是性教不已,继之书教;书教不已,继之宠教。宠教者,降生在于人间,以圣躬亲诲我人是也。孔孟而后,求昭事之学者,非明于降生之学,其道无由。[36]

这里说得很清楚:刘凝的“上帝”,是天主教的“陡斯”,是天地万物人的创造者,是理气之上的本原与本体,他认为,这些道理,“六经”已言之凿凿。不过,他又认为,仅仅相信“六经之上帝”还不够,还要进一步明了因耶稣降生而带来的新的变化。引言所云“宠教”,即指耶稣降生所自定敷传之教(包括耶稣自己主动献身以救赎万民的行为)。“宠教”的产生,是因“性教”(按:指顺从人性中天赋之善而敬仰上帝)与“书教”(按:指上帝显示给摩西的道德规诫,如“十诫”)失效,故救主不得已亲临人间,以言行为万世典范,并奉献生命为庶众赎罪,从而改变了“昭事”之学的内涵。刘凝认为,孔孟时代及之前的“昭事(上帝)”之学是以“书教”为特征的,孔孟之后就不一样了,“昭事上帝”是以追随和效法耶稣为其实质,倘若不明了耶稣亲临人世的教诲与救赎,则“求昭事之学”之原本,“其道无由”也;对谢氏而言,“上帝”虽说也是主宰,但自身即在理气之中,是理气的总摄与统一体;西方人以“上帝”为“肉身之人(耶稣)”,则“名为尊上帝,其实是亵侮上帝”[37]。他对于天主教之“上帝”的理解,代表了当时多数中国儒士的态度,即,不相信降生在马槽、身份卑微、且最终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居然会是天地万物之创造者和主宰者!所以,谢氏说,这不是尊崇上帝,而是亵侮上帝。不过,正如前文已予以论述的,谢氏的“上帝”终究是与宋儒有所差别的:他的“上帝”,有赏罚权能;得罪“上帝”,必有灾祸的后果,因此“上帝”才必须“敬畏”;相信这样的“上帝”,“畏”、“怕”的行为才能产生实效并促使精神的纯化和人格的提升。这也是他异于以往性理之学的创新点。(www.chuimin.cn)

康熙二年三月,谢文洊把耶稣会士庞迪我(Didace de Pantoja,1571—1618)的《七克》一书删校完毕,名曰《七克易二卷》。他对此本相当自信,曾对人说:“此番删校《七克》,彼教陋处,俱已剔尽,存者俱切实格言也,置之案头,可以为刮骨洗髓之剂。”[38]《七克》初版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共七卷,论人有七宗罪(骄傲、嫉妒、悭吝、忿怒、迷饮食、迷色和懈惰于善)及天主教克除七罪之法(谦让以克骄傲、仁爱以克嫉妒、舍财以克悭吝、含忍以克忿怒、淡泊以克饮食迷、绝欲以克色迷、勤于天主之事以克懈惰于善),始终贯穿的自然是天主教的“他律”道德。谢氏读过此书之后,产生了较深的共鸣,他说:

予观西士自修之功,何其与吾儒克己之学隐然有其合也!其所著《七克》一书,其于情伪微暧,千状万态,刻露毕尽,而罕譬曲喻尤工。每于滑稽游戏中令人如冰水浇背,陡然惊悟,颇有庄生寓言风致。然庄生令人荡,《七克》令人惊。予为删其过中失正者,录置案头,以为修省之助。[39]

《七克》一书,十之七八乃引述西方贤王亚历山大(此书译为“亚历山”、“历山”)、“厄勒卧略”、“拔剌谙”,哲人亚里士多德(“亚利思多”)、塞内加(“色搦加”)等人以及天主教诸圣徒之言行事迹,故“罕譬曲喻”在在皆是,因天主教之天主信仰和严苛戒律已将这些言行事迹全然融贯为一体,故读来往往令人“如冷水浇背,陡然惊悟”。但谢氏并不认同“天主”信仰,故经其“剔尽”“彼教陋处”之后,七卷的篇幅只剩下了两卷。《七克易》似已失传,但是《七克》的影响依旧可从谢氏《日录》中辨出一些或隐或现的端倪,兹一并论列如下:

一是工夫论上的影响,即在道德践履之中时时念念保持对作为“天命”、“上帝”的“天理”之敬畏。这种进德工夫,具有显而易见的“他律”色彩。且看谢氏平日教诲弟子之语:

上帝临汝,无贰汝心。如何留得些子别念挂带?十二时中,行住坐卧,稍稍停机伫思,于躯壳上起见,便疾于扫去,只留一片赤胆忠肝奉与上帝,为之尽其所事而已。便到刀锯鼎镬,甘心如饴,不作一毫悔念!

每日之间,乾乾剔剔,温温纯纯,令此理炯然卓然,于读书接物之间,不失瞬息晦昧,最要于念虑动用、应酬纷纭之际,密密提持,不为外物所胜,一切邪妄杂想、粗情浮气,屏绝如寇仇,一丝相犯,如抱重创,战战兢兢,死而后已。

立志须是看见圣人安身立命处,清真明析,无丝毫溷淆。自己欢忻踊跃,全身耸入,如日午中天,立表其下,光覆当顶,四旁影子,一齐俱灭。从此起手,才是直取骊龙颔珠。[40]

上述引言中,第三段之譬喻似乎系化用《七克》之一譬:庞迪我在开篇论“伏傲”时云:“傲念配善行,如黑影配日光。一面有光,对面必有影配之。至日在顶,光直下照,然后四面无影尔。我修德之念,其光必偏未全向天主,傲影乃附。惟正德纯心,一与天主对,上下,全身是光相合,傲无自来矣。”[41]上述引文清楚地表明,谢氏的“以畏天命为宗旨”之学,一方面坚持“天命”、“上帝”即“天理”、“本性”,另一方面又要求将此“理”、此“命”、此“帝”情感意志化,使传统自律性的道德践履始终伴随着“他者”的监督(若非如此,敬畏工夫之效用便会大打折扣),于是谢氏之学也就具有了某种独特的内涵与表现方式,即,在以“中学”为体的名目之下,接纳了一些“西学”的“工夫”之“用”,却又否认此“用”之来源。

二是某些观念上的影响。从《日录》来看,其表现主要有两方面:其一,强调人之“过咎”,克“恶”即行“善”,他说:“时时要见自己是过咎丛集之身,须是战兢剔厉始克湔涤,凡一切怀安逸、怕苦淡、喜名誉、恶讥讪、竭人忠、责人过、希妄福、惧患难等念,须一一扫除,令尽惟是言动视听历历操存,真诚恻怛,丝丝见血,如此日积月累,死而后已,方是自己本色清真事业,不至贻气绝时一念懊悔也。”[42]这里所云以己身为“过咎丛集”、以“战兢剔厉”之心来克除诸“恶”、希求死前无悔等,正系《七克》所反复强调者,而且遣词用字之风格也颇与《七克》相类。其二,论朋友之功效,既在“辅仁”,又在“摘过”。前者所发明者乃《论语》“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意,后者则有《七克》的影响。谢氏说:“诗文,有全不自觉其非处,经抹出始知。可知人之弊病,非朋友指摘,必不得明。如面有瘢痕,非对镜绝不得自见。友者,我之镜也。今人有过,不喜友说,意欲自掩其丑,岂知镜也见汝,但汝不肯对照,徒取笑于人耳!”[43]《七克》论交友,谓友德所宜备者九,其一为“劝责”,云“为直友,见友过,劝责之。第劝勿佞便、责勿侮辱,如明镜,丑,直示其人”[44]。另,谢氏又有论朋友之语,颇合于西方以平等之友伦统领并维系不平等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诸伦的传统(基督教以教友关系统摄世俗诸伦,更强化了这种彼此平等的人伦关系),他说:

人生于五伦之中,朋友最为关系:有朋友,则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间,皆得各安其分位而于义无不尽,各全其性天而于情无不协;无朋友,则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间,有善莫为赞劝而善不果,有过莫为匡救而过遂成林林总总。之中谁人可少朋友?日用寻常之内,何日可离朋友?至于我辈为学,其最大关键,尤在于朋友。[45]

这段话与冯应京(1555—1606)《刻交友论序》(撰于1601年)所云甚相近,此引录如下:

西泰子(按:利玛窦)间关八万里东游于中国,为交友也。其悟交道也深,故其相求也切,相与也笃,而论交道独详。嗟夫,友之所系大矣哉!君臣不得不义,父子不得不亲,夫妇不得不别,长幼不得不序,是乌可无交?[46]

这里也是以友伦为枢纽来维系其他人伦关系。必须指明的是,我们并不能断言谢氏的这种思想必与西学存有因果关联,但是,因其与儒家固有以父子关系为核心、强调爱有等差之序的思想显然不同,而同时,利玛窦的《交友论》、卫匡国的《逑友伦》等西方友论著述又遍传海内并赢得了不少高官硕儒的交口称赞,谢氏读到这类著述,应该是相当容易的[47],故据此推断其受到西方伦理观念的冲撞和感染,当属合乎情理。

除以上所述之外,《日录》曾引述《七克》之语“纳防风于不测之渊,不失为长人;置侏儒于九仞之台,不失为短人”,并借此发挥“自处处人之法”:“自处只当求长去短。渊于我无损,不必恶;台于我无增,不必欣。人只当看其身长或身短,不可因其在渊而见其卑,在台而见其高。世人尽从渊台著见,所以堕在热恼坑中。泯却渊台,而只求本身赢得几许自在,且如后人读史,只论其人之长短,何曾论其渊台!然则求长短者,所争在万世,求渊台者,所争只眼前数十年而已”[48]。有意思的是,《七克》也是就身材长短论生命的真价值,不在外功之大小、地位之崇卑,而在自身德性之优劣,旨趣与此相通。不过,具德性之“长”者,借史书而长存“万世”,与“灵魂”登天堂而与天地同久,毕竟在寄托方式上有圣俗之别。

《日录》还记载谢氏“阅舆地图,有宇宙皆吾分内之意”(《谢程山集》卷之一,第25页),所发挥者乃“诚者”与天地、古今合一之旨,与西方思想不同,但于此可见,谢氏对于西学的了解和兴趣应该是相当广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