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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缵与江南文人对天主教文化的研究

【摘要】:乐善进教后,连连遭逢不幸,对教中事务不甚热心,少有事功。她于天启三年嫁给许乐善之孙远度,先后产子女八人,全部受洗。另一方面,许氏家族自身的影响也融贯在精神血脉之中,具体而言,主要是以《太上感应篇》为纽结、儒道释诸家思想牵缠的阴阳宿命观和天人感应观。

三、许乐善家族文人之情感与信仰世界:以许缵曾为中心

许乐善家族与天主教的关联始于许乐善,而由徐光启孙女徐甘第大重新光大。

许乐善,字修之,号惺初,松江华亭人,隆庆五年(1571)进士。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六月起任太仆寺少卿添注,直至万历三十五年(1607)。这段时间,他与徐光启都在北京,且有密切往来。徐、利合译之《几何原本》及周希令、孔贞时、王应熊(三人皆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徐光启为是年同考官,负责春秋房,得名下士14人)与阳玛诺合译之《天问略》,他均参与考订校阅。这段经历培养了他对天文数学的兴趣。万历三十六年后,他赴南京,先后任南京光禄寺卿、南京通政使,三十九年春致仕。徐光启丁忧服制期满,于万历三十八年冬回京,途经南京,停留了一段时间。经光启介绍,许乐善与王丰肃(后易名高一志)相识。是年底,乐善由王丰肃施洗[54]

乐善进教后,连连遭逢不幸,对教中事务不甚热心,少有事功。许家之成为江南教务重心,其功在徐光启次孙女徐甘第大(1607—1680)[55]。她于天启三年嫁给许乐善之孙远度,先后产子女八人,全部受洗。其所立教中功业,多赖其长子许缵曾。缵曾(1627—1698以后),字孝修,号鹤沙,顺治六年(1649)进士,改庶吉士,八年授翰林院检讨,十四年升右春坊、右中允,十五年升补江西驿传道副使,十七年升四川布政使司分守上下川东道参政(将母亲从江西署中接至汉口,托付妹丈李南明及同门汪贞五照顾后赴任);康熙三年(1664)授河南提刑按察使(正三品,冬十一月至开封受事),时年38岁。此前,其仕途堪称一帆风顺,但自四年十月因汤若望历狱案罢官之后,其对“尘事黑白”失去兴致[56]。八年八月汤案平反,缵曾经部议、廷议后特旨以原官起用。次年六月入京,十月钦点云南按察使。他对这一结果相当失望,当时便以路远不能迎养老母为由向吏部尚书郝惟讷[57]请假,后者劝他赴任后再行请辞。于是他于十年八月赴云南任职,十一年四月辞官返里,时年46岁。

许缵曾出生即由外家抚养,1岁时便由徐光启抱至天主堂受洗,17岁成秀才后才离开,其对西学之了解主要来自外家影响。另一方面,许氏家族自身的影响也融贯在精神血脉之中,具体而言,主要是以《太上感应篇》为纽结、儒道释诸家思想牵缠的阴阳宿命观和天人感应观。纵观其一生,可知其鬼神信念颇浓,但中西互渗、思想庞杂、远非纯粹。对此,兹试作如下分析:

其一,他对天主教神学有相当深入的接触,但对其之理解,似乎骨子里仍然是儒家式的。其序潘国光《天主十诫劝论圣迹》云:

生人之初,性本降衷:凡爱天主于万物之上,与夫爱人如己,理备性中,不烦劝论,无须臾或离者,所谓率性之道也。自人气禀有异,习俗成风,由是性诫渐晦。贤智之过,好谈空玄,不识造物之有一主;愚不肖之不及,喜闻因果,又误认诸佛菩萨,及诸邪神,皆可为主。[58]

引文中所言天主教伦理纲要(“爱天主于万物之上,与夫爱人如己”),许氏是以儒家性善论来诠释的:此爱神及爱人之理,在人生之初便天然秉具,故无异程朱之“天理”,也即人之“本性”;若此本性于人文世界得以不增不减、且须臾不离,便就是《中庸》所言“率性之道”;本性之天理之所以会有障晦,乃在于各人的气秉不同,即理一而气异使然,如朱熹所言:“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便恶底,此是气秉不同。”[59]秉清明浑厚之气,便是个好人;秉天地之戾气,则为坏人无疑。以此之故,他的“生人之初”便也应指每个人的降生之初,而非特指《圣经》所云始祖亚当,而“天理”之“性”,亦存于每一个人,而非仅仅属于“原祖”[60]

其二,他相信“天主”存在,但又信民俗所言司掌山川河岳土地城市的各类神灵。这样的“天主”,其性质、功能便与玉皇大帝相类似,而远非全知全能的西方“陡斯”(Deus之音译)。如康熙十年,受云南按察使职后撰《告汉汉寿亭侯文》:“谨告于汉寿亭侯之神,曰:惟神忠义凛然,威灵无外,禀乾坤之正气,真社稷之疆圉。凡属含生,无不稽首庙庭,春秋崇祀”,并且发誓:“倘若到任之后,离任之前,渎贷徇私,见利忘义,扰民间一粟,受属吏一文,惟神有灵,是诛、是殛,俾戮及其身、祸及其家、夭及其嗣惟!”[61]又,康熙三十四年(1695)撰《育婴堂焚榜告松江府城隍之神文》,后面亦是誓言:

伏愿(城隍之神)俯垂察照,福佑诸婴,永无火疠之虞,共乐生全之庆。凡堂中共事一切人等,倘有假公济私,以虚为实,瞻顾情面,影射通融者,俾雷击其躯,火焚其室,刑及其家,鬼戬其嗣![62]

奉拜此类神灵,历来为传教士所严禁,但在《宝纶堂集》所见不少。以许氏所处之环境、所受之熏陶,他不可能不知晓传教士的态度,此类“偶像崇拜”,他不惟付诸于行为,而且更记之于公告文章,丝毫不予遮掩,只能说明他的信仰世界本就是这样一个多神混杂、中西杂糅的构造。

其三,他信死后有鬼魂,又认为鬼不可惧,只要多行善事,便能“阴不胜阳”。古史所载神怪之论,他也笃信不疑:

华胥履迹而生伏羲,符宝绕虹而诞轩帝,简翟生商,姜源启周,此皆不可以常理论也。儒者不信不亦过耶?[63]

这个说法,与德尔图良所云“因为荒诞,我才相信”理有相通。鬼神之信仰,是无法用理智、理性来加以明证的,故“不可以常理论”。天主教神学亦因之而被称为“超性学”,他的笃信“神怪”,理应与此“超性”的创世神学影响有关。问题是,中国固有的神、鬼谱系,他并未自觉地用天主教灵魂观念予以“上”(天堂)、“下”(地狱)归“类”处理,鬼魂依然聚集于人世之阴暗角落,服从邪不压正的道德原则;为善者则归入上界仙境,此境超凡脱俗、妙不可言,是中国式人间极乐的想象性满足,而非西方天主教的灵魂天堂。

其四,他的思想中,最深入其骨髓、因而堪称底色的,是天人感应论和阴阳宿命论。这个思想,集中地表现在他对《太上感应篇》的热衷与痴迷之上。这是他本族祖先所遗留给他的思想财产,他的曾祖许乐善或许便是以此书所言“乐人之善”来取名的。此书据《宋书·艺文志》称为抱朴子所述,本为劝善之书。天人感应论,应为先秦两汉时期中国固有、且共通之思想,其在《诗》、《书》、《礼》、《易》及《春秋三传》、《中庸》、《易传》等典籍之中均有大量体现,不仅限于道家文献。后来它之所以被列为道家典籍,主要原因是抱朴子的个人定位在道家,这样一来,此书后来也主要是被道家所开发利用,天人感应思想除了被用于劝善,更被一些方术之士用来演绎升天之术或养生之道;此外,宿命论思想又与佛教因果报应相互缠绕,故此书实为儒道释三家宗教观念竞相表演之场所。许缵曾于顺治十四年辑刊《太上感应篇图说》,逐句注证,并辅以图示,后有多种刊刻版本。据他自述,康熙四年罢官回籍后,又费时三年辑有《劝戒图说八卷》,因其母认定是书“旁涉二氏,非吾儒本旨”,故未刊刻行世,晚年则因“生计日疏,无力删刻”[64],此书应该不是业已刊刻的《感应篇图说》,而很可能是《感应篇征事续》[65]。他对《感应篇》的诠释,是以何种宗教观念为根本立场呢?为解答此一疑问,兹先引一段他自做的文字:

岁辛酉(按:1681年)余寓白门,闻有梅道人者,能知人前世,因偶秉问访之。曰:“此非吾所得而知也。”叩之至再,乃索笔书一宫字,遂不复语。请问其故,曰:“子修行人也。”再问,更不复答。归途遇葑溪,邂逅彭访濂先生。因请问杜真君颠末,真君降乩曰:子,玉局中人也。往在桂香殿中校书廿载,后落尘凡云云。长篇大幅,俨然理学名儒,又不啻良师勖勉。余自揣固陋,岂是桂宫中来者?然年四十以前,每于梦中见仙山楼阁,独徘徊其间。凡梦数次,境界相同。四十后遂不复梦。五旬后,复梦到一院宇,门内一长者,虬髯、深目、手抱婴儿揖余,曰:“此育婴所也。”再进,见重冈复岭,松柏奇、古树集、三鹤洁白如雪,画图不能绘也。度岭而前,遇危桥,艰险难行,贾勇匍匐而过,从者数人皆不得进,迤递循溪而东,隐隐闻钟声,则又一境界矣。辛未(按:1691年)春三月十六日入城,晤杨少参令鸿。少参留心内视,颇有所得。两人相见,屏从者,彼此印证,不觉移晷。少参谓余曰:“十年前遇维杨友人,问先生姓氏行藏甚切,且曰我梦游山中,见琼楼玉宇,花鸟争妍,不觉信步而入。遇一人急拒我曰:尔何以至此?此乃松江某公所居也。速去去。去因问某是何许人?余乃详告之。今先生积德累功,兼深究性命之学,异日丹成证果,将有以教我乎?”余笑谓少参曰:“吾少壮至老,寤寐中历见仙山楼阁,皆梦也;维杨友人之所见,亦梦也。今吾两人相对,殆又梦中说梦耶?”归而记之,见天地之幻境,先后人我有如是之吻合者,亦一奇也。[66]

此为记梦之作。梦为“虚”,梦验则为“实”,此一虚实交融的境界,明白地透露出许氏的信仰状况:表面看来是道家式表述、道家式仙境,其内里却包含了“虬髯、深目、手抱婴儿”的异域信息。这样的生命“灵境”,已绝非单纯的本土仙界,而是夹杂了明确的天主教因子。另,许氏在为邑人颜生愉辑刊的道家善书《丹桂籍注案》做序时指出:

桂宫宝号,非仙非佛,在地为圣贤,在天为司命。举天下之农商工贾千百万亿,尽人皆裁成训育之。[67]

这里便否定“升天”之境与“仙境”中人,非仙非佛,而是“儒家”圣贤。在刊刻“凡例”中,他指明《感应篇》虽非孔孟之书,但其词深有符于圣贤之旨,故绝非异端。只是他所理解的“儒家圣贤”,其生命的目标已不仅仅限于通过“事生”、“事存”来确立人间功业,也汲汲于追求死后的“永生”。这种“儒学”,便既非程朱陆王之学,也非利玛窦所附依并予以“天学”别解的“先儒”、“古儒”,而是中西交融、神仙不分、以行善来统领贯穿的杂糅之“学”。

与乃祖一样,许缵曾对于天主教的信仰与教仪并不始终恪守。但与乃祖不同的是,少年便得志于科场的许缵曾,主要是在纳妾问题上屡屡“冒犯”严禁同时二色的十诫教规。应该说,在许缵曾心灵世界里发生的宗教与情感冲突中,情感终究是占了上风的。其表征是,缵曾在母亲辞世之前与之后曾反复纳妾。其原因则主要有三方面:一是续后,即解决子嗣问题。缵曾晚年所撰《自序》,称康熙壬申(1692)中风之后,次年为子女与侄十五人析产,并将“房中执巾栉者数人陆续遣去”[68]。又,所著《丁丑除夕》一诗云“十女皆完配,儿曹已丈夫”[69]。也即,除去十女,男性子侄一起才五人。《宝纶堂集》中提及其子,有名者仅二人。据许仲元《三异笔谈》记载,许缵曾六十余始举嫡子尧衢(名垐,尧衢其号也),当为清河妾张氏所生。此人早年受过度溺爱,一生浪荡成性,家产破败一空[70]

第二个原因出于道家养生观念。缵曾自称“少慕尊生妙旨,先大夫银台公(按:许乐善)留心内视,八旬外犹能正视日芒,移晷不瞬”[71]。作为道家养生之术的“内视”,既包括性命清净之修,也包括采阴补阳的内御之道。缵曾好友邓元固(山东聊城人)年至六旬,仍然“神采焕发”且“房中执巾栉者不下二十人”,让他艳羡不已。邓氏反对“闭关枯坐”式的清净修为,以为“神仙佳世,自有金丹妙旨传授”,他授予缵曾的秘籍妙旨,便是“枕中书二册”,声称养生之“仙机道妙尽在于斯”[72]。缵曾归养之后,博涉丹书,亦颇重内视之术。

第三个原因是出于感情的需要。缵曾17岁离开徐家之后,因游学之故,在北方生活多年;进士及第之后,也有不少时日处于母亲监督之外,这些时间里,他是很有一些艳遇的。从他的诗歌里面,不难看出于字里行间萦绕缠绵的、丝丝缕缕的情踪爱迹,如《情诗二首》:

其  一

君子远行役,空闺中夜起。三月下孟门,春流竹箭驶。

褰裳涉潇湘,盈盈采兰芷。君如江湖波,予若井中水。

狂波漫去来,井水清彻底。持波掷井中,二者孰甘旨。

其  二

红颜忆别离,载历三寒暑。游子忽来归,未敢呼尔汝。

采绿诗人篇,愿言观鲂蜔。君行万里遥,曾经洛浦渚。

命俦荫桂旗,惝恍难久处。为君拂流苏,桐华落微雨。[73]

往日爱侣长久别离,如江湖之于井水,各自别处;间或骤然相见,又不敢尔汝相呼。有情而不能终成眷属,其因在“恐伤阿母意”[74]。这一情感缺憾,在长诗《思妇吟》里表露得更加刻骨铭心而又缠绵悱恻。许缵曾于母亲故世后纳妾多人,其中清河侍妾张氏恐是多年前的旧相识,其去世之时,缵曾有《丁卯腊月遣葬清河侍儿》。诗共五首,堪称意切情真,哀感顽艳,值得引录于此:

其  一(www.chuimin.cn)

云鬟雾縠竟何之,咄咄书空长系思。

绮阁零膏犹在眼,春蚕作茧不成丝。

衰年畏见伤心事,岁晚愁逢话别时。

记取青衫两行泪,可能重证玉箫诗。

其  二

彩云巫岫漫相依,云去山空事已非。

斗草渐嫌人数少,穿针常怪语声稀。

霜林向晚乌啼急,街鼓催更烛影微。

倚徙云窗浑不寐,寒花庭院雨霏霏。

其  三

此去茫茫别绪多,平原蔓草奈愁何。

月明环佩归帘縸,露冷松杉泣薜萝。

花下藏钩余绿蚁,灯前剪彩剩宫罗。

石榴裙上三生梦,肠断凄凉子夜歌。

其  四

屋梁落月费寻思,忽忽萦怀无尽时。

揽镜不留双鬓影,开箱空贮合欢枝。

巫山云断音尘绝,紫玉烟销归梦迟。

记得去年逢解粽,还将五色染长丝。

其  五

生绡图画写相思,窄袖纤腰似旧时。

一片烟云迷蝶梦,五更风雨葬花枝。

螟蛉宛转随人泣,女伴叮咛絮语迟。

屈指伤心寒食近,纸钱斜带绿杨丝。[75]

丁卯为康熙二十六年(1687),许母辞世方七年。清河在河北境内,张氏或许是缵曾从前宦迹所至私下所纳之妾吧。“螟蛉宛转随人泣”,说明此妾尚育有子女。纸钱祭奠,为当时教会所严禁,又说明缵曾晚年未必虔诚改悔[76];缵曾惟一嫡子许垐,中年后好色成痴,根本就没理会二色之禁,这也可旁证乃父未把天主教信仰当成家风。他中风之后,次年为子女析产,又次年(甲戌,1694年)为自己精心营造生圹(墓穴),穴成曾赋诗数首,无一论及死后归宿问题。诗中津津乐道的,就是昕然于能够埋骨故园,依倚祖墓,一遂首邱狐愿。一闪念的“故园是处堪埋骨,华表应嗟不学仙”,立马被“忽忆吾生初堕地,数亏相望转昕然”[77]的豁达自适所取代了。丁丑(1697年)除夕,他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故又赋诗一首,表白了百冗粗竟、万事皆了的从容心境以及对官府拟为之启请宾筵的感激:

百冗今粗竞,凝神但守拙。旧存衣绣豸,新筑首邱狐。

十女皆完配,儿曹已丈夫。传闻三节使,宾礼饷桑榆。

自注:时总督两江部院、巡抚都察院、督学阁部院允松江府申详,于戊寅元夜启请宾筵。[78]

陈垣先生细读《宝纶堂集》之后,这样评价许缵曾:

许君,善人也,孝子也,能吏也,名士也,然与天教无与。天教禁祀鬼,而许君入蜀,有重建巫山县汉前将军祠及城隍庙祭文。天教禁蓄妾,而许君自序谓房中执巾栉者数人。余因有感于幼年知识未定之人,其领洗不尽足恃,以其信仰非自动而被动也。[79]

陈氏以祀鬼与纳妾来完全否定缵曾与天主教的关联,或许言之太过。上文所言许氏的鬼神信仰及“儒家”化的“仙境”,总的说来,是诸教杂糅的结果;而造成此种杂糅结果的原因,天主教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