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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江南文人与天主教文化研究:源流与去向

【摘要】:这些差异,笔者不打算在此予以详辨,这里要着重关注的是,作为陆、陈诸人“迁善寡过之学”之根本和出发点的“敬天”思想,其真正的来源在哪里?

四、陆、陈诸人敬天思想之来源与去路

相比于宋明理学的各种进德修业之论,陆、陈诸人的“迁善寡过之学”之最鲜明的特色在于把敬天和仪式规程纳入道德践履之中。造成此一结果之原因,就仪式与规程而论,主要是晚明功过格之流行以及刘宗周《人谱》对于功过格之反驳的影响;在规程的制订与实施当中,陆、陈诸人虽然有时也参较先儒的一些规约,如顺治四年陈瑚著《莲社约法五章》,便综合融贯了吕大钧(1031—1082)的《乡约》、朱熹的《白鹿洞规》、司马光的《真率会》(按:应即《真率铭》),但大都是自出机杼,如陈瑚同于顺治四年所撰的《会规》、《蔚村讲规》、《五柳书堂学规》等,都是针对讲学与考德活动而发,且经过诸友的讨论商榷,有的放矢,简洁明了;至于顺治九年的《圣学入门书》,以日考敬怠为线索,半月一小结,一年一大结,将精神修养与日常行事贯穿起来,更是别具匠心。参之陆世仪《志学录》,二者之“小结”时间虽然不同(《志学录》是十日一小结),但所考之精神与行事的内涵、小结之敬怠“分数”的记载以及焚香告天以求“天监”的仪式,等等,都是基本一致的。由此亦可反证,这个太仓文人群体,在实施日谱等考德之法时的确有共同依凭的规程。

至于“敬天”思想的来源,情况较为复杂。在有清顺治、康熙年间,“敬天”的思想变成了一种风潮,漫延所及,影响遍布大江南北,其中,华北以孙奇逢为代表,西北以李颙为代表,江南以陆世仪、陈瑚为代表,此外,理学名臣魏裔介、魏象枢、汤斌、李光地、许三礼,著名学者黄宗羲、李塨,等等,皆或显或隐地具有“敬天”的思想或意识。上述诸人在清初学界大都可谓泰山北斗、名震天下,藉此,我们亦可断言,“敬天”风潮在顺治、康熙时代曾经是学界的一个“显学”。综观其著述,可发现他们的思想有下述共同之处:一是相信“天”与“上帝”具有意志、情感、主宰等蕴含;二是相信鬼神存在;三是尊崇王学而不废程朱(也有极少数的例外,如李光地,崇程朱而黜陆王;陆世仪、陈瑚则尊程朱而不全废陆王);四是在儒学传统中特别表彰董仲舒、王通、邵雍等人的思想(他们都强调“天”的意志、主宰、情感内涵);五是彼此之间声息互通乃至互相砥砺。笔者在通检上述大儒的主要著述之后,发现敬天思想虽说蔚为潮流,但各家渊源并不一致,事实上,在述及思想来源之时,上述各家大都申言乃自觉自悟。陆世仪也是如此,声称其“敬天”之念来自灵光一现的顿悟,一时惊喜莫知何自,自觉其胸臆中一切障碍阻塞皆得以疏通,不惟本末、圣俗、古今均可“敬”以贯穿,而且更自信圣贤境界可学而至(见前引之《书〈淮云问答〉后》);又说,自己起初有志于学,与王阳明一样,是“从百千忧患中逼发此心,忽见得天人一理处”,觉悟到仅凭自己用力,是无法保证“恒字、独字”之“终身可行”的,必须辅之以“外力”(天监)且始终一“敬”贯穿,慎独之学方可持之以恒[51],等等,都是强调其“敬天之学”出于自我顿悟。我们知道,陆氏对于“敬”的标举,是以重新肯认“天”之主宰、意志、情感的内涵作为基础的,因此,其“居敬穷理之学”便与程朱一脉的理学诸儒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如观念上以意志主宰释“天”,致使“天理”也具有了意志情感化的蕴涵;再如,道德践履上重视“焚香告天”、日记考德等外在仪式,致使以自律自省为主导的进德之途出现了注重“天监”以及同仁彼此监督的新异变化,等等)。这些差异,笔者不打算在此予以详辨,这里要着重关注的是,作为陆、陈诸人“迁善寡过之学”之根本和出发点的“敬天”思想,其真正的来源在哪里?真的纯粹只是自我领悟吗?

要回答这一问题,就有必要首先了解传统与时代的资源里何种因素可能对陆世仪之“敬天”思想具有刺激或感发的作用。择要而言,这些因素有五类:一是先秦典籍,特别是儒家经典,把主宰、意志、情感之类的蕴涵赋予“天”或“上帝”的记载在在皆是,这也是利玛窦耶稣会士将儒者分为“先儒”(以意志主宰释“天”)与“后儒”(以“理”释“天”)的依据之所在。晚明清初,一些借重释经典来反思,乃至质疑宋明理学的儒者,其运思理路大都曾受到利玛窦的启发[52];二是战国以来兴起的天人感应思想。天人感应论是古代万物一体、天人合一观念的一个特殊形态,它很容易与意志主宰之“天”、阴阳宿命论乃至因果报应论发生密切关系,具有浓重的宗教、神怪意蕴;三是佛道影响下形成的劝善传统,特别是劝善与“焚香告天”仪式相结合的做法,如北宋赵抃(1008—1084,字阅道,谥清献)、晚明云栖祩宏(1535—1615)所尝试的,在晚明清初造成了广泛的传播和影响,其表现形式主要是功过格;四是晚明一些受到天主教感染或刺激的士大夫,或以天主教为“补儒易佛”、重致三代之治的最佳门径,进而领洗为门徒(如徐光启、李之藻),或重新诠释儒家经典、相信“上帝”之“确有”而试图建立以孔子为教主的新儒教(如文翔凤、王启元),至于因相信“天(主教)”、“儒”之合,进而对意志、主宰之“天”与“上帝”予以同情之理解的儒者,在晚明更是比比皆是。这些不同的看法,给明末的学界造成了相当大的思想冲击;五是天主教本身的影响。晚明清初,以上海为中心,天主教在江东一带发展较快,苏州、嘉定常熟、太仓诸府县均有教堂,不少士绅受洗入教,其中,常熟的吴历、嘉定的孙致弥等著名教徒,与陈瑚关系密切,后者不可能对其教义宗旨一无所知。[53]笔者认为,传教士的汉语著述,陆、陈等人均有一定了解,只不过陈瑚在自己的著述里鲜予提及,而陆世仪却屡屡涉及,如仅《思辨录》便有多处谈到西学:“西学言日月蚀为地影所障,似亦有理,然即以地影之说求之,恐未必然”[54];“西学绝不言占验,其说以为日月之食、五纬之行皆有常道常度,岂可据以为吉凶!此殊近理,但七政之行,虽有常道常度,然当其时而交食凌犯亦属气运,国家与百姓皆在气运中,固不能无关涉也。此如星命之家谈五星之恩仇,五星之行与人无与,然值之者亦不无小有微验,况国命之大乎?或以为西学有所慎而不言则得之矣”[55];古历论岁差,不若西学之密,“盖讴罗巴(按:《四库全书文渊阁藏本将“巴”误抄为“己”)人君臣尽心于天,终岁测验,故其精如此”[56];“西学有几何用法,《崇祯历书》中有之,盖详论勾股之法也。勾股法,《九章算术》中有之,然未若西学之精。嘉定孙中丞火东(按:孙元化)更为详注推演,极其精密。惜此书未刊世,无从究其学耳”;[57]“火器之害烈矣!历代之炮,不过以机发石,然至元人之襄阳炮,则已前无坚城。若夫近代之火器,则始于交趾,而弥甚于西洋。西洋之器,其大者能摧数仞之城,能击数十里之远,当之者无不糜烂。自有此器,而守者不可为守,战者不可为战矣。自兹以往,器之多将弥甚,火之毒将弥烈,生灵几何堪此涂炭;”[58]!“天文图二分二至,历家向次四孟之中,仍尧时羲和之旧也。西洋今改次四季,亦以中星不同之故欤?……天地间只有阴阳,阴阳只有五行。释氏之地水火风、邵子之水火土石、西教之天地气火,总欠自然”[59]。从《思辨录》的记载来看,陆世仪对于西学,既有否定,也有肯定:若以道器观来对此加以检视,则陆氏是执着认定“吾儒之外无道”[60]的,其余百学皆为“异端”,天主教更非例外;而在器物层面,陆氏肯定西学“精于测验”、“慎言星占”、“算术精密”,但同时也并不认为西学通达于天地万物之“所以然”,故其象数之学未必处处可信:就上述引文而言,他从怀疑西学关于日月食的说法出发,进而否定了地为圆形以及“地球间隔之说”;至于火器,他虽然承认西洋炮最厉害,但又断言火器从根本上讲乃涂炭生灵之器,宜予“断绝”。看来,陆氏之于西学,虽有涉猎,但所造不精,故对于当时西人最负盛名的历法、勾股、算术,并无深究。考之《思辨录》,其所录者大都为传统之天文地理知识,识见也囿于传统之内,少有对“西学”的创造性认同。戊子(顺治五年,1648)春,陆氏曾设想作一琉璃圆球以示天体构造,其中,刻木为地形,以水浮之,当天体旋转之时,水与木仍居中不动。很显然,这仍然是天圆地方的传统模型[61]。又,据《志学录》载:崇祯十四年五月中旬,太仓士绅商议共同挽留知州钱肃乐(1606—1648,字希直,号止亭,又号虞孙,浙江宁波人,崇祯十年进士),陆世仪、陈瑚、钱蕃侯等遂于十六日启程,乘舟赴镇江,十七日夜宿苏州阊门,见“有西夷异服者居野寺,友人遽从之问西方莲花世界,又有与之作缘,欲导之至吾州者。不学之惑,一至于此”[62]!此处所云“西夷”,应即天主教传教士。由此可知,时至崇祯晚期,陆世仪尚未直接接触天主教,对其教义理应所知甚少,而前已备言,他在崇祯九年即已悟“敬天之学”。如此说来,天主教至少不是直接催发其“敬天”之思的因素。但是,另一方面,正如本文开篇所言,先秦典籍及天人感应思想中所蕴含的人格、意志、主宰之“天”经过魏晋以来人文思潮的反复洗涤,至晚明清初,其人格、意志、主宰的内涵已经非常淡漠了,其主导性的含义是宋儒赋予的自然条理之“天”。陆世仪所重新标举的、人格意志化的“上帝”之“天”,显然与之不同,而这种蕴含的重新恢复,主要是受到了晚明以来时代思想变化的冲击与影响,这个变化的一个重要层面即余英时所言“化儒学为宗教”[63]的倾向,或按王汎森的话来说——在晚明清初之际出现了“一种儒学宗教化的现象”[64],其中,袁黄与颜茂猷(生卒年不详。字壮其、光衷,福建漳州人,崇祯七年进士)[65]之功过格运动(强调因果报应,但不废“夜独告天”),王启元(约1559—?,字心乾,广西柳州人,曾任翰林院检讨)、文翔凤(?—1642,字天瑞,号太清、西极,山西天水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的儒教重建运动(按:此二人均受到天主教的刺激,故其儒学重建同属对后者之“反摹仿”),皆早于陆世仪的“敬天”之悟。这些人的著述,除王启元尚无在当时即已造成影响的证据之外,其余均有较大反响。袁、颜二人的功过格固不待言,即使文翔凤之学,钱谦益于顺治初即已言“其论学以事天为极则,立排西来之教”[66]。由此可知,陆世仪自云灵光一现的敬天之悟,必定受到时代风气的感染与刺激,而天主教在人格意志化之“上帝重现”的浪潮中起到了明显的推助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陆、陈诸人敬天之学的间接动因。(www.chuimin.cn)

陆、陈等所奉敬天之学的“去路”或影响,是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扩大的。晚明清初以太仓为中心并辐射至常熟、嘉定、昆山的践履活动及其具体内涵,上文已有论述。笔者管见所及,陆、陈之外尚有记录存世的有陈瑚弟子、昆山诸士俨的《勤斋考道日录》,此书有康熙五十三年(1714)仲冬江苏巡抚张伯行之序,称诸士俨“凡语默动静,一一笔之于书,以俟参考”[67],而《道光昆新两县合志·儒林》引述陆陇其之语,云此人“刻厉过陈、陆,孜孜求合于帝天”[68]。陈瑚第五子迈(字子行,又字子敬,号香谷)所撰《敬学录》(1686)亦是日记善过的考德录,书中开篇即云“行日记乃适道之路,当以实心迁改为主”[69]。陈瑚曾自云与昆山诸氏交谊过四十载,两家子执仍然往来密切,并同行敬天之学[70]。陆世仪外甥许焜(字舜光)自幼即从陆氏学,曾效陆、陈考德课业而自录所得曰《讲学纪事》;陆世仪在此书之序中说,许焜及其他及门弟子是在戊子(顺治五年,1648)三月初一开始正式参与德业之会并日记敬怠[71]。由此可知,敬天之学是在国变之后方为弟子辈所奉行。

陆世仪自悟“敬天”之学并很快转知为行,讲学与考德同步推行,有条不紊又成效显著,故在顺、康间逐渐向其他地区流播。不过,必须指出,清初具有规模、影响较大的“敬天”群落,如上述之孙奇逢、李颙以及顺、康时期的重臣二魏(魏裔介、魏象枢)、李光地、许三礼等等,大都不承认是受他人之影响所致,而是各以为灵机自发、独开生面,故上述类似风潮之间更多是相互认同与相互呼应。孙奇逢高弟汤斌在巡抚江苏期间(1684—1686)曾表彰并推广陈瑚《圣学入门书》,并即其故里创建安道书院;另,太仓沈起元(1685—1763,字子大,号敬亭,康熙六十年进士)于乾隆初年出任河南按察使期间也曾刊刻此书,并以之教谕当地士子。陈瑚座师汤来贺(1607—1688,字佐平,又字念平,号惕庵,江西南丰人,崇祯十三年进士)乃明朝遗老。此人与陈瑚始终都有往来,后者之墓志铭即由汤氏所撰。他不仅崇奉敬天之学[72],而且与天主教也有一些因缘:其外甥刘凝(1620—1725,字二至,号籀堂)是清初著名天主教徒,撰有《周宣王石鼓文定本》、《六书诀》、《说文解字韵原》、《说文笺释》、《崇义县志(稿本)》、《觉思录》等多种著述,曾汇编《天学集解》(原本现藏俄国圣彼得堡图书馆)。[73]刘凝将利玛窦《交友论》和卫匡国《俅友篇》合而抄之,名曰《交逑合录》,所采用的《交友论》版本则是泰州名士宫伟镠点校本,宫氏乃汤来贺司理扬州时所交之友[74]。刘凝的信仰渊源为何?是否与汤来贺的敬天思想也有关联?汤来贺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陆、陈等人的影响?敬天的风潮与江右三山之学存有何种互动?这些问题,需要另作专文予以探讨。

陆世仪之《思辨录》于顺治十八年刊刻之后,不少硕学高望之士对其赞赏有加,其中包括顾炎武颜元和李塨。魏裔介在读到《思辨录》后便致函陆世仪予以揄扬并邀之北上,后者遂于康熙六年(1667)仲春遣门下沙一卿、周鼎星、郁植及曹禾北游问学于魏氏。不遗余力揄扬陆世仪之学的还有号称康熙朝“江南第一清官”的张伯行(1651—1725,字孝先,号恕斋,又号敬庵,河南兰考人,康熙二十四年进士),他得到《思辨录》之后,自云“爱玩不释手”,加以剔除繁冗、分类编次的处理,并捐赀刊刻,竭力表彰;张氏学主程朱而黜陆王,认同陆、陈将居敬穷理与敬天相结合的做法,但又极力排斥天主教。抚闽期间曾撰《拟请废天主教堂疏》,主张除容留京师治掌历法之外,其余西洋人宜一概驱逐,将天主堂改作义学,为诸生肄业之所[75]。在“娄东十老”中,陆世仪之所以声望最著,以至最终在同治光绪之间得以从祀孔庙,与张氏的推扬以及《思辨录辑要》的保存良好(被录入《全库全书》)密切相关;与此形成对照的是,陈瑚的著述,虽然康熙末年毛氏汲古阁即已刻出《确庵文稿四十卷》(亦有张伯行之序),但是至雍、乾之后,流布甚少,以至乾隆间最称淹博的钱大昕(1728—1804)、王鸣盛(1722—1797)想将陈氏著述加以搜集整理都自叹难以措手,其对后世之影响,相比于陆氏自然有所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