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教徒吴渔山与清代江南文人应对天主教研究

教徒吴渔山与清代江南文人应对天主教研究

【摘要】:简言之,此画鲜明地表露了渔山的此时心境:通过精神洗礼,重新获得“新生”。“洗浴之鸟”便是其自感重获生命的象征。渔山成为传道员之后,很快被推选为常熟传道会长。渔山认为,人的灵魂来自天主,相比于生身父母更值得虔敬事奉。渔山用此典,是指对于灵性生命的

二、“洗浴之鸟”:教徒吴渔山的新生象征

渔山决意学“道”(天主教)之初,心情是相当开朗而喜悦的。康熙十五年之后数年所作书画大都弥漫着晴朗明媚的气息,其中最显著的便是《湖天春色图》,系为答谢侨居太仓的天主教友帱函(姓名生平不详)所作。

此画之赋诗与款题曰:

忆初萍迹滞娄东,倾盖相看北海同。

正是蚕眠花未老,醉听莺燕语东风

归来三径独高眠,病渴新泉手自煎。

丛菊未开霜未傲,多君先寄卖壶钱。

(《湖天春色图》)

帱函有道先生侨居隐于娄水,予久怀相访而未遂。丙辰春从游远西鲁先生,得登君子之堂,诗酒累日,盖北海风致不甚过矣。旦起冒雨而归,今不觉中元之后三日也,而先生殷勤念我,惠寄香茗酒钱于山中。予漫赋七言二绝,并图赵大年《湖天春色》以志谢。墨井道人吴历。[43]

将此画与《兴福庵感旧图》对照一下便可轻易看出诗人此时心境已迥异于往昔:画中的枝叶舒展、湖水平静,整个色调温馨暖和、明媚清朗,满眼都是淋漓生机,令人无限惬意;山色虽然一直延伸到迷蒙远方,然而小路清晰,蜿蜒向前,执著而坚定,毫无《感旧图》的迷茫彷徨与悲伤;更关键的是,画中禽鸟绝非“饿鸟”,而是在水中愉快地嬉戏洗浴。简言之,此画鲜明地表露了渔山的此时心境:通过精神洗礼,重新获得“新生”。“洗浴之鸟”便是其自感重获生命的象征。

渔山成为传道员之后,很快被推选为常熟传道会长。康熙十九年冬又随柏应理入澳门,原计划随柏氏赴欧洲,后因年龄问题滞留澳门,自此至康熙二十二年间在澳门会院学(天主之)道。这段时间对渔山后来人生践履至为关键:接受洗礼只是一个入门,要使信念坚定、确乎不拔,尚需经由神学教义之甄陶。澳门学道,便起到了这一作用。渔山以知天命之年修习拉丁文及神学,深感光阴迫促,时不我待,因此打算废弃笔墨,专心致之。不过,三、四年下来仍有不少诗作问世,这就是《三巴集》。此集多为澳门所思所见,内容集中在天主教神学及澳门风情,因此其信仰世界之内涵甚为清晰明白,统而言之即:完全接受三位一体、创世纪、(圣母)童贞受孕、道成肉身等“超性”教义,并矢志追随,将其转化为个人立身行事的依据,如诗所云:

曾咏周诗《陟降》篇,如开云雾睹青天。

不图日月重光世,却在庚申元寿年。

学有知新纯嘏借,道归远虑圣功圆。

愿随霞珮听高唱,岂独骊珠耀一篇?[44]

从此诗文意推测,所谓“陟降篇”应指《诗经·大雅·文王》所云“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未必指篇名[45]。它表明渔山愿随天主教求取圣功圆满(灵魂永生),而放弃固有传统“以言立不朽”(“立言”乃“三不朽”之一)的文士志向。与此相应,其对于人生世界的价值判断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天主教之神学价值观成为其生命的新的向导。择要而言:

其一,人与天地既由天主创造,天主乃万象本原,人当虔敬事奉,勿负天恩,如“七政迁移万象新,主持造化是何人?一原可溯勤昭事,勿负洪恩失性真”[46]。人的本“性”,实指“灵魂”,它是人类之所以与神“相似”的依据,在渔山看来,只有信仰天主,遵奉“主范”,方能保持本“性”之真,也即,人的一切活动均应纳入天主监观之下,渔山所奉的道德原则,其性质是“他律的”。

其二,天主的“死后审判”才是公平正义的最后依托:为善、为恶,死后各有攸归(天堂地狱之歧分),如此,一方面不至于使行恶者无所忌惮,另一方面也使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者不枉为“圣贤”(获得灵魂永福之赏),故渔山诗云:“幻世光阴多少年?功名富贵尽云烟。若非死后权衡在,取义存仁枉圣贤。”[47]换言之,若取义存仁而不能荣登天堂,则不免“枉为圣贤”了。

其三,人间乃肉身暂居之所,天堂才是永恒的“家园”。渔山诗曰:“谁道生人止负形?灵明万古不凋零。真君肖像兴群汇,梓里原来永福庭。”[48]“真君”指天主,渔山《庆贺圣母领报》之二有“肋霞郡内朝元后,万物真君降圣胎”一句,所言耶稣降生即用“真君”指称天主。“真君肖像”出自《圣经·旧约·创世纪》1:26—27所言“以天主的形像造人”[49]。受到希腊思想影响的保罗,把人的生命分成截然对立的两个部分——“肉身”和“灵魂”,并将其与“旧人”和“新人”对应起来,如《新约·以弗所书》4:23—25所云“新人是照着天主的形像造的,有真理的仁义和圣洁”。这里便把《创世纪》所言的“以天主的形象造人”,诠释为天主所造者,乃人的灵魂。以此之故,渔山所言“真君肖像”,实指人类所具之无形之神——灵魂,它肇自天主,故为“真生命”(相比之下,来自父母的肉身乃“假生命”);渔山相信,看重灵魂的人,才可谓得着了真生命,因为他们以天堂(“永福庭”)为真正的家园(“梓里”),能够得到永生。(www.chuimin.cn)

其四,正因尘世乃人暂居之所,故凡人皆为“旅客”,无不在永恒家园之外。渔山自己天涯做客,即使想念家山,也不复如早期那样愁绪郁结,而是总会在宗教的源头处汲取快乐的遐想和陶醉,如其《自述五律一首》所云:“暌隔关山外,心神在即离。萦情常默祷,顶祝代吟诗。三击铃铛后,七番叩拜时。承行惟主旨,衡泌乐栖迟。”[50]这是说,自己身在关山之外,心神沉醉于祈祷和拜祝仪式,践履所至,无不遵循天主的意旨,故处处都是理想的居住之境,其乐融融。“衡泌栖迟”出自《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意即简陋的生活环境,一样可以使人欢乐。对于身在澳门的渔山来说,喜悦是从信仰和仪式中自然涌现出来的,他的诗歌反复表达了这种如醉如痴的快乐感受,如“缉熙纯嘏备,先我有人曾”、“承欢无别事,一卷福音经”、“此间才一日,世上已千龄”[51],直把这种仪式生活比作人间仙境。让早期渔山羁旅之时魂绕梦牵的“桃溪之思”在此已难见踪影了。

其五,家园既有“天”、“人”之别,与之相应,人子之于父母的“孝”亦有“天”、“人”之别。渔山认为,人的灵魂来自天主,相比于生身父母更值得虔敬事奉。其有诗云:

齿发含灵号曰人,乾坤大父性中真。

始知薇极天功亮,壹是《兰陔》子职循。

往事深悲千斛泪,来欢占断四时春。

不缘宠教开新教,争信常生褆福身。[52]

《兰陔》当指《诗经·小雅·南陔》,此诗只存篇名,毛序称“有其义而亡其辞”,其义即“孝子相戒以养也”[53]。渔山用此典,是指对于灵性生命的“乾坤大父”,人当竭尽子职以奉事之,并且断言不如此便无以获得永生福祉。“往事深悲千斛泪,来欢占断四时春”一句,表明渔山在对待“天”、“人”二“孝”的态度上已有“天”尊“人”卑的区分。自然,心中存有区分,并非全然将二者视为对峙与对抗,而是尽量以“天”统“人”,让宗教与人伦两种情感协调起来,且看渔山《读圣约瑟》诗二首:

神呼惊起梦魂中,仓卒登程伴朔风。

霜月侵衣身欲惫,峰峦阻险路方穷。

姑凭老马寻迷道,潜向慈亲问圣躬。

此际凄凉不可诉,青山隐隐白云东。

茹苦勤劳三十年,家寒担荷谢无愆。

功成应有天荣赏,死至何容世态牵?

净配瞻依慰自倍,慈君呵护宠难言。

试观千古多名圣,此日恩光谁比肩?[54]

前一首是思亡母,后一首是思亡妻。从二诗“神呼”、“圣躬”、“天荣”、“恩光”等词汇,可知二人皆为教徒。辞世的母与妻得到了永生的“天赏”,活着的人便感到无限宽慰,绵绵不绝的凄凉思绪也在天主的恩光殊宠里融化消褪,变成了温情无限的缱绻怀念。

总而言之,通过在澳门“静院栖迟三四年”,渔山的精神世界已受到天主教义的“洗浴”,相比于康熙十五年,此时的渔山已配备了“天学”的智识羽翼,要在江南故土颉颃飞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