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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凤姐赚尤二姐入大观园

【摘要】:二人携手同入室中。尤二姐见了凤姐,自然低人一头。反之,凤姐在相对权势的支配下和“三从四德”规范的约束下,应对尤二姐宽容忍让,以礼相待,这是为人妻的贤德本分。贾琏在服中娶了尤二姐,有违国制。

5.4 凤姐赚尤二姐入大观园

要是按照Jonathan Culpeper他们提出的理论来划分,凤姐赚尤二姐入大观园这一幕不能归类到这一章节来讨论,因为他们的标准是从说话者的意图来判断,损毁对方面子的言语行为才算是不礼貌行为。而此处,凤姐的这一篇长篇大论却恰恰相反,给足了尤二姐面子,而且给的这面子都快满得“溢”出来了。但是俗话说:“过犹不及。”过的背后必然隐藏着说话者内心深处不愿示人或不可告人的动机。因此,我们把这一幕放在特例里面来讨论,把它看作是伪礼貌现象,希望能更进一步探视礼貌现象的本质。

从语用的角度上来看,这一篇堪称是礼貌言语行为中的典范之作;但是,事实上,这一幕正是尤二姐落入苦海的起点。这种过度的、虚假的礼貌,使得尤二姐放弃了心理防线,乖乖听从了凤姐的一切安排。因而,这种过度的礼貌,实质上,是最阴险的“不礼貌”。

先看第六十八回的这一幕:

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说着便福了下来。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二人携手同入室中。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来便行礼,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服侍姐姐。”

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卧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礼,并不说知。使奴有怨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馀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座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道:“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礼,尤二姐忙拜受了。

二人吃茶,对诉以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作他是个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然把凤姐认为知己。又见周瑞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

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这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尤二姐忙说:“今日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

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住着,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尤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去大门,只奔后门而来。

我们在上一章中讨论过妻妾之间的社会关系和权势关系。妻和妾因为同一个男人而生活在一起,是中国传统文化下的特有现象。她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不能说不亲密,在一般家庭中通常以姐妹相称。传统社会的伦理道德提倡妻妾和睦相处,亲如姐妹,共侍一夫,相夫教子,恪守妇道。但从等级上来说,妾的地位远远低于妻。虽然在有些家庭中,妾有恃宠而骄的现象,但是,总的来说,妻是家庭的主母,在内务管理上有绝对权力。因此对妾来说,妻有相对权势。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尤二姐偷偷嫁给贾琏做妾,可想而知,她的心理是不安的。尤二姐见了凤姐,自然低人一头。对于凤姐,自然是十二分的客气。反之,凤姐在相对权势的支配下和“三从四德”规范的约束下,应对尤二姐宽容忍让,以礼相待,这是为人妻的贤德本分。但是,过了头就有问题了。

贾琏在服中娶了尤二姐,有违国制。尤二姐原是定了亲的人,被贾珍硬拆了姻缘才得以嫁给贾琏做二房,而且二姐没有得到贾府众位长辈的接纳。从这些现实情况来看,依照凤姐本身泼辣和得理不饶人的性格,凤姐儿一进门就该把尤二姐骂个狗血淋头,就像她骂赵姨娘一样(赵姨娘还是贾政的妾呢,好歹比二姐大一辈),但是,一切似乎风平浪静。还不只风平浪静,简直是春光旖旎。尤二姐先是行了万福礼,自称“奴家”,后又跪拜凤姐,一个劲儿地贬低自己,不惜威胁自己的消极面子和积极面子,怪罪自己没有及时迎接,还说自家卑微不知礼数,求凤姐儿原谅,还表示愿意服侍凤姐。这些均按礼数进行。

料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凤姐携了尤二姐的手,和颜悦色地接受了这一切,以另一种方式显示了自己的大度宽宏和自己作为正妻所拥有的高贵地位。(www.chuimin.cn)

接下来的一番宏论,真有点匪夷所思。凤姐本非雅人,平时说话市俗俚井,但此番言论却几乎通篇文言,且从头至尾贬低自己,不惜损毁自己作为正妻的积极面子,自称“奴家”,称尤二姐为“姐姐”,恳请二姐移动大驾,搬到贾府去住,好成全她的名声,也好一起服侍贾琏。

王熙凤软硬兼施,一方面给尤二姐积极面子,夸她“乃何等样人”,另一方面,间接威胁尤二姐,说怕危及贾琏面子。然后又以情利诱尤二姐,描绘了一幅共同生活的美妙前景。最后使出了一个撒手锏,尤二姐不去,她就留在这里不走,宁愿服侍尤二姐。还求着尤二姐在贾琏面前多为她说好话,给她容身之所。这些言语行为表面上听上去是处处服低做小,损害了王熙凤自己的面子,给足了尤二姐积极面子,但是细一想,却是威胁利诱兼而有之,实则干涉了尤二姐独立生活的自由空间。只可惜尤二姐只知风流,徒然俊俏,没有识出凤姐这一番狠毒心肠。何况在封建礼制下面,尤二姐是理亏的一方,妾地位低,哪有不从之理?尤二姐又是心怀坦白之人,合家住在一起也是正理,终于被“赚”了进去,后来赔上了自己和腹中孩儿的两条性命。

凤姐儿还要继续做戏,当尤二姐要拜见平儿的时候,她连忙拦住,实行积极礼貌策略,把她自己和尤二姐称为“咱们”,不惜损害平儿的面子,直说平儿是丫鬟,以后要服侍她俩。接着又送尤二姐见面礼,礼品丰厚,给足二姐十二分的面子。

除此之外,周瑞家的等凤姐的仆人都在旁边帮腔,更是把戏做足。周瑞家的她们不惜逾越礼制,称呼尤二姐为“奶奶”,而非“姨娘”。可惜尤二姐愚蠢,一厢情愿地沉浸在鲜花铺就的前景之中,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之处。

当凤姐儿要她搬进去之时,她只是犹豫了一下下,随后一切由凤姐儿做主,谨守做二房的行为规则,一再声称自己年轻不懂事体,东西都是贾琏的,实话实说自家家境贫寒,贬低自己,抬高凤姐。

两人于是携手上了车,这下凤姐儿称了愿。她的第一步计划得逞,马上为后面的一系列计划埋下了伏笔,悄悄告诉尤二姐贾琏服中娶亲不妥,不能被老太太、太太们知道。这威胁到尤二姐的面子,尤二姐是因为贾敬的丧事才遇见贾琏,她当然知道服中娶亲是大罪,所以不敢不答应王熙凤不能公开露面的请求,而且还要感谢凤姐想得周到。这时,凤姐儿已从损毁自己的面子过渡到了损毁尤二姐的面子,慢慢地转向了“攻击”。

进了大观园之后,还有描写:

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颜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尤氏见他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何必我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

凤姐继续装好人,喊尤二姐为“姐姐”,表面上给足尤二姐积极面子,显示自己的贤良淑德,还借着骂下人来表达对尤二姐的照顾之情,弄得尤二姐只好领她的情,感激凤姐儿,连委屈都不敢诉说。

过了一段时日,凤姐儿又使出了一招,彻底把尤二姐给捏在了手心。请读凤姐儿对尤二姐所说的话:

“妹妹的名声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没人要的东西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

这一段话,说得尤二姐是羞愧难当,在凤姐儿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封建社会中,女人的名声至为宝贵。若名声不好,被婆家休弃,以后可能再难抬起头来。而尤二姐还和姐夫勾勾搭搭,更是有违人伦。此等丑事被凤姐儿宣扬得几乎尽人皆知,尤二姐在贾府完全没有了脸面,接下来就该在贾府夹着尾巴讨生活了。凤姐儿的阴险厉害之处是她从没有直接损毁尤二姐面子,而是一步步地过渡,正应了兴儿的话,“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可惜尤二姐没有在意,天真地相信了凤姐儿的诚意,最终落了个吞金自尽,连孩子也没保住。这些的起源是凤姐的阴谋,是凤姐儿那一大篇涕泪俱下的文言长谈和异乎寻常的礼貌策略。这是否也告诉我们,当说话者的言行礼貌得异常的时候,背后可能隐藏着不礼貌的实质呢?我们到底要凭什么来区分礼貌的言语行为和不礼貌的言语行为呢?恐怕还需要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