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关系：权势与亲密的红楼梦研究

4.8　婆媳之间

婆媳关系是中国传统家庭中一种比较特殊的关系，民间谚语“多年媳妇熬成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种关系的对立性。但是中国传统社会倡导的孝道自然地延伸到媳妇身上。作为妻子，媳妇有替丈夫尽孝、服侍婆婆的义务。在社会关系上，婆媳之间固然比母子之间要远了一层，没有那么亲密，但是在伦理道德的约束之下，婆婆依然拥有强于媳妇的相对权势。《红楼梦》之中的婆媳不少，主要的有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还有邢夫人和王熙凤，以及后来的王夫人和宝钗。我们且先来看第四十六回中，邢夫人找王熙凤商量贾赦娶鸳鸯之事：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外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凤姐儿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又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吝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就今儿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过来。”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了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来是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凤姐忙着服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呢，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这组对话，和母子之间的对话有很大不同。母子之间，我们分析过的有：宝玉和王夫人的家常问候，温情脉脉；贾母和贾政之间的正面冲突，尽管剑拔弩张，贾母直接威胁儿子面子，但是母子依旧声气相通。而在邢夫人和王熙凤之间，我们看到王熙凤使用得最多的是积极礼貌策略，陈述了一系列理由，如贾母离不开鸳鸯，贾赦已是妻妾成群，况且年事已高，应保养身体，最后王熙凤站在邢夫人的立场上，替邢夫人着想，怕邢夫人在贾母前碰鼻子，还是不去说罢了。后来一听邢夫人不高兴，王熙凤马上调转风向，赶忙向邢夫人道歉，还搬出贾琏受邢夫人和贾赦宠爱的例子来说明是自己错了。王熙凤实施的依然是积极礼貌策略。最后，为了开脱自己，赶紧邀请邢夫人一同坐她的车过去，然后找了个借口溜掉，逃避尴尬场面，也逃脱责任。

这里，王熙凤明知邢夫人一意孤行，会碰鼻子，却并不坚持，还大大奉承邢夫人先找鸳鸯说事此计甚妥。这是做媳妇耍心机的一面。而邢夫人呢？就又不同了。她则比较直接，不太考虑王熙凤的面子。一听王熙凤表示此事不妥，马上沉下脸来表示不满，批评王熙凤的想法。我们可以理解，邢夫人在权势关系中处于上风位置，婆媳之间虽然社会关系还算亲密，但是婆婆在中国传统家庭中拥有直接权势。媳妇和儿子一样，应该孝敬公婆，公公婆婆则可以要求和命令儿子媳妇做事。

除此之外，我们再来看一幕另一层面的婆媳关系。《红楼梦》第四十六回，邢夫人为自己的丈夫向贾母讨鸳鸯作妾，鸳鸯不答应，跑到贾母面前闹着要剪头发出家当尼姑，这里有贾母错怪王夫人的一场戏：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

薛姨妈、李纨和宝玉等因为和王夫人亲近，都不敢辩解，刚好探春听到，辩称大伯子的事情与小婶子无关。接着，便是：

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因又说道：“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www.chuimin.cn)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宝玉听说，忙站起来。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贾母作为婆婆的威严，在没有使用任何礼貌策略的情况下，怪罪王夫人不孝敬婆婆，天天算计婆婆的东西，这是大大威胁王夫人的积极面子的做法。虽然当时在场的各位都明白王夫人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但王夫人本人不敢辩解，其他和王夫人亲近的人也不敢辩解，就得思量一番了。贾母正在气头上，王夫人直接说此事与她无关，有顶撞婆婆之嫌，是“不孝”。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宝玉是儿子，都是王夫人的至亲，也不能为了王夫人，损害老太太的面子。宝玉说得好，横竖这里有人不对，还是辈分较低的王夫人背着这个“黑锅”算了。

探春的出现却恰好拯救了整个陷入僵局的场面。探春虽是贾政的女儿，但毕竟不是王夫人所出，她没有这层亲者亲的顾虑。当探春开解后，贾母明白自己错了，作为婆婆，她顾及自己的身份和面子，没有直接向媳妇道歉，而是先通过薛姨妈，接着通过宝玉——她和王夫人共同的宝贝，间接向王夫人承认自己的错误。贾母道歉的手法也很值得研究，她先是损毁自己的积极面子，说自己是“老糊涂”了，然后又夸奖王夫人平日里孝顺，给王夫人以积极面子，后来又责备宝玉不提醒她，用的都是消极礼貌策略，最后要宝玉跪下，代替她道歉，既充分显示了她最为婆婆的威严，同时也显示了她的开明。

在第四十七回中，邢夫人为贾赦向贾母讨鸳鸯作妾，贾母得知后，和邢夫人有一段谈话，用的几乎是同样的策略，只是次序不同：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使性子。我听见你还由着你老爷的那性子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服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服侍我尽了孝的一般。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了。”

这段对话，贾母先肯定了邢夫人贤惠的一面，给其以积极面子，而后开始批评邢夫人，在批评的过程中还使用了消极礼貌策略尽量给邢夫人留面子，将大部分过错推到了不在场的不肖儿子身上。贾母还说明了自己离不开鸳鸯的诸多理由，并不一味责怪邢夫人考虑不周，只听丈夫的话。而邢夫人则尽量为自己辩白，说自己劝过好几次，也为自己保留了一部分面子。我们可以和因为宝玉挨打贾母怒气冲冲骂贾政的那一幕作一个对比，同样是生气，贾母对王夫人和邢夫人就要客气委婉得多，在礼貌策略的选择上也有所考虑。对自己的儿子，怒气上来时根本不实行任何礼貌策略，直截了当，甚至还威胁贾政要回金陵老家去，让贾政背上“不孝”的罪名。这反映了母子之间的社会关系确实要比婆媳亲密的事实。但是，不管是儿子还是媳妇，对母亲都持有十二分的尊敬，对长辈的批评、指责甚至责骂，不管正确与否，都不会直接和长辈顶撞。即使并不赞成长辈的意见，也不会直接顶撞，也是非常委婉地为自己辩白，就如贾政说自己教育儿子是为了光宗耀祖，王夫人明知事情与己无关也不敢强行辩白。

但是也有另类的，比如第八十回之中的夏金桂，她则是不符合封建伦理道德、彻头彻尾的一个恶媳妇的形象了。夏金桂和薛蟠吵架，百般耍赖，赌气骂薛蟠，薛姨妈听不下去，骂薛蟠不争气，要把香菱带出去卖了，薛蟠倒是不敢回嘴，但是：

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什么！”

夏金桂如此不顾婆婆尊严，直接顶撞婆婆，大大损害了薛姨妈作为婆婆的积极面子，也触犯了薛姨妈心里的封建秩序，所以也再没有好脾气了，直接和媳妇开战，没有采用任何礼貌策略，指责夏金桂没有规矩，甚至牵涉到她的娘家，说“亏你是旧人家的女儿！”

这也反映了封建伦理道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地位。薛姨妈是一个平和、开明、识大体的人，在和其他人的相处上，都是态度随和。在贾府她常陪贾母打牌玩笑，和王夫人姐妹情深话家常，平时里还经常关照宝玉、黛玉，对下人温柔和顺，没有大发脾气的时候。这里薛姨妈对媳妇如此大发脾气，显示自己做婆婆的权威，除了确实对夏金桂所做之事特别生气之外，她的骨子里有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在起支持作用。

婆媳关系是亲密而微妙的。婆媳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只不过是通过一个男人连结在一起，在封建大家庭中生活在一起，复杂是难免的。如果没有一系列的秩序规矩来维持，难以做到“家和”。所以，中国的传统社会就建立了与之相适应的伦理道德，把婆媳之间的社会关系和伦理关系、权势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

总的来说，虽然婆婆对儿媳、母亲对儿子的相对权势几乎没有区别，但和母子关系相比，婆媳关系由于其社会关系的相对疏远性，往往两者之间使用更多礼貌策略，特别是求同的积极礼貌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