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妯娌之间的微妙关系与金钱争议

2023-11-28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所以妯娌必须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一起侍奉公婆长辈。这一长段对话，妯娌之间笑着互相损害对方的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体现了妯娌关系和睦的一面，也有女人之间极其微妙的一面。然后王熙凤更具体地算起李纨每年的进账，干涉到李纨的金钱自由，也损害了李纨的消极面子。这本是王熙凤的屋里事，作为妯娌，李纨本不该说什么。

4.10　妯娌之间

妯娌关系在中国传统大家庭中是一种比较微妙的关系。因为大家族是一个经济共同体，不分家。所以妯娌必须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一起侍奉公婆长辈。本来陌生的女人因为婚姻和家族而被联系在一起，朝夕相处，有些微妙很难道明，只能心领神会。我们且看《红楼梦》中的一对关系还算不错的妯娌：王熙凤和李纨。这一天，大观园中的姐妹和宝玉他们要起诗社，李纨带领众姊妹去凤姐处要银两：

凤姐儿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

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中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个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之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凤姐儿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账合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检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倒逼我的命了。况且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这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岂敢带累你呢。”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我出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凤姐儿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说给你们，别碰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李纨点首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了，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着，便带了他姊妹就走。

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这一长段对话，妯娌之间笑着互相损害对方的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体现了妯娌关系和睦的一面，也有女人之间极其微妙的一面。凤姐这个人精听李纨一开头，她就知道她们来找自己的原因，原来是众姐妹开诗社钱不够花，找她来要钱呢。她就半真半假地损李纨，说她明明是个大富婆，居然这么小气，不肯自己出点钱陪姐妹们玩一玩，这可是玩笑着损害了李纨的面子。然后王熙凤更具体地算起李纨每年的进账，干涉到李纨的金钱自由，也损害了李纨的消极面子。接着嘲笑李纨不肯自己出钱陪众姐妹们玩，损害了李纨作为大嫂子的积极面子。(www.chuimin.cn)

连连遭损，李纨有些恼了。她改变了从一开始给凤姐儿戴上一顶“水晶心肝玻璃人”的大帽子的策略，不再给王熙凤积极面子，也开始明着暗着损王熙凤，说她会“算计”，后又出了很厉害的一招——把平儿搬出来当救兵，似乎是要替平儿打抱不平，其实是为了堵上王熙凤的嘴，损害了王熙凤的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

王熙凤这下吃了哑巴亏。她在自己生日那天捉了贾琏和鲍二媳妇的奸，以为平儿和他们同谋，打骂了平儿，贾府尽人皆知。这本是王熙凤的屋里事，作为妯娌，李纨本不该说什么。李纨是丧夫的寡妇，素来不管家事，和风风火火、爱兜事揽权的王熙凤没有利益冲突。可是，在这种“紧急”情况下，平时厚道的李纨也不厚道起来，管起王熙凤的屋里事来，损起王熙凤的消极面子。不光如此，还顺带损了王熙凤的积极面子，指桑骂槐地称王熙凤是“无赖泥腿市俗”，又玩笑似的说“给平儿拾鞋也不要”。这一番似真似假的话，击中了王熙凤的要害，王熙凤只好马上半真半假地向平儿赔不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这边王熙凤忙着核算家里的账务，没时间去办李纨的事情，而李纨此时占了优势，干脆命令平儿带路去找东西，王熙凤只好一口一个“好嫂子”地立即施行礼貌策略，要把李纨的心肠叫得软下来。王熙凤紧接着实施了消极礼貌策略，解释不是不愿意马上去做，而是大太太催着要账，耽误了担待不起。李纨还是不饶过凤姐儿，不给王熙凤面子，王熙凤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施行积极礼貌策略，叫李纨为“好嫂子”，还把李纨平时劝说她保重身体的话都搬了出来，夸李纨关心她，给足了李纨积极面子。紧接着，王熙凤继续使用“求同”的积极礼貌策略，说她自己和李纨一样不敢怠慢这些姐妹们，要把这些姐妹们的过年衣服准备好，也好不连累李纨挨老太太、太太说。她还反守为攻，笑着威胁李纨要是没有把姐妹们的这些事情办好，到时李纨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想不到平日好说话的李纨还是不给面子，不依不饶。不过李纨也是实行了一定的礼貌策略。她先是给了凤姐积极面子，夸王熙凤“会说话儿”，然后才威胁王熙凤的消极面子，回到正题，追问凤姐到底支持不支持诗社。凤姐被逼得没法，只好答应出钱，还笑着贬低自己，损毁自己的积极面子，说自己不懂诗书，是俗人一个。她最后主动承诺帮着这些小姐们做事买东西。这下子，李纨的积极面子得到了满足，而王熙凤的面子似乎损失殆尽。为了平衡，李纨在临走之时，就请王熙凤担任“监察”职务，给王熙凤惩罚宝玉误社的“权力”，算是给王熙凤一个积极面子。

这里需要明确的是，从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出发，李纨请求王熙凤想点子惩罚宝玉，应属于要求一类，损害的是王熙凤的消极面子，但是此处似乎不能这么看，王熙凤既然答应做“监察”，惩罚办事不力的宝玉是“监察”的权力与职责之一。李纨深知王熙凤是最爱显示自己的一个人，这样做无疑是投王熙凤所好，给王熙凤以积极面子，平衡她刚才损失的面子。这可是李纨在施行礼貌策略时的高明之处。

另外，王熙凤承诺给众姐妹购置各项物品，从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来说，应算是损害她自己的消极面子，但是，在此地，我们还是应该把它看作是给了李纨和众姐妹以积极面子。同时，从心理层次来讲，似乎还应看作王熙凤给予自己积极面子，显摆自己作为当家奶奶的权势，以及她作为嫂子爱护姐妹们的一面。所以，由此看来，中国文化中的面子与Brown和Levinson的面子有比较大的区别。

王熙凤和尤氏也可算是妯娌，但是由于两者居于不同的府第，关系更像朋友。而且，由于贾琏偷娶尤二姐，王熙凤为此和尤氏大闹一场，这已经超越了一般妯娌的范畴，所以我们在此不再详加讨论。王熙凤和尤氏之间，平常的言谈举止，也是和李纨一样，嬉笑随意。在一些重大场合，才各任其职，庄重守礼。总之，她们两者之间的表现与王熙凤和李纨之间的没有多大区别。

《红楼梦》妯娌之间的微妙关系与金钱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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