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小姐姊妹间的社会关系

4.13　小姐之间

《红楼梦》中的小姐众多，知书达理，而又各有性情。小姐大多身处闺房，活动范围比较小。她们主要接触的人除了家里的几位女性长辈之外，还有就是特别养在闺中的宝玉，以及伺候她们的丫鬟。《红楼梦》中小姐的绝大多数活动是在小姐与小姐之间展开。她们整日厮混在一起，关系亲密，而且家世相似，年岁相当，生活圈子相同，有许多共同的地方。张利玲（2009：26）说得好：

尤其是姐妹们（作者注：《红楼梦》中的姐妹们）同为有命无运、无职无权、静待家长宣判的闺阁少女，她们之间完全不存在世俗的盘算，缜密的机心，别有所图的取巧，姊妹们的亲密更是理所当然。日常生活中的频繁往来，诗社中的欢声笑语，夜宴大观园的亲密无间，甚至抄捡大观园后的心气相通和相互安慰都是显著的例子。不过，同是年轻气盛的娇小姐，她们之间也有摩擦，有口角，偶尔还闹得颇严重，但结局通常是捐弃前嫌，和好如初，并未改变姊妹关系的实质。

小姐之间的社会关系亲密自不待言，她们之间压根儿没有权势关系，因而我们主要从言语行为本身的强加程度来分析。我们选取《红楼梦》的个性鲜明的两大主角——黛玉和宝钗来分析。

在第二十五回中，宝玉和凤姐遭赵姨娘和马道婆暗算，中了邪症，闹得阖家人仰马翻。亏得空空道人和癞头和尚及时赶到，救了他们二人一命，大家才放下心来。看到黛玉欣慰的样子，宝钗开了个玩笑。请读：

闻得吃了米汤，醒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再看在第四十二回中，惜春给大观园作画，大家商议给惜春多少日子完成大作，此处亦有一段黛玉的精彩玩笑：

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自己也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取笑儿。”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了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吧，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

两段玩笑，不管是性情平和的宝钗，还是牙尖嘴利的黛玉，用的都是委婉的“春秋笔法”。宝钗取笑黛玉为宝玉担心，用的是“如来佛”的掌故，借口菩萨太忙，要管的事情太多，连黛玉的婚姻大事都要保佑。虽然威胁的是黛玉的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但是如此委婉，黛玉也只好一笑了之了。要知道，一位小姐，在封建社会里即使有自己的婚姻意愿，也是不可透露的。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本人不可做主。贾母曾经说过，姑娘们连想都不能想这事儿，这关系到小姐的名节问题。所以说，宝钗这样玩笑，威胁到黛玉的积极面子。因此，有些红学专家认为宝钗心机深重，也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

宝钗威胁到黛玉的消极面子，她干涉了黛玉的说话自由。黛玉只不过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宝钗就把此话解释成这样子，若不是宝钗和黛玉之间关系亲密，而且黛玉听到宝玉好转的消息心情愉快，恐怕小性子的黛玉早生气了。

小姐姑嫂之间互相取笑婚姻大事还是比较多的。她们的生活圈子比较狭窄，而且《红楼梦》中的小姐大多到了差不多出闺阁的年龄，自然而然，以此话题的谈论和玩笑就比较多一些。但是，在封建礼制的压迫下，婚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小姐们本身没有权力作主，所以只有偶然开开玩笑解解闷的份儿，以这样一种委婉曲折的方式来表示对自己终身大事的关心。

在其他回中，王熙凤取笑过黛玉，说黛玉喝了贾府的茶，应该给贾府当媳妇，还指着宝玉说，不论是人品，还是才貌，均配得上黛玉。湘云也取笑过黛玉，说保佑黛玉找一个口齿不清的丈夫。宝钗还取笑黛玉，让薛姨妈把黛玉说给薛蟠当媳妇儿，把黛玉弄得是又羞又恼。在宝玉生日行酒令的时候，探春掷出一个上上签，众人取笑探春，说探春以后也要像元春一样得贵婿当王妃。

相比宝钗取笑黛玉的玩笑，黛玉取笑惜春和刘姥姥的玩笑更是做了许多铺垫。黛玉利用作画的种种程序，最后“推导”出画园子至少得两年的工夫，这个“合情合理”又完全违背常理的“谬论”，张力十足，所有人都忍俊不禁，捧腹而笑。因为大家都知道，按照常识，研墨、蘸笔、铺纸、着颜色，虽然费工夫，但是还是比较省力的活儿，这和蛮长的两年实在距离太远。(www.chuimin.cn)

这里，黛玉开玩笑威胁到了惜春的消极面子，干涉了惜春请假画画时间的自由。但，她们两人也是朝夕相处，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关系和谐，地位平等，而且画上多少时间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只不过小姐们闲来无事，大家找点事情做做，解解闷罢了。所以，黛玉的玩笑恰到好处，惜春并不恼。

而后面一则黛玉的玩笑比较肆无忌惮，显得有失亲厚。黛玉取笑刘姥姥游大观园的粗俗样子，用的都是文言，和刘姥姥的形象大相径庭，还特地给此画取了个雅名，叫《携蝗大嚼图》，这种异化处理和形象的陌生化处理取得了极其良好的效果。黛玉把刘姥姥说成是“草虫”和“母蝗虫”，虽然刘姥姥不在跟前，但亦大大威胁到刘姥姥的积极面子。黛玉的比喻虽然形象之极，但未免不够厚道，这恐怕也是黛玉性格使然吧。

看完玩笑，我们再来看第二十回中黛玉与湘云之间的小拌嘴插曲。这一回中，湘云来看贾母，正和众人大声说笑。宝玉和宝钗一起走来，黛玉见了，不免吃醋，和宝玉酸了几句，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中。宝玉赶紧去赔小心。这时，英朗爽直的湘云来找黛玉和宝玉。这个插曲也颇有意思，请读下文：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看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也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忙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哪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这样，黛玉与湘云之间的拌嘴就这样过去了，大家都一笑了之。黛玉纵然素日小性子，但平日里和姐妹们当面争吵却从来没有。黛玉和湘云虽然互相揭对方的短处，损毁对方的面子，比如黛玉笑湘云咬字不清，而湘云挖苦黛玉不饶人，还搬出一个众人心目中的完美偶像薛宝钗来“噎”黛玉，黛玉也仅是冷笑说不敢挑错而已，没有其他更加赤裸裸的损骂等不礼貌语言。

还有在薛宝钗的生日会上，湘云心直口快说有个唱戏的像黛玉，触动了黛玉寄人篱下的自卑感，黛玉很不高兴，不过也就是黑了一张脸，什么也没说，回去了。而湘云自讨没趣之后，也没有当场大发脾气，而是回房后才嚷嚷着要收拾包裹打道回府。湘云和黛玉都没有当面争吵。在下文分析丫鬟吵架的时候，我们会和小姐之间作个对比，看看两者有何不同。

看了小姐之间的玩笑和小闹，我们再来看小姐之间的家常话。第四十五回中，宝钗得知黛玉病着，建议她用燕窝来补。我们来读宝钗和黛玉之间的家常话：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闹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有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言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自己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疑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宝钗给黛玉很多建议。首先宝钗建议黛玉请别的医生看一看，接着建议黛玉少吃人参肉桂，多吃燕窝粮食。后来听了黛玉一席诉苦的话后，主动提出由她家来供应燕窝。如按照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这些建议应属于威胁黛玉的消极面子，但在此处，我们却看不到威胁黛玉面子的痕迹，敏感多心的黛玉也没觉得有什么威胁到她面子的地方，她反而对宝钗感激得很，大诉肺腑之言。黛玉感受到的是宝钗对她的关心。

燕窝本是名贵之物，宝钗不仅主动提出，而且特地表明并不费事，只是尽一点微薄之力而已，而且还强调她的给予不足挂齿。这种在行动上给予别人帮助，而在言语上却不突出自己的行为正体现了顾曰国所提到的德、言、行准则，表现出宝钗的谦虚和礼让。即使是给予，也要尽量强调给予的量之少之轻，尽量不给对方造成负担。东方式的谦虚，和西方的完全不同。所以黛玉听了宝钗的话之后，知道燕窝的名贵，心领了宝钗的情意，体会到宝钗的一番苦心，她顺着宝钗的话接了下去，说“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表示感激之情。

当黛玉说到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孤苦伶仃，宝钗使用的是“求同”原则，说自己和黛玉一样，哥哥没有什么用处，并不体贴，只是多个母亲罢了，以此安慰黛玉。当黛玉进一步说自己寄人篱下的情况后，怕遭那些下人们看不起，宝钗就故意玩笑威胁黛玉的面子，笑说“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以此缓解黛玉之痛。这些都显示出两人的惺惺相惜和深厚情谊。小姐之间这样的家常对话比较多，比如宝钗和湘云的对话，宝钗和探春的对话，湘云和黛玉的对话等等，基本上都是属于同一个类型。小姐们在没有权势关系的情况下，在亲密关系的基础上，以一种非常平等、非常自然的礼貌态度演绎了《红楼梦》中的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