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仆人之间的战争，鸳鸯与柳嫂子的小较量

2023-11-28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就连骂人，都文白相间。鸳鸯是贾府的丫鬟之一，照此推论，相对于一般贩夫走卒，贾府的仆人们应有着高于当时社会教育水平的修养。我们来看第六十一回中比较典型的仆人之间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管理厨房的柳嫂子和迎春的丫鬟司棋、莲花儿的一场小较量：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

4.17　仆人之间

前文已经分析过丫鬟之间的礼貌特征，她们属于特殊的一群仆人。尤其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描写的大多是生活在大观园中的丫鬟。她们虽然不识字，文化水平不高，但在诗书之家的贾府，每日里耳濡目染，自比一般人家的丫鬟要高雅得多。就连骂人，都文白相间。我们来读一段鸳鸯唾骂她嫂子的一席话：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间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面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鸳鸯骂人，句句戳中要害。里面亦有粗俗不雅之词，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段非常精彩的骂词。鸳鸯出口成章的言辞修养，让人叹服。宋徽宗善画鹰，赵子昂善画马，不是普通人有的知识。鸳鸯用的双关语“好话（画）”，真的堪称一绝。另外，她还运用了生动活泼的歇后语“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成语“横行霸道”，无不显示出她的修养水平。

鸳鸯是贾府的丫鬟之一，照此推论，相对于一般贩夫走卒，贾府的仆人们应有着高于当时社会教育水平的修养。

前文因为已经讨论过丫鬟之间的礼貌特点，所以，在此，我们将目光投注于其他仆人之间交往的礼貌特征。我们来看第六十一回中比较典型的仆人之间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管理厨房的柳嫂子和迎春的丫鬟司棋、莲花儿的一场小较量：

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使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十个来。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

莲花儿道：“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过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厉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份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便上来说道：“你少满嘴里混唚！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接急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无间，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莲花听了，半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却为什么。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柳家的忙道：“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姑娘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先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正乱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说他：“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见他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赔笑让座。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

小丫头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司棋被众人一顿好劝，方将气劝的渐平。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这么长的一幕闹剧，读着却毫不令人生厌。高潮迭起，一环扣着一环。我们且先来分析这一场闹剧里的几位主要人物的背景。先说这后来居上、大获全胜的司棋。司棋是迎春的大丫头。我们知道，迎春生性懦弱，是贾赦小妾生的女儿。贾赦一天到晚只知淫乐，不管儿女；他的正妻邢夫人又是精明吝啬，根本不关心不是自己生的迎春，不然迎春也不会嫁给中山狼受尽屈辱而死。所以，迎春这一屋在大观园里自然就居于次要地位，不及深受贾母疼爱的宝玉、黛玉，也不及精明厉害、同是庶房的探春，当然也不及家境富裕、温和大方的宝钗。下人们是爱屋及乌和厌屋及乌的，他们当然看不上迎春房里的司琪。厨娘柳嫂子也不例外，不肯另外给司琪做鸡蛋吃。柳嫂子却忽视了司棋的另一背景，这也是司棋敢于大闹厨房的深层因素。从后来大抄大观园的时候，司棋被查出和其表弟潘又安的私情，我们得知司棋原来是邢夫人陪房丫鬟王善保家的外甥女。邢夫人在荣府中是长房媳妇，她的陪房自然是有些权力的。另一原因，恐怕是因为司棋的性格。司棋在后来被查出私情之后，敢作敢当，不求情不讨饶，直爽利落，颇有男儿之风。她的个性，在这儿的大闹小厨房事件中，则表现为不肯吃亏、泼辣厉害。(www.chuimin.cn)

相对于司棋，柳嫂子没有这么硬的背景。她的女儿五儿想在大观园里找个比较好的位置，才刚有点眉目，就不了了之。她自己也是，后来为别人排挤，差点丢了小厨房厨娘的美差。

一开始柳嫂子不肯为司棋做鸡蛋，说了一大堆话来应付小丫头莲花儿，殊不知她这样一来，损害了司棋的积极面子。莲花回去报告后，惹得司棋大发其火，又动嘴又动手。柳嫂子尝到了司棋的厉害后，在众人的劝说调解之下，前倨后恭，做了鸡蛋给司棋端去，结果司棋却不领情。

莲花儿是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这小丫头牙尖嘴利，口齿伶俐。大观园中，大丫头的地位高于小丫头，小丫头的地位又高于这些干杂活的婆子。封建社会的奴才等级主要以跟主子的亲近程度来衡量，越接近主子，地位越高，越远离主子，地位越低。所以，莲花儿才敢跟柳嫂子对阵干仗。

一碗鸡蛋原不是件大事，但是这么一件小事却在双方的较量中闹大。直白地说，这是双方权势的较量。柳嫂子一开始对司棋的要求不予理睬，这正符合了何兆熊教授提出的直接权势比间接权势更有效的观点。在社会交往中，人们对有直接权势的人往往更有礼貌。柳嫂子错估了司棋背后的权势和间接权势的力量。司棋的地位高于柳嫂子，背后又有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撑腰。柳嫂子如此轻视怠慢司琪，势必惹怒司棋。当然，司棋泼辣、不肯吃亏的个性在此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我们接着来分析柳嫂子和莲花儿的对话。莲花儿一到厨房就相当直接，活脱脱一个传令兵，口气忒大。她向柳嫂子传令司棋要鸡蛋吃，没有施行任何礼貌策略，让柳嫂子很没面子。柳嫂子听了，马上一口回绝，也是干脆直接。但是鉴于柳嫂子的地位低于这些丫鬟们，柳嫂子接着还是施行了消极礼貌策略，说明她为什么不给做鸡蛋的原因。然后来个缓兵之策，托辞请司棋以后再吃。

莲花儿这小丫头仗着自己地位稍高，立刻把柳嫂子顶了回去。她还开始动手翻东西，强烈干涉了柳嫂子作为厨娘的工作空间，威胁到柳嫂子的消极面子。更不妙的是，结果莲花儿翻到了厨房里有鸡蛋。这下莲花儿更有理由生气了，她强烈威胁柳嫂子的积极面子，说鸡蛋又不是柳嫂子下的，暗骂柳嫂子是“生蛋的鸡仔”，还指责柳嫂子克扣她们的东西。莲花撕破了脸后，柳嫂子也翻脸不认人了。她开始骂娘，损害了莲花儿的积极面子。但是柳嫂子还是实行消极礼貌策略不情不愿地解释了原因，最后气不过莲花如此嚣张，讽刺她和司琪是二层主子，不是正经儿的主子，警告她们要自尊自爱，懂得分寸，不要逾越了规矩。这句话极大地损害了丫鬟们的积极面子。

莲花儿这下更没面子了，她急得慌忙反驳，然后拿出宝玉房里的大丫鬟晴雯的事情来说。柳嫂子则认为，拿晴雯的事情来做对比，干涉到她本人的为人处事自由，威胁到她的消极面子。然而，她还是解释了为何给晴雯做菜的原因，是因为晴雯懂规矩，最重要的是，还给了钱。柳嫂子还抬出更大的头层主子——宝钗和探春，明白地宣称小姐们加个菜都给钱，何况丫鬟。这下把莲花儿的面子彻底损伤了。她回去之后，就添油加醋向司棋汇报柳嫂子之可恶行径，试图通过司棋要回自己的脸面。

司棋一到，局面大大改观。司棋毕竟是大丫头，身份比莲花儿高出许多，厨房里的众人见来者不善，赶紧实行积极礼貌策略，赔笑让座，给足司棋积极面子（自然，在此我们也不该按照Brown和Levinson的观点把众人请司棋坐下看作是干涉司棋的自由、威胁司棋消极面子的言语行为）。但是司棋并不满足，她率性之下，命令小丫头们把东西大砸一通，彻底损毁掉柳嫂子的面子，以挽回自己所损失的脸面。经过了综合考虑，柳嫂子屈从了这种千丝万缕的贾府内部的关系网和司棋的间接权势，做了鸡蛋送到司棋处赔罪，再一次损毁自己的积极面子，给司棋，这个高她一头的丫头，屈辱地送去了她想要的“脸面”。

权势在这件小事上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回过头来，我们再来分析鸳鸯痛骂她嫂子的一席话。我们除了佩服鸳鸯的言辞修养之外，还得分析一下她责骂嫂子的深层原因，因为小姑子当众羞辱兄嫂，并非封建社会提倡的贤德。从社会关系来论，两者是姑嫂关系，小姑子应听从嫂子的话；从权势关系来看，双方都在贾府当差，但是互不影响，没有直接权势关系。但是由于鸳鸯服侍的是老太太，而且深得老太太赏识和信任，是贾府头一个大丫头，她在贾府的地位自然比她嫂子要高得多；从事情本身来看，给贾赦当小妾，对于鸳鸯而言，虽然妾比丫鬟名义上地位要高一等，但贾赦年老荒淫，妻妾众多，不是合适的婚配对象，还不如在老太太身边做大丫鬟，以后或许还有机会找个可心的小子嫁了。只是天算不如人算，贾赦除了荒淫无耻之外，另加阴险毒辣，他算准了老太太有离世的一天，到那时，贾赦扬言，他当了政，鸳鸯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吗？对鸳鸯而言，这是两难选择。鸳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屈从于贾赦、邢夫人之淫威，此等勇气，此等骨气，可怜可敬，这些乃题外话了。从她嫂子这一边来看，鸳鸯给贾赦当小妾，无疑提高了他们家在贾府的地位。鸳鸯的兄长摇身一变，成了贾赦的舅老爷，多多少少能捞到一些实际的好处。只是好一个鸳鸯！她见不得兄嫂如此不顾虑自己的妹子，也见不得他们屈服于贾赦的威胁利诱，因此出言不逊，不实施任何礼貌策略，大骂嫂子。

从以上两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仆人之间实施礼貌策略的时候，首先考虑到的恐怕是权势关系，接着才是事情本身的大小。起决定作用的应是权势关系，司棋“战胜”了柳嫂子就是一个明证。

红楼梦：仆人之间的战争，鸳鸯与柳嫂子的小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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