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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相处:平常状态和谦虚原则

【摘要】:由于这不是封建社会中夫妻相处的典型状态,所以我们在这里不讨论王熙凤和贾琏之间的这些非常规场面,而把目光投注于他们之间的平常状态,以及贾珍和尤氏、贾政和王夫人之间的常态。谈到自己的事情,即使在夫妻如此亲密的关系之间,也要遵守谦虚原则,尽量贬低自己的能力和成绩。

4.6 夫妻之间

婚姻是家庭的纽带,夫妻关系是家庭中的基础关系,“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是婚姻关系的理想。在封建礼制下,妻子是丈夫的附属品,没有完全独立的人格和自由意志,所谓“出嫁从夫”就是这层意思。《红楼梦》中,出场最多者当属贾琏、王熙凤夫妇,次之便是贾政和王夫人,接着是贾珍和尤氏。由于王熙凤是特别有个性的人物,所以她的言行不能一概以封建社会的常态来看待。她在对待贾琏的时候,泼辣有之,撒泼亦有之,使用了许多心机。由于这不是封建社会中夫妻相处的典型状态,所以我们在这里不讨论王熙凤和贾琏之间的这些非常规场面,而把目光投注于他们之间的平常状态,以及贾珍和尤氏、贾政和王夫人之间的常态。

先来看第十回中贾珍和尤氏商量给秦可卿治病的场景: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也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又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谈论完这些之后,尤氏又问道贾敬的生辰怎么办,言语平和,都是商量询问的口气。尤氏对于贾珍,可谓是言听计从,温顺恭敬,问什么回答什么。贾珍呢,是提出建议、把握话语权的一方,在这一段中提出了给秦可卿请另外的大夫治病的建议,另外贾珍还嘱咐了尤氏一大段话,告诉她好好照顾儿媳妇。这等家常之事,夫妻之间,没有特别使用礼貌策略,就事论事。但从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来分析,贾珍询问金氏过来有何事,属于干涉尤氏自由,是威胁她的消极面子;而尤氏说秦可卿原先看病的大夫不好,应该属于抱怨贾珍办事不力,也是威胁贾珍的消极面子。但是这样很难解释。他们夫妻之间的社会关系亲密,况且请另外大夫看病对于宁国府来说不是一件难事,贾珍过问一下金大奶奶来家里的事情对于尤氏来说也不是一件难堪的事情,所以这一段对话一路下来都比较直接。像这样的言语行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无所谓威胁面子与否。如果定要套用Brown和Levinson的面子威胁论来解释,就有生搬硬套的嫌疑。

我们再来读一段第十六回贾琏和王熙凤的日常对话。贾琏在外面办事,出去了一段时间,这是别后重逢的一段夫妻对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而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与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

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几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火吹风’,‘推倒酒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凤姐先是使用了积极礼貌策略,笑称贾琏为“国舅姥爷”,这个夫妻之间的玩笑之词,无疑给了贾琏积极面子。还戏称自己为“小的”,把贾琏的到来称为“大驾归府”,为贾琏“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恳请贾琏“赐光谬领”。这些个高抬贾琏的言辞,把个贾琏奉承得舒舒服服,笑说“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夫妻之间本没有如许客套(这样的客套倒是经常出现在官场上),这里王熙凤和贾琏虽是玩笑戏谑,但同时也体现了中国传统社会夫妻相敬如宾的一面。

接着贾琏问起家庭之事,凤姐一个劲地贬低自己,说自己年轻不服众,能力差,见识短,胆子小,一而再、再而三地损害自己的积极面子,还恳请贾琏为她在贾珍面前多说美言,请贾珍多担待。这些固然是王熙凤的礼貌策略,但也显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谦逊自贬的特质。谈到自己的事情,即使在夫妻如此亲密的关系之间,也要遵守谦虚原则,尽量贬低自己的能力和成绩。

在第二十二回还有凤姐和贾琏商量薛宝钗生日的一段话,和贾珍、尤氏的略有不同,我们也来看看: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们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在这里,因凤姐是内管家,所以凤姐主动询问贾琏有什么计划。但贾琏提出计划,说和林妹妹的一样,这个建议马上被王熙凤毫不客气地给否决掉,提出了她自己的想法。贾琏听清楚凤姐的理由后,表示同意。这段对话,是夫妻双方意见从异到同的一个过程。在意见磨合的过程中,双方言语比较直接,比如贾琏回答“我能怎么样!”,说王熙凤连大生日都料理过,不应再问他,就把话题给打了回去。王熙凤也是如此,在贾琏说和林妹妹一样后,“冷笑”着为自己辩白。这段对话,前半部分都直来直去;只有到了最后,凤姐才积极礼貌策略和消极礼貌策略并举,说明把这件事拿出来和贾琏商量是尊重丈夫的意见。虽然王熙凤已有一定意见,但是不敢私自做主,而贾琏则一笑了之,把王熙凤的所作称为“空头情”,损了王熙凤一下。(www.chuimin.cn)

从这一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王熙凤和贾琏夫妇比较平等、关系亲密的一面,和贾珍、尤氏的又有所不同。王熙凤明着是尊重丈夫,心里却有自己的算盘和主意,尤氏则是听丈夫贾珍的。但是,从王熙凤最后所使用的礼貌策略和对话策略来看,在中国传统文化下,夫为妻纲确实不假,即便是这么一件小事,王熙凤也要和贾琏商量,不敢擅专。当然我们这里不讨论王熙凤在外面和暗地里所做的诸多无法无天伤天害理之事,王熙凤的办事能力不知比贾琏要高上多少倍。不管怎么样,至少在表面上,还是要征求贾琏的意见。

不管是尤氏要贾珍请医生,还是王熙凤和贾琏谈论家事、商量薛宝钗生日,这些都是不难办的事情,那么对于有争议的、难办的事情,夫妻之间又如何商议呢?我们来看第二十三回贾琏和凤姐儿为了贾芸管事的事情而商量的对话: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抓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番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

由于双方的亲密社会关系,对话还是相当直接,没有采用非公开策略实施威胁面子的言语行为和不实施威胁面子的言语行为。最终贾琏让步,凤姐儿也以答应让贾芸管理花草工程为条件弥补贾琏受损的面子。夫妻之间,以和谐为主。

我们再来读一段贾政和王夫人的对话。第三十三回,宝玉因种种不肖而挨打,在教育儿子这一重大问题上,贾政和王夫人的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冲突,请读:

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说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已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有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叫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王夫人在这里一再使用积极礼貌策略表示在教育宝玉问题上自己和贾政的一致性,她一再承认宝玉该打,贾政有权管教儿子,王夫人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她责备贾政不该下这么重的手把宝玉打坏,她甚至抬出老太太来压贾政,谁知贾政暴怒之下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不使用任何礼貌策略,直接反驳王夫人,毫不顾及王夫人的面子,声称要打死宝玉。王夫人在夫权的压迫下,不敢正面责备贾政,只好以自己的生命来威胁贾政,然后哭喊大儿子贾珠,使得暴怒之中的贾政终于心肠软了下来,唤起了对宝玉的父子之情和对王夫人的结发之情。

在这一场激烈的冲突中,我们看到怒气冲冲的贾政拥有的夫权和王夫人对夫权的尊重。夫唱妇随,妻子和顺是封建礼制的要求。《中庸》中曰:“君子之道,造端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3]《易・卦序》中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4]所以,在这样的教诲之下,王夫人即使非常不满贾政打宝玉这一行为,也不敢正面顶撞丈夫,只能以贾母、自己的生命和死去的大儿子贾珠来说事,这与其说是对丈夫的尊重,不如说是对封建社会夫权的尊重。在第四十六回中,邢夫人找王熙凤商量贾赦娶鸳鸯,也明确表明了这一点。邢夫人虽然愚顽,但是她不会不知道贾赦娶妾越多,势必越冷落她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可能因此事受到贾母责备,但是在夫权的压制下,她居然亲自出面找儿媳妇王熙凤商量,后来又亲自找鸳鸯,最终碰得头破血流,落得被贾母不待见的下场。

即使强悍如王熙凤,在生日宴会上回房撞见贾琏和鲍二家的鬼混,这一对奸夫淫妇还一起诅咒她死,王熙凤大怒,一开始凶巴巴地大施威风。待到闹到贾母面前,她却改变策略,以可怜巴巴的神情出现。她在贾母等众人之前的表现,绝对不光是为了博取同情。王熙凤是明智的,如果她大耍威风,贾母等人势必反感,中国传统社会是个男权社会,男人寻花问柳,不是什么大事。而贾琏也很清楚状况,他趁机大耍威风,提了剑“杀”出来,闹到最后,贾琏“趔趄着脚而出去了”,而凤姐反被邢夫人、王夫人说了一顿。贾母甚至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可见夫权之大!这样的事儿都可以轻描淡写地过去!所以,我们更可以理解,平日里,不管大事小事,妻子都要和丈夫商量。强势如王熙凤,就连宝钗过生日这等事情,也不敢不和贾琏商量,而且是多多给予贾琏面子。

夫权,和君权、父权一样,不同于Brown和Levinson所提出的权势概念,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特有的一种权力。我们在分析中国传统社会夫妻之间社会关系的时候,如果忽视了这一点,就会出现许多难题;反之,难题则迎刃而解。班昭《女诫》中写得明白,女子应当要甘于处于“卑、弱”的地位,“苟不甘于卑,而欲自尊,不伏于弱,而欲自强,则犯义而非正矣”。这就很能理解为什么以熙凤之强,仍然在贾琏面前充小充弱,更何况王夫人、邢夫人、尤氏之辈呢?