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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8
三、灵与肉裂变的图式
人类对死亡的不可避免性和死亡终极性的思考,实质上是一个灵肉关系或身心关系问题的思考。奥尔弗斯教义认为,人是宙斯用泰坦神的骨灰和狄奥尼索斯的心脏结合造出来的,这样,人就具有了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性质。其中肉体是有生死的,灵魂则是永恒的,无始无终的。[12]苏格拉底认为,神“为了某种有用的目的给了人们身体的各部分”,并且“神也不以只照顾人的身体为满足,而最重要的是在人之中安排了灵魂,这是人的最优越的部分”[13]。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生命在于自我的运动能力,每一运动都有两个先决条件——主动的“形式”和被动的“质料”[14]。生物的“质料”就是肉体,“形式”就是灵魂。可见,这种灵肉二元论人学观在西方影响极为深远。与注重对死亡本体性的追问的西方哲学不尽相同,中国传统儒学重生、乐生,注重死亡的社会性和伦理意义的探索,孔子有“杀身成仁”之说,孟子有“舍生取义”之论。然而,透过“身”—“仁”、“身”—“义”的对举背后,同样可以发现潜隐的灵肉二元论人学结构。残雪有“生命的图案”之说,她说:“生命的图案很晚很晚的时候才呈现出来,但那种暗地里的绘制一定是早就开始了。”其实,“灵与肉裂变”的图案,在残雪的童年就偶尔露出峥嵘:
一年又一年,真相渐渐地水落石出了。原来“痛”便是我的身体显示其存在的主要方式……我是可以飞翔的,但无论我飞得多高,另一个我总在那下面用痛感提醒。
身体的痛贯穿残雪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病痛”导致了残雪身体的觉醒,并参与创造活动;两个“我”,即灵与肉的相克相生,构成了类似中国阴阳鱼式的内在图式。与毕达哥拉斯高扬灵魂,贬抑肉体不同,残雪认为身体是想象的母体,精神的生产基地。因此,残雪对自己的身体了若指掌:她从小就缺乏肢体的模仿能力,如若要她参加唱歌、跳舞的节目,那无异于赶鸭子上树;她缺乏日常语言的模仿能力,那种人云亦云的语言,她非但无法学会,而且径直成了生活中的最大恐惧;她擅长以最自然的方式发展起来的运动,比如跑步,不但跑得快,姿态也很好;她对读文学书的那种模仿是永不厌倦的,因为它们如童年时代的奔跑一样自然。从童年的回溯中,残雪获得非语言性的了悟:
我极难适应外界的活动,到任何“单位”都觉得别扭,却在30岁时自立门户,干起了个体裁缝;我极为厌恶官话套话,打死我也说不来,却能够在自己的文学领域里自圆其说。
残雪是那种广义的“本色演员”,她缺乏那种表层的模仿技巧,却具有一种深奥的灵魂复制能力。灵与肉对于残雪来说,又总是唇齿相依:每当讨论身体(肉)时,其灵魂却始终在场——“我”内部的那个幽灵在保护着“我”的才能,如果“我”学会了那种表层的模仿技巧,“我”生活中的中心也就转移了;谈论灵魂(精神)时,其身体却“具身体现”——“所有的心的渴望,都是向着愉悦展开的,一颗自由的心,就是一颗以最合理的方式发挥能力的心”,因此,文学几乎就是残雪的肢体语言。
残雪悉心照看自己的身体,她拒绝身体被社会塑造,却注重身体的自我型塑。她渴望体格上的完美,就通过诸如长跑、负重等肢体运动,坚韧不拔地打磨自己的身体;她仰慕优雅高贵的风度,就通过阅读,在一次次的自我修正中,成就另一个具有阿霞的金发、达吉亚娜的白裙、江姐的脱俗的“我”。残雪深有体会地说:肢体越运动,潜意识越活跃,创造力就越大;越写作,身体反而越好。她说:我在不断地搞文学实验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进行“养生”实验。我日日关心的,便是如何从我的躯体里头解放出更多的精神美梦。残雪在灵与肉方面最为独特的表征有二:一是分身有术。传说道教的创始人之一的张道陵精通此术,但最高明的分身术,是《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所施。残雪的分身术不是扯把猴毛,吹口仙气,顿时就会分化出无数的孙悟空的那种,而是灵魂出窍型,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那种,是身心合谋下的胜利大逃亡。这种分身术,可以追溯到残雪儿时课堂上的冥想训练,不竭的动力来自一颗渴望自由的心。久而久之,这种分身术,成为她文学的创作图式,成为她生存的策略,通往理想生活的密径。二是灵与肉的冲撞。残雪于《地底的图案》中,将这种血腥的冲撞具象化,成为“带血的矛尖”和有着“暗绿色的花纹复杂的铜盾”,并伴随着深渊里飞上来的蝙蝠精灵们以及那种远古的叫声。冲撞的结果,不是两败俱伤,不是输赢,而是精致的裂变(美丑、贵贱、善恶、神圣与凡俗等具有精致对称结构的完美图式),以及裂变产生的巨大能量(心灵密境之旅的不竭动力)。正因如此,残雪不同于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伪神们。她说,一个人活着就是跑。为了她已经分裂的个性,灵魂,她只能在神圣与凡俗两极之间奔跑。《故乡》结尾处,她让蛇复活了:那么美丽的鳞,那么强盛的欲望。毒药毒不死它,它反要以毒药维持生命。若将这一细节植入外婆的人蛇肉搏故事中,人又将如何解困?若进一步将“人”与“蛇”的斗法,置换为“灵”与“肉”的缠斗,显而易见,这是一种无希望处生长希望,绝望中的反抗的生存智慧。所以,残雪说,生命就是冲撞,就是在污泥浊水中吸收丰富的营养,生命就是从最脏的东西里面生出来的。在残雪的世界里,也没有灵与肉的融合与混同,或是最终放弃灵的执着而向肉或混沌沉没,而是接受来自永恒的邀约与指引,灵与肉的运作具有明确的方向性,正遵循对称的法则绘制未完成的生命图案,坚信那终极之谜——那最后的图形会自然而然在挺进中逐步显现。
唐望认为:不断对自己重述故事,你会从中发现无数的价值。每一个细节都是蓝图的一部分。而残雪在《趋光运动》中,则以回溯的方式讲述自己童年的故事,从中发掘生命“地底的图案”——“天堂般的美景。那么多的对称,那么强烈的形式感,那么难以穷尽的变幻”。“避死趋生的演习”、“漆黑中造光的精神图景”及“灵与肉的裂变图式”是残雪所谓的“分段辨认”出的重要图案,凭借它可以大体辨认一幅最大最后的图案的走向,然而依旧隔着许多屏障,离那核心的部分还十分遥远。生命回顾是急流,能激起生命中的所有沉淀,使之浮到表面,大浪过后,现出生命“地底的图案”,自我由混沌走向澄明,是“启蒙自我”的必由之路;生命回顾是风钻,在“哒哒”的鸣唱中,屏障轰然倒下,生命的空间在创造的热力中伸向无限;生命回顾是一条时间的暗道,在一连串黑暗的自省中,达成生命的完整意识状态,准备好踏上终极的旅程。
《趋光运动》回溯了残雪童年时代生活的方方面面,透过外在人事的色相,可以看清生命“地底的图案”;残雪的小说则是内心黑暗渊默世界跃出的“河图”、“洛书”,是生命“地底的图案”的外化。因而,从精神向度看,两者正好呈相向态势,互为文本。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残雪认为:童年便是艺术的起源,理解、感受到了童年,也便等于是入了艺术之门。由此可见,《趋光运动》正是通往残雪小说世界的幽暗小径。
【注释】
[1]唐君毅:《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2]杨正润:《外国传记鉴赏辞典大系》,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页。
[3]鲁迅:《朝花夕拾》,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3—41页。(www.chuimin.cn)
[4][美]卡洛斯・卡斯塔尼达:《穿越生命之界》,鲁宓译,中国盲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08页。
[5]靳凤林:《死,而后生——死亡现象学视阈中的生存伦理》,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页。
[6][美]卡洛斯・卡斯塔尼达:《心灵密境之旅》,鲁宓译,中国盲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页。
[7]残雪:《趋光运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28页。
[8]罗班:《思想和科学精神的起源》,陈修斋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页。
[9]残雪:《趋光运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28页。
[10]残雪:《趋光运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2页。
[11]洪汉鼎:《诠释学——它的历史和当代发展》,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16页。
[12][英]E.策勒尔:《古希腊哲学史纲》,翁绍军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5页。
[13]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68—169页。
[14][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2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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