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行旅中的精神求索者:吴渔山之信仰嬗变探析清初大画家吴渔山,因其天主教徒之身份,20世纪初以来颇受世人瞩目。这种于纷纭万象里独重精神超越的生命诉求既使渔山区别于很多救世情怀浓烈的遗民儒士,同时,也使今人对于渔山之生命与信仰变化历程的追踪有了一条始终贯穿的线索。此文未曾将渔山之信仰探索历程进行明确的阶段化分析。......
2023-11-28
一、以“畏天命为宗旨”的理学建构
谢文洊(1616—1682)[1],字秋水,号约斋,江西南丰人。因长期于南丰县城之西的程山设馆授徒讲学,时人称之“程山先生”,以其为核心而结聚的学派则称“程山之学”。此学之思想创制全然得之于谢氏,他人鲜有异见,故本文只申述谢氏之为学旨趣及思想大概。
谢氏为学崇尚历经三变:一由举业转为好禅(约自崇祯十三年至顺治元年),二由好禅转好王阳明、王龙溪(王畿)之心学(约自顺治二年至六年),三由心学转向理学(约自顺治六年起)。顺治六年(1649),对程颢(明道)之“敬”字体会加深,两年后读罗钦顺《困知记》,未觉深契;顺治十四年再读,方觉契合(按:罗钦顺以非议阳明心学而蜚声士林,谢氏至此深感与之相契,表明其理学立场已完全确立)。顺治十一年,开始设馆于程山,颜其堂曰“尊洛”,并辑《程门主敬录》;顺治十五年(时年43岁),始以“畏天命”为宗旨,其主要著述均成于顺治十一年以后。谢氏的思想要点,他的及门弟子黄采在乃师去世18年后做了精确的归纳,他说:“吾师于俗惫道微之日,慨然以斯文为己任,特立独行,无待而兴。始焉悦心禅寂,继焉宗主阳明,及其终也,一以程朱为法,体认深沉,践履笃实,念程朱之学,以主敬为本。敬守乎理,理原于天,天以是理与人而不可违,故一动一静、一语一默之所在,即天命之所在,少有所越,是为逆天。自古圣人言‘钦’言‘恭’、言‘翼翼’、言‘敬止’,无非‘昭事上帝’之心,故学问工夫,千端万绪,一归之于畏天命,较之空言,更觉有所归宿。又以少有私吝,终无以入圣贤之域,故于《西铭》一书惓惓致意,欲使万物一体之念耿耿于中,而后不为私累,俯仰上下之间,实见天人合一之故,则所以畏天命者,愈不容渝。”[2]上述概括准确而全面,但是较为笼统且对思想演进之前后交错状况缺乏辨析,以下尝试用现代学术词汇再予分疏。
谢氏在学术三变之后,其思想的根基便立定于“畏天命”之上。事实上,倘若说谢氏在理学史的确有点创新,“畏天命”便是他的创新点,他的思想大厦既以此为基础,又由之而纽结构建,道德践履亦依此而展开。循此线索,可将其具体蕴含归纳如下:
其一,“天命”即“良知”、“天理”、“本性”,此“命”所由出之“天”,则有主宰、万物之依据与统一体等蕴涵,因此也是学术之本原。谢文洊认为:“千古学术之不明,以致世道人心之陷溺者,皆由本原之不正耳。”[3]因为本原不正,则工夫不真;工夫不真,则“功用成就适足为悖叛之资耳”;本原实具有为学者引领方向、规划目标、使学者知所趋归而不至于“旁皇岐惑”的作用。这个本原就是“天”。“天”降“衷”于人,便是人的“性”,谢氏认为,《中庸》开章所云“天命之谓性”,其意蕴之最关键者有二:一是人“性”原于“天”,显示此“性”乃人皆有之的“公”,故“天人一体”,继之为“善”,成之为“性”,“后人不得挟其私见而谬托于性”;二是“天命”“性”于人,本“性”人人俱足,为善去恶,不必外鹜,只需反身自求即可(出处同上注)。“本性”若非“天”生,无以确立其“公”(普遍性真理);此“性”若非皆命于人,道德践履便无以确立其根本。依次类推:“理”亦由“天”生,故“天理”亦是大“公”。
从上述论断来看,似乎在谢文洊这里,“天”是一个逻辑上高于“良知”、“天理”、“本性”的“实体”概念。其实不然,他说:
方寸之间一无所有,只有此能此思、能思能虑、历历不昧之物耳。理因触发乃见,当其未触,岂有一形象寓于方寸之间可以注视乎?程子所谓“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之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索之固不可见,然触着便在:见父便汕然而孝,见兄便油然而弟,见孺子入井便怵惕恻隐,无触之时固无朕兆可指。然此能思能虑、历历不昧之物,存得不走逗,则自然有一段旨趣,不待安排。“存其心,养其性”,只存得此心在,性便受养,故曰“所以事天”,天即此理也;“文王昭事上帝”,上帝即此理也。此理本不可离,不待汝有而自有,要在学者嘿而识之。
体认主宰之义,前疑顿释,活泼不可言。前时每疑主宰虽不离理气,然必是理气之结聚合尖处乃理气发动之由。若此,则必有方所,而方所又不可拟议。此疑每不能去怀。今始知即理气便是结聚合尖处,便是发动所由,便是天地万物之主宰,满眼满耳,充塞内外,何处非主宰?实无方所可拟议。如此看来,始知“及尔出王、及尔游衍”之实在处,昭事对越益不得不严密矣。顾泾阳先生曰:太极者,生天生地生万物之本;阴阳者,生天生地生万物之具;上帝者,生天生地生万物之主宰。合像说做三个,其实只当曰:以生天生地生万物之本而言,则谓之太极;以生天生地生万物之具而言,则谓之阴阳;以生天生地生万物之主宰而言,则谓之上帝,其实只是一个。[4]
由此可知,谢氏的“天”或“上帝”,本就是即“物”而在的,绝非可离“物”而单独存在者;即使就其“主宰”之义而言,也没有特别的、不可拟议的“结聚合尖处”作为其“发动”万物的理由。这个“天”或“上帝”,就是“天理”、“良知”、“本性”,它既是“大公”之本原,又是即物而存、触事而在的,可以说,人人一“上帝”、物物一“上帝”,人、物之“性”都是完满充足的。照此说来,“上帝”便似乎不过是朱熹之“天理”的别名,透过“人道”之“天道化”,将人间的义理(尤指伦理)上升为自然的、超越的、因而是无条件的普遍“公理”。在程朱的体系里,“天理”的超越性依据主要是“物质”之“天”,是“自然条理”,先秦典籍中作为人格、主宰、意志之神的“上帝”至此已基本退隐,故程朱理学,其性质是理性的、人文的、自律的,而非神性的、“神”文的、他律的。“天命”如果仅仅是个“自然条理”,是个没有意志知觉之“物”,那它有什么值得可“畏”呢?有鉴于此,谢文洊在重释“天命”之时,重新赋予其意志情感、甚至知觉性的蕴含。在他看来,“天命”之所以不是纯粹的“物”,而是具有情感知觉的,是因为赋“命”之“天”或“上帝”,是一个具有情感知觉的“主宰”。在这一点上,他是异于程朱之论的。
其二,“天”独予人“灵明”之“心”,此“心”有“独知”之能。谢氏论知行关系,强调知先行后为“入德之序”,“先有真知见,然后有真但当。不然则所谓担当者亦只一段义气而已,容易消殒,绝无受用也”[5]。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即道德基础之确立,必先经认识论之批判而夯实,方可允称坚牢,“善”者必“真”。不过,他同时又说,为学先须“理会本领”,而“知及、仁守”便是“本领”,即虽然知先行后,但是知明而不行,便是空空之讲章,而且闻见之知不从践履过来,亦难称“真知”。可见知行必须兼到方称为学“本领”[6]。(www.chuimin.cn)
谢氏所云“真知见”,其核心是“知天命”。“天命”乃为人、为学之“本源之当然”。面对“天命”,人为何“畏”而“怕”之?就是因为此“心”独知“天命”之“有”(实存),此“有”非泛泛而在,而是“随处充满”、无所不在。人必先知此“天”、此“命”,方可“为人”、“成人”,故谢氏云:“不知有天,不可以为人。”[7]而由“知天”到“为人”,中间必经一个“畏”字、一个“怕”字。他说:
凡人心慑殚处,必有所著。如小儿怕严师,这怕是著在师身上;如吏胥怕官长,这怕是著在官长身上;临深渊履薄冰,这怕是著在冰渊上。此独知之地,非严师、非官长、非冰渊,如何不恣肆?须要知此一念灵明,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便是天命我的性;一念私欲,便陨越此天命。所以夫子说“畏天命”,便是畏此独知也,独知即是鬼神上帝也,如何不怕得?[8]
若进一步追问:人心为何会畏怕?谢氏认为,严师、官长、冰渊甚至天命之“独知”只是外在表象,真正的原因是这些表象所蕴含的否定的力量,即:得罪鬼神上帝便有灾祸,得罪师保父母便有打骂,得罪天命之“独知”,其痛其辱更有甚于灾祸与打骂。谢氏把这种因为害怕“否定”而求“肯定”的道德动机称之为“向死边求活气”[9]。至于是否能够得到“肯定”(肯定之最高境界便是所谓“得天”),则仰赖于此“心”时时能否保持小心憬觉:
此心才憬觉处,便是上帝启我处,便须谨凛不敢逾越,故索天命于渺茫而不问之此心者,不知天命者也。汤之“顾”,文王之“翼翼”,孔子之“畏”,皆从此处下手。[10]
为学最难得此心凝定,靠把捉不得,靠静坐不得,只有小心翼翼是个凝定法。[11]
真诚恻怛,才是天命炯然处,才是真畏,工夫、本体合而为一。[12]
所谓“此心憬觉”、“小心翼翼”、“真诚恻怛”,都是指面对“上帝”时所应保持的敬畏情感。谢氏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够使此心不至于“走作放慢”而不自知,使天理时时“炯然卓然于读书接物之间”而不“瞬息晦昧”,借助这种“畏”,工夫与本体方能真正合一,故他说:“知天是工夫起手处,得天是工夫究竟处。何谓得天?小心翼翼,待到人欲净尽、天理流行,自有乐天境界。乐天便得天矣!”[13]“只‘小心翼翼’四字,便有化育流行气象,一丝意见,一丝意气俱消融干净,乾健坤顺,备于此中”[14]。即,通过小心翼翼地“畏天命”,达到去“私”为“公”、与洁净纯粹之“天理”合一的道德境界。
其三,“天”命“良知”、“本性”于一切人,故担荷“天命”亦是一切人“性分中事”。君子一旦知晓此理,便应“立志”为圣、勇于担荷:“张子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语,虽是圣人事,然只是性分中事。既是性分中事,则学人身上都有此事,故学者需要如此立志,方不自弃。”“明白此理,便是受上帝托孤之命。上帝一点骨血,其危如线,敢不忘身以图保护?然每自疑精神短弱、智识愚昧、习染深固,如何承当得此任?反复思之,此理千足万足,在自己分中,不少欠一丝,但贵一片真诚,挺身担荷,则短弱者自会刚长,愚昧者自会开通,深固者自会消融,更复何患?只要时时顾念,不敢遗忘于瞬息之间,便是胜任人。”[15]所谓“立志”,就是知晓此理后,能够“看见圣人安身立命,去处清真明析,无丝毫溷淆”,心地澄澈,“如日午中天,立表其下,光覆当顶,四旁影子,一齐俱灭”,于是兴起“满腔子不容自已”的使命感[16]。若无此“立志”,一方面固然是“自暴自弃”,另一方面道德践履也只能是“一时意气”,难以长久。谢文洊的思想最能够感染人、感动人的地方就在于此,因此,其初当他以一介庸庸书生而开馆授徒,众人只是讪笑而已;时日一久,知见日深,众人便肃然起敬,甚至几位年齿相当并素著人望的士子,如封濬(1621—1676,字禹成,号位斋,生平可见彭任撰《封位斋传》、梁份撰《位斋先生墓志铭》)、黄熙(1622—1683,字维缉,号仿园,顺治四年拔贡,八年成举人,十五年成进士)、甘京(1623—1684,字楗斋)等先后折节称弟子。谢文洊与封濬、黄熙、甘京、危龙光(字二为,号在园)、汤其仁(字长人,号密斋)并称“程山六君子”。
其四,“天命”既非单独孤悬,而是触“物”而在,故“畏天命”之道德践履,不在空谈性命之高头讲章,而在伦常日用之间,所谓“触事”而“畏”。其蕴含主要有三点:一是如前文所述,要时时保持“小心翼翼”的惕厉心态;二是少用静坐涵养,多于事上“克治”(因为“涵养甄陶,可用之中材以上,而难施之中材以下”,故谢氏云“自度气质,还须多用克治方好”[17]);三是“当下一步,切莫放过”,因为“天命随处充满”,“人事之当然,即天命之自然,不间一丝”,故须于当然之事上“克治旧习,勉尽职分”,否则,即使有“百般见解,总是无益”[18]。这种在“事”上求落实的道德践履,自然要比单纯地静坐、涵养以体认“天理”的做法更加实在,此或即黄采所云乃师之“畏天命”“较之空言,更觉有所归宿”之依据吧。
第三章行旅中的精神求索者:吴渔山之信仰嬗变探析清初大画家吴渔山,因其天主教徒之身份,20世纪初以来颇受世人瞩目。这种于纷纭万象里独重精神超越的生命诉求既使渔山区别于很多救世情怀浓烈的遗民儒士,同时,也使今人对于渔山之生命与信仰变化历程的追踪有了一条始终贯穿的线索。此文未曾将渔山之信仰探索历程进行明确的阶段化分析。......
2023-11-28
乐善进教后,连连遭逢不幸,对教中事务不甚热心,少有事功。她于天启三年嫁给许乐善之孙远度,先后产子女八人,全部受洗。另一方面,许氏家族自身的影响也融贯在精神血脉之中,具体而言,主要是以《太上感应篇》为纽结、儒道释诸家思想牵缠的阴阳宿命观和天人感应观。......
2023-11-28
中者、仁者,为天命、人心之所系属。依此,他质疑无论是“戒慎与慎独的念头”,还是“主一无适”、“念常惺惺”,这些宋儒以来被特别表彰的工夫,若单靠自己之力,是难以“坐致中和天地”之天德境地的。何谓“以天自处”?......
2023-11-28
吴氏此文未言烟草之原产地,只是引述美国学者洛弗的研究,认为最先系由葡萄牙人传入日本,“淡巴菇”便是葡萄牙语的音译。当然,最普遍流行的词就是“烟草”。......
2023-11-28
并以“《毛情》书稿写成之时,作者汪汝淳应即在杭县”[97]为佐证。汪汝淳实为安徽歙县丛睦人。所以我们说“天都汪汝淳”指的是歙县汪汝淳。......
2023-11-28
在江南天主教文人研究部分,本书着重分析了三位上海教徒——孙致弥、许缵曾和吴渔山的信仰与情感演变,前二位乃天主教世家出身,但是属于第三、四代教徒。吴历(渔山)的情形与许、孙有所不同,他走的是“弃俗而圣”的道路。......
2023-11-28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